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莫尋
何況還是這個時辰?
「黎初表哥,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余嬌問道。
衛黎初身上仍穿著寬大的道袍,夜間站在那裡,被風撩動著袍角,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說來話長,我師父是張道陵,我今日過來,不過是按照他的交待行事。」那日余啟蟄帶人找去念劬塔,見過他師父后,他被師父叫進去交待遺言,那遺言有一部分便與程英有關。
他送師父的骨灰回平涼府之後,就去了九黎,找到了當年與師父有舊的苗人後代,從他們手中取回了師父交代的解蠱之物,又一路趕至嘉興。
他師父曾言,倘若天下大勢已定,朝綱穩固,天道正統得以延續,程英命懸一線,他可用九黎取回的解蠱之法,救他一命。
余嬌聽到張道陵這個名字,微微怔了怔,師哥說過有個道士一眼看破他是異世而來的魂魄,能將她的魂魄也引來太晏,看來那個道士便是張道陵。
以她為餌,卻處處設計誆騙師哥,這個道士既能窺得天機,又處處事先籌謀,就連她與余啟蟄相遇也少不了他的手筆,真是好生可怕。
她和師哥以及余啟蟄三個人的命運,就好像完全在按照張道陵設計好的路線在走下去,這個張道陵為何要派衛黎初來救師哥?
想到師哥昏睡不醒,她卻找不出緣由,余嬌心中微沉,隱隱覺得這其中或許又有張道陵的手筆,難道是他早就在師哥身上動了手
腳?
想到趕往嘉興的路上,師哥蒼白病態的臉,瞞著她喝葯,以及那日與她爭執時耳膜突然溢血,這種種細節似乎都在印證她的猜測。
「張道陵呢?」余嬌警惕地盯向衛黎初。
衛黎初神情中多了一絲哀傷,「師父他老人家已經仙逝了,師父走的那日余啟蟄也在。」
余嬌抿了抿唇,沉默了一瞬,帶著衛黎初往程英的房間走去。
進了房間后,看著昏睡不醒的程英,余嬌對著衛黎初,聲音雖平靜卻有掩飾不住的冷意:「黎初表哥,你師父張道陵曾百般算計過程英,我不管張道陵臨終前出於什麼目的交待你來救他,倘若這次仍是在算計他,我不會對你心軟的。」
「他若無事便罷了,若是出了事,別怪表妹心狠。」她沒為師哥做過什麼,也無法回應他的感情,只是這次她絕不允許再有人以她為餌去算計他。
衛黎初從未見過她這般不留情面,滿是鋒芒的樣子,他也知曉一些師父利用程英的事情,故而苦笑一聲,解釋道:「師父之所以臨終前交代我在程英命懸一線的時候來救他,便是在彌補程英,為他留下了一線生機。」
衛黎初揭開程英后心上包紮的白布,看著那幾乎要洞穿他前胸的箭傷,道:「不過這一線生機也是你為他留下的。」
余嬌不解。
衛黎初從隨身所帶的包袱中取出一隻黑漆漆的罐子,瞧見那罐子邊沿紅黑的血污,余嬌皺
了皺眉。
「程英體內有蠱蟲,另一隻應當在你的身上。」衛黎初道。
余嬌想起師哥挑破她指尖,放進她體內的那隻蠱蟲,余嬌道,「的確有一隻。」可是她記得師哥給她下蠱的時候說過,那蠱蟲的作用是令她忘記余啟蟄,愛上她,她還以為那是一直存在於苗疆傳說中的情人蠱。
余嬌捻了捻指尖,「是從這裡鑽進去的,但是我醒來后那蠱蟲卻像是根本不存在於我的身體,對我並無任何作用。」
衛黎初說道:「養這對蠱蟲的苗人跟我說,這是一對母子蠱,子蠱凶戾霸道,能洞悉人心的不堪,左右人的心智,催化人內心的痛苦。母蠱溫和無害,但可以牽制子蠱,甚至是操控子蠱。」
師哥為何會讓這樣陰毒的東西進入體內?余嬌心中隱隱有答案浮現,大抵又是以她做筏,騙了師哥往體內種下這種蠱蟲。
師哥……為何這麼傻,只要與她有關,別人說什麼他便都相信。
衛黎初有些不忍心告訴她,其實這對母子蠱是用程英自己的心頭血養出來的。
取出七七四十九盞心頭血在蓮溪庵供奉長命燈的程英,大抵永遠都不可能想到,那些心頭血在他剛取出后不久,便被拿走養了這對母子蠱,又用在了他的身上。
「這子蠱凶戾貪婪,在察覺宿主生命垂危時,會瘋狂蠶食宿主的血肉,積蓄力量,破體而出。」見余嬌臉色愈發難看,衛黎初接著道,
「觀程英這道致命箭傷,當時子蠱應當是發作了的,不過好在表妹體內的母蠱牽制住了子蠱,應是表妹渴求他活著,所以母蠱控制住了子蠱,反令子蠱護住了他的心脈,這才使程英得到了一線生機。只是子蠱護持他心脈之後,便進入了休眠,這也是程英至今昏睡不醒的原因所在。」
難怪……難怪昨夜師哥受了箭傷之後,很快便性命垂危,但後來卻又挺到她拔完箭矢,撐了過來。
這算什麼?成也蕭何敗蕭何?該慶幸這母子蠱的存在?慶幸她體內被下了母蠱?慶幸這一線生機存在?余嬌心中五味雜陳,有些翻江倒海的后怕。
「所以現在該如何才能讓師哥醒過來?」余嬌問道。
衛黎初拔開了黑罐上的封口,一股腐爛腥臭的味道頓時在屋內瀰漫開來,「那子蠱護著程英的心脈,此後便與他的心臟同生共死,若強行取出,程英也會沒命。」
他遞給余嬌一把匕首,「三表妹,若要救程英,還需先要引出你體內的母蠱。」
余嬌接過匕首,沒有猶豫,劃破了自己的手指。
衛黎初將黑罐捧到余嬌的指尖,余嬌瞥了一眼那罐子里的東西,幾欲作嘔。
四枚去足翅斑蝥蟲扭曲粘黏在一起,混雜著搗碎得不成樣子的蟲屍,顏色斑駁,堆積了半罐子,那粘黏在一起的斑蝥蟲腹部鼓起膿包,隱隱透出一隻通體黑色黏軟的蟲子,在膿包中蠕動著,似未曾
鑽出胎衣一般。
余嬌忍著噁心,將滴血的手指擱在罐口,很快她體內那隻形狀怪異的蠱蟲便受到罐子內東西的吸引,從她指尖劃破的傷口處蠕動著爬了出來,掉落進了黑罐里。
她體內的母蠱甫一落入黑罐之中,就蠕動著鑽進了胎衣膿包之中,余嬌親眼看著那母蠱將膿包中的黑色黏軟蟲子給一口口蠶食掉了。
這便是所謂的母蠱溫和?
