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林伊伊

林庶靈覺得自己提起夏戈挺的傷心往事，便試著轉移話題：「你們說這孩子是男孩女孩，看走路姿勢像是個女娃。」

「沒準還真是個丫頭，我來好好審一審。」華新民接過話茬，轉過椅子笑問道：「你是小小子還是小丫頭？」

那孩子見主家懷疑，一下子失了神，兩腿發軟，癱坐到地上，眼淚嘩啦嘩啦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淌。

災荒年，窮人家走投無路賣兒賣女，家裡孩子多，先賣老小；家裡有丫頭，先賣女孩。

眾人看孩子受驚的樣子，也明白這是個小丫頭片子。

「庶靈！」

「恩？」

「我說了這麼多隻想讓你好好待她，不要在乎是男是女。這孩子命苦，為了給家裡減負，賣了自己，用她的後半生幸福去換爹娘兄姊活命，切莫拋棄她，虐待她，把她當個人來看待。」夏戈挺語重心長道，他的雙眼變得有些矇矓。

沈復博輕聲道：「咱們認識的林庶靈可不是那無情凶煞之輩，小丫頭被庶靈買下，是她這輩子的福分。」

林庶靈沒想那麼多，當初買下這孩子只因為眼裡見不得慘狀，要是不買，老媼帶著孩子興許明早就餓死在了街頭。他心軟，一時衝動便買下，不在乎是買的是男孩是女孩，聽了夏戈挺一番心扉之言，心有所觸。

既然買了人家，便要對人家負責才是。

林庶靈起身走到女孩面前，抱住她，將女孩放到椅子，擦乾她臉上的眼淚。

「求求主子，不要趕我走，我能幹很多活，洗衣做飯種地樣樣都會，一點不比男兒差。」女孩揪住林庶靈的袖子哭訴，深怕剛認的主子把她掃出家門。

她已經沒有家，再沒有主子，不比街上的野狗好到哪去。

林庶靈輕捏女孩的小臉頰，笑著說道：「別哭了，記住以後不許叫我主子。先生曾教育我等『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貴，在侯王可言賤』，如今沒了皇帝，普天之下亦再無王侯貴胄，百姓無分貴賤，人人皆上等。你就是你，不比外面人低賤一等，和我，和他們三個，和外面所有揚著腦袋走路的人一樣，都是周之子民。」

「我周之子民，無卑無賤，高貴天生！」

小女孩沒讀過書，聽不懂林庶靈前半段的高談闊論。但她聽明白後面半段，自己不比別人低賤，主子把她當人看，沒把她當做隨意丟棄的野狗，這就夠了。

因為這個信念，多年以後，女孩長大成人，生得落落大方，身邊追求者絡繹不絕，始終將林庶靈當做心中的天，放在首位，為了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小聲回道：「我叫二妞，爹娘祖母平日都這麼叫喚。」

「傻丫頭，這是稱呼，可不叫名字！」林庶靈摸摸女孩的腦袋，上面的頭髮很短，女孩的家人為了把她當男孩賣，剃掉了女孩的一頭長發。

林庶靈有些惋惜，好好的姑娘丟了一頭長發，又轉念一想覺得這樣正好，一屋子人都剪掉了過去的長頭髮，跟從前的皇上、朝廷、官差、老爺、洋人全全做別。

從此以後再見，堂堂正正，抬頭走過。

「今日是舊朝廷覆滅，新政府上台的第二天，國家伊始，辭舊迎新。」

「你以後就叫林伊伊吧！」

既然知曉林伊伊是個女孩，留在梨花小築和四個大男人住著實不方便。正好沈家差人給沈復博送來換洗的衣物，林庶靈找沈復博商量，送林伊伊先去沈家住上幾日，待學堂開學后，再另想他法。

起先林伊伊不從，不願離開林庶靈，在林庶靈好生一番解釋后，小姑娘才一臉不舍跟著沈家丫鬟離去。

屋裡只剩他們四人，華新民關好門窗，將打聽到的消息告訴眾人。

「我查過了，明州府土地兼并極其嚴重，民間超過七成百姓手裡的田地被地主和富商收走。老百姓手裡沒地，無法養活子女，只好來城裡賣兒鬻女。現在明州城少說有上千人帶著兒女留宿在街頭，光是明州城如此，全國範圍就更不敢想象了。」

林庶靈不解道：「前些年可不是這般光景，為何老百姓把家裡的地都賣了？」

「前朝余債，最近十年的田賦雜稅是格沁朝立國時的八倍之多，百姓手裡的田不見多負擔憑空增加了八倍。這還不算完，但凡手裡有幾分薄田，餘暇時去鎮上城裡做零工還可以糊口。最要命的地方在朝廷為了打仗籌集軍糧，加收征糧，家裡沒出人丁參軍按地頭收糧，畝產十分朝廷要拿走七分充當軍糧，剩下的糧食別說糊口了，連上田賦都不夠。百姓辛苦種地一年到頭沒有結餘，反而要往裡頭搭銀錢，種地沒了活路，不種又要被官府當成荒地收走，只好把田地買給地主豪族。」

「地主豪強見百姓走投無路，趁火打劫，紛紛壓價，以比平時低數倍的價格買下百姓手中的田地，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一畝水田換糧三百斤的情況。上有朝廷苛政，下有豪強壓迫，百姓無路可走只能認栽。賣地換糧無疑飲鴆止渴，只解一時之急，等時間一長，百姓家裡賣地積蓄耗光，來城裡賣兒鬻女的人只會更多！」

林庶靈聽后皺起眉頭，深深感嘆：「沒想到形勢已如此嚴峻。」

沈復博突然想到什麼，問道：「庶靈老家也是在鄉下的農村，情況不一樣嗎？」

「我老家靠海，多是漁民，加上山裡開墾荒地能種些蔬菜瓜果，日子還能對付。」林庶靈想起鄉下老家有不少村民把地賣給荊湖鎮上的富商大族，之所以沒有鬧出賣兒鬻女的慘劇，一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二是雁山裡頭有精怪出沒，近些年附近幾村人口沒有增加，反而有減少的趨勢，甚至有人賣掉祖宗基業，逃到鎮上過活。

人，靠山吃山；精怪，靠山吃人！

「那就好，那就好！」沈復博聽后連連稱是，像是身上挑的擔子突然輕了許多。

林庶靈喃喃自語道：「若任由局勢惡化下去，後果不堪想象，需得政府開倉放糧，賑濟難民，助百姓挺過這一關才行。」

「庶靈天真了，如今新政府剛剛成立，新總統仍需選舉，國家政體尚未確立，加之各級行政官員名單又要重新擬定，這一來一回快則一兩月，慢則半載！等新政府出面放糧，恐怕明州城裡早已餓殍遍地了。」華新民冷聲說道。

「沒有糧，沒有糧，沒有糧了......」夏戈挺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