第九章她是誰

下午在回家的路上，葛蕾順道去了一趟真真照相館，她想將那張照片放大。店裡的年輕人一副學生模樣，葛蕾拿出那張樓盤沙盤的照片給他看。

「這是什麼?」他問。

「就是想知道，才要放大照片。」

「噢，這張舊照片要先還給您。這樣的話，您只要等三十分鐘就能拿回，但是放大的部分要等到後天。」

「麻煩你了，我等一會兒。」

店裡的椅子太小，坐起來不穩。等待的時間裡，沒有半個客人上門。不知從哪裡吹來了風，葛蕾感覺新一陣涼爽。走出照相館，撥通周象律師事務所電話。話筒里傳來女子的聲音，聽來是那個女職員。她說周律師不在，要到外地辦案幾天。

「後天會在事務所。」

「我有事找他，不知他行程排得怎樣?」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日程表都排滿了。」

「真沒辦法。」

她輕輕一笑后說：「周律師吃午餐的地點是固定的，事務所附近的迪歐咖啡廳。您不妨去那裡試試，應該能談上三十分鐘。」

回到家看了一下時鐘，已經過了下午三點。徐芊芊不在家，不知道是去了別人家幫忙打掃，還是出去買東西了。葛蕾燒好開水，沖泡一杯速溶咖啡，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想了一會兒，然後撥通了刑警大隊的專線電話。

葛蕾本來就不認為能立刻找到，人果然剛出門辦事了。接電話的是別的刑警。葛蕾放下聽筒，才開始喝咖啡。

來電在二十分鐘之後。電話鈴聲一次還沒響完，葛蕾便接起話筒，只聽見一個大嗓門：「還真快，我看你還沒累垮嘛。」

是吳偉，刑警大隊大隊長。過去接手的一些案子多虧了他的幫助。

「我聽說你來電話了，有什麼事?」

吳偉身材威猛，確是個被扔到牆上反彈之後不傷筋骨的肌肉型猛男，說話很快，嗓門又大，具有讓犯罪分子聞風喪膽的力量。

「不好意思，知道你忙，卻還有事要麻煩你。」

吳偉大聲笑道：「沒關係，這筆賬先記著。等以後，我會要你加倍償還。」

「我想請你幫我查件事。」

葛蕾報上泰昌服務公司的「劉惠」的勞動保險號碼、出生日期和所屬的勞動局單位。

「我要這人的記錄。假如我沒有猜錯，同一個人應該是在兩家公司都投保過勞動保險。」

「知道了。還有一家公司名稱呢?」

葛蕾又報上了贛昌股份有限公司的名字及地址。吳偉沒有多問，身手利落地一一記下。吳偉寫完后復誦一次。

「小事一樁呀……」他的聲音稍微壓低了，「你現在在幹什麼?還在忙那幾個小三的案子？」

「是一件別的案子，幫忙找個人。本來不應該麻煩你出馬，但是情況有點不太對勁。」

「你是說……」話筒傳來吳偉的呼吸聲，「可能會發展成刑事案件?」

「嗯。」

「既然這樣，你就交到我們刑警大隊，當成公事就不麻煩了。一個人調查太辛苦。」

「我還沒有十足的確信。但我直覺如此，只是不知情況會發展成什麼樣。」

「聽起來很麻煩呀。」

「總之我想暫且先這樣試試看。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話筒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定是吳偉在翻文件。他答應了，說：「小鑫怎麼樣?我有段時間沒去看她了。」

吳偉很喜歡小鑫，嘴裡老是說自己是外人，所以可以不負責任地寵小鑫。

吳偉笑著準備掛斷電話，突然換回正經的語氣說，「喂，你剛才是說在找人嗎?」

「是。」

「女人?」

猜得真准。

「嗯，你還真會猜。」

「那女人活著嗎?」

葛蕾苦笑著說不出話來。真是敏銳的傢伙，馬上就聞出了哪裡不對勁。真的劉惠十之八九應該已經身亡了。是他殺還是衍生出其他狀況而死，現階段還無從斷定……

但是，冒用她名字的女人還在某處活著。葛蕾說得很慢，好讓自己也聽得清楚：「有個活著的、必須找出來的女人，她絕對還活得好好的。」

吳偉沉默片刻，然後才說聲「你自己小心點」，便掛上電話。

葛蕾將話筒放好，手撐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過了一陣才疲倦地站起來，到房間打開電腦，開始聽劉惠留下的CD帶。

是些流行歌曲，旋律優美的情歌佔大多數。這些歌曲在葛蕾腦海中流瀉而過，只有美美身上穿著的短衫——原本屬於劉惠、被假的劉惠棄置的短衫——那鮮紅的圖案不停在葛蕾閉著的眼裡閃動。

這一次石川又是在晚上九點過後才來。究竟是工作太忙還是沒事做也必須等到上司離去后才能下班，葛蕾無法從他不悅的神情中判斷出來。

大概是事先預告過，石川心裡多少有些準備，他腳剛跨進門劈頭就問：「你說要問我的意見，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出壞消息之前必須先作些心理準備。否則若剛碰面就告之令天變色的事，說不定他反而不會當真，也無法真誠接受。

「你先坐下，我的說明很長。」

「找到劉惠了?」

葛蕾搖搖頭：「我先說清楚，不是好消息。你得作好心理準備才行，可以嗎?」

石川皺著眉頭說：「太誇張了，怎麼回事?」

「一點都不好笑。」

「我知道，你趕快說吧。」

葛蕾早交代小鑫要乖乖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她大概在玩電腦遊戲。房間里很空，在寂靜空氣的陪襯下，葛蕾依序報告之前的調查經過。