余嬌看向床榻上閉著雙目的程英:「你說子蠱與他的心臟同生共死,那豈不是無法取出?子蠱若是一直留在他的體內,日後豈不是會一直折磨他?」
「這便是師父讓我跑到九黎取回這續命蠱的緣故,母蠱吞噬了續命蠱,便有了續命之效,它進入程英體內后,會代替子蠱護持程英的心脈,子蠱便可引出體外,而母蠱雖然留在了他的身體里,卻不會作惡,也不會再折磨於他。」
余嬌雖厭惡這陰毒的蠱蟲,但眼下唯有這個法子能救師哥,她道,「便依你說的做。」
衛黎初將黑罐放在了程英后心的傷口處,那母蠱嗅到餵養它的熟悉血腥味,很快便鑽進了傷口之中,隱沒不見。
衛黎初又從包袱中取出另一隻粗瓷罐,再次打開罐口,放在了程英后心傷口處,片刻后,一隻比母蠱要略小一些的怪異蟲子爬了出來。
余嬌問他:「這便好了?」
衛黎初點點頭。
「那我師哥什麼時候能醒過來?」余嬌往那血肉翻飛的
傷口處又上了葯,重新包紮好。
「這……若是傷勢無礙,應當很快便可醒來。」衛黎初有些心虛,他忘了問那苗人了。
余嬌幫程英將后胸的衣物穿好,語氣雖溫和卻不失強硬,「那就勞煩表哥在此小住幾日,待我師哥醒來后再離開。」
衛黎初只得應下,他想起那日在念劬塔里,師父交待完遺言,他問師父,倘若程英並無那一線生機所在,他還要白跑一趟九黎嗎?
其實是因他心中怨恨,怨恨程英將師父關在念劬塔十多年,對師父百般折磨,師父竟還要給他留一線生機。
但師父與他說:盡人事,聽天命。倘若沒有那一線生機,便是連她都不想他活,程英便該命絕。
那時,他還不知師父所說的她是誰,一路找來嘉興,見到余嬌他才明白過來。
「三表妹,你們之間的糾葛不過是小情小愛,我師父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心中大道,我師父縱使不能留名青史,卻也不該被人怨懟。」衛黎初沒忍住如是道。
余嬌轉過頭看向他,臉上有種複雜到漠然的神情:「為了心中大道?的確很高尚。」
她是想說些什麼的,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沒什麼意思。
張道陵的心中大道是為了天下人,的確是高世之德。
可他們的命運糾纏,悲歡痛苦難道只是卑賤到一句『不過是小情小愛』嗎?這與殺一人救天下人有何異?天下人的命是命,那一人的命難道就不是命
了嗎?
「衛表哥,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余嬌淡淡道,「《墨子》第四十四篇,衛表哥該好好讀一讀。」
聽她連稱呼都變得疏遠起來,衛黎初苦笑一聲。
「蒹葭,收拾一間屋子,帶衛表哥去歇息。」余嬌淡淡吩咐道。
衛黎初走後,她在房中守了一個時辰,程英都未曾有要醒過來的跡象,余嬌擔憂不安,卻又別無他法,苗蠱實在超出了她所學範疇,只能耐心等待。
天光大亮后,余嬌回房梳洗用朝食,飯後再去房中卻瞧見原本安靜躺在榻上之人,用被子蒙住了臉。
余嬌以為是程英醒了,面露高興:「師哥你醒了……」
卻聽到細微的嗚咽之聲,她一把扯開薄被,看清躺在床上之人竟變成了雙手雙腳被捆住的雲霄,不由大驚失色,拽出了塞住他嘴巴的白布,著急問道:「我師哥呢?」
雲霄一臉羞愧,半跪在地,「小姐,程英被人帶走了,是個年過半百的啞仆,他武功極高,屬下不敵被擒,那啞仆在桌上留了字。」
余嬌走到桌邊,低頭看去,桌上有兩個刀痕留下的大字:莫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