「劉惠」的履歷表、戶口本複印件全都攤在桌子上，石川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消失了。他像是戴著面具，只有眼睛會活動。

「你在開玩笑?」聽完葛蕾的說明，這是石川的第一句話。為了說出這句話，他好像一直停止呼吸等待著，有點喘不過氣來。

「遺憾的是，我沒有開玩笑，也沒有說謊——這是事實。」

「可是……」不出所料，石川說到這裡便笑了，雙手輕輕攤開，彎曲成鉤狀的手指對著空氣舞動，「太可笑了，你說劉惠不是劉惠，這怎麼可能?」

葛蕾默默地看著石川，這時候說任何話，他都聽不進去。

「我正打算跟她結婚，是我選擇了她!」

言下之意，請不要隨便批評我挑選為妻的女人。我很完美，所以我的選擇也很完美。

「可是她並不是名叫劉惠的女子。」面對著半張開嘴巴、目光茫然、視線遊離的石川，葛蕾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她是別人。所以她完全不知道五年前劉惠負債的事。所以當你拿出那張通知函質問她時，她馬上臉色發青。對她而言，那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如果石川的「劉惠」事先知道真劉惠有過個人負債的經歷，不管別人怎麼勸說，她都不會申請辦理信用卡。

「今天我去中山路電力小區，並沒有留下真的劉惠過去宣告個人負債的文件。我想應該是一開始就沒有留下。不管她用的是什麼方法，如果她放在顯眼的地方，當你的未婚妻借用她身份時，就應該看見而且知道她負債的事實。」

也說不定真的劉惠覺得這份文件會讓她回想到痛苦的過去，遂將它毀棄了。如此一來，只要本人嘴裡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負債之事了。

「我想你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刺激，但是我既然知道了這些，就沒辦法放下不管。我現在想聽聽你的意見，是決定從此不再過問這件事，還是要繼續追查下去。」葛蕾說完，看著石川的眼睛。石川還沒有認清現實，儘管眼睛睜著，意識卻不知道漂流到何處了。

「你決定怎麼樣?要放手，還是要繼續?對你的未婚妻，你是最清楚的。有關她的信息，你知道得最多，那是我需要的。她是在哪裡跟真的劉惠接觸的?為什麼要冒用劉惠的身份?為了調查這些真相，任何細微的線索我都需要。」

經過一段頗長時間的思索，石川終於開口：「我……什麼都不知道。」

沉靜的空氣中，只聽得到氣息的吞吐。

石川緩緩地抬起頭，就像躺在路邊的乞丐投給路上行人的眼光一樣，模糊的視線這時才對準了葛蕾。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是劉惠拜託你這麼做的吧?」熄滅的火焰再度燃起，石川的眼睛睜得老大，「我知道了，你雖然找到了劉惠，她卻拜託你保持沉默，對吧?劉惠要跟我分手，所以才會拜託你編出那種故事。是不是劉惠有了別的男人?是嗎?所以你才會那樣亂說?」石川站起來，探出身子靠近葛蕾，一不小心碰到了桌子，將煙灰缸撞到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石川的嘴裡飛濺出唾沫。

「你說是不是?」

葛蕾慢慢地站起來，按住石川的手臂，說：「你冷靜點。」

正如積木搭成的方塔崩塌一般，石川跌坐在椅子里，雙手抱頭縮成一團。

過了一會兒，石川的後腦勺開始顫動，葛蕾知道他在哭。不久，石川抬起頭，滿臉是淚，「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他用顫抖的手擦了一下嘴巴。「為什麼會是這樣？」葛蕾坐在那裡不動聲色，石川的反應在她的預料中。

「她有沒有給你看過一張樓盤沙盤的照片?」葛蕾問。

石川默默地擦著眼淚，用力呼著氣。

「應該是哪個樓盤的售樓沙盤，很漂亮。她讓你看過嗎?」

「那種東西——」石川的聲音沙啞了，「我對她的事情簡直一無所知。」他默默地流淚，「繼續調查吧……葛偵探，我有點情緒，」他攤開兩手，「總不能放手。」

「要找出失蹤的假劉惠?」

「是。」

「還是交給刑警大隊處理？」

「不，不能交給刑警大隊……」石川叫道，看來他也有同樣的預感，「我知道現在情況複雜了，我會加倍支付費用。拜託了，葛偵探，幫我找到她。」

葛蕾看著窗外，整個小區都籠罩在夜色之中。那個消失了的「劉惠」也在這同樣的夜色下。即便是在這一瞬間，她的呼氣也在黑暗中化成了白色，她的聲音還在某處響著。

「你要怎麼找?」石川同樣看著窗外詢問。

「我想從回溯真的劉惠的生活開始著手，看看她過去如何生活、有過什麼樣的遭遇。也許知道了這些，那個冒用她身份的女子的存在自然也會跟著浮現。」

「一個會負債纍纍的女人，生活應該也很亂。你覺得調查得完嗎?」

對於石川的疑慮，葛蕾報以微笑：「說得也是……但是我想從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開始，或許能得知想要頂替她的女人會是怎樣的人。總之我只能從那裡著手。」

究竟真劉惠擁有什麼樣的特質，會讓想冒用別人身份的女子看上了她呢?

那個假劉惠，她在哪裡?葛蕾對著遠方的黑夜，心中問著：她在哪裡?

還有，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