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骨恨
()蘭聆雖然身子虛弱,但她仍堅持策馬走在十萬覃軍的最前列,與覃陌央並駕而行。當她遠遠看到城牆上那抹在風中凋殘的白影時,她痛心疾首地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一旁的覃陌央急忙傾身抱住她下滑的身體,胯/下的兩隻馬挨得極近,馬蹄漸緩,兩人身後十萬身披黑色戰甲的覃軍肅然站立,紅翎輝輝,戰旗獵獵,戰馬嘶鳴,他們只聽命於覃王一人,只待覃王一聲令下,他們便可拋顱灑血,直取臨淄城。
「你看起來很不好,到後面休息等我消息,好嗎?」覃陌央雖早料到會如此,但當他看到蘭聆毫無血色的清瘦面頰,當他懷抱著她顫抖脆弱的單薄身軀時,他後悔了!他不該再讓她面對這些!
蘭聆眼中的水光沁濕他玄黑色的戰甲,在上面留下深刻的憂思,她緊咬牙關搖了搖頭:「不!我要去救父親。」
蘭聆在他強有力的臂膀中再次撐起自己的身子,立正於馬上,她目視前方,沿著父親年邁的身軀一直向上移,最終鎖定一點,眸中剎那間風起雲湧,目光中迸射出燃燒的赤焰,卻又是那樣寒冷冰厲,頃刻間化作光影流劍直射而出。
齊頃與蘭聆遙遙相望,雖然對方只是一點,有那麼一剎那,卻感到一股凌厲的殺氣向他襲來,猶如利劍逼喉!她恨他,但……他更恨她,恨她入骨!
覃陌央率先下馬,將蘭聆扶下戰馬,挽著她一步一步走向臨淄城下,虎賁近衛五百名護其左右成雁形陣。
蘭聆抬頭看向城垣上懸挂著的父親,他花白的頭髮在凌厲的寒風中散亂,雖然手腳被縛已滲出斑駁血跡,他依然背脊直挺,他仿若看不見她,凜然正視前方。
「父親!」蘭聆直直跪在地上,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不孝女累父親大人受難,大罪!」
「齊王!」覃陌央對著城垣上的齊頃,高聲喊話:「只要你答應放了蘭老先生,覃國答應撤兵!」
「撤兵?!哈哈哈……!!」齊頃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的身軀如寒冷冬季里找不到溫暖南方的大雁,凋零無依,絕望心寒,他站在高高的城垣上,直指蘭聆:「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和談,你是為了!」
「齊王!」覃陌央大聲斥住他接下來的話,目光咄咄,話語卻是少有的祈求:「蘭老先生已是風燭殘年,怎堪受如此折磨,請先將他放下來,你提出什麼要求,覃國都答應!」
「陌央。」她拉著覃陌央的衣擺站了起來,腦子裡有些混亂,她看了眼城垣上面色蒼白,渾身戾氣的齊頃,又看了眼面前憂心如焚,面露焦急的覃陌央,蘭聆忽然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對,她像是預感到了什麼,心裡空牢牢的,好似被人生生撕下心頭的一塊肉!
「聆,快看,他們把岳父解下來了。」
覃陌央的一句話,拉回蘭聆的失魂,她抬頭一看,露出欣喜的笑容。
城垣上,蘭崇軒手腳上的束縛均被解開,他略帶踉蹌地站起身,雖身披襤褸衣衫,滿面風霜,卻仍身如松柏,步態端正從容,他走上前俯視城下十萬覃兵,心底光明如雪。
齊頃本就是呈一時之憤,才下令將蘭崇軒綁在城垣上,看到蘭聆憔悴焦心的模樣后又止不住心軟了,他剛想上前下令放人,一旁的獨孤真卻一反常態,不顧禮節的掠過齊王身側,對蘭崇軒說,話語溫和卻又步步相逼:「蘭老先生,在下一向敬重您,也敬重蘭家一直以來對齊國王室的支持,但是!如今局勢緊迫,齊國將有滅國大難,還煩請老先生說服覃王撤兵,歸還齊國屬地!」說完雙手一揖,更是擋在齊王面前,用自己的身軀阻擋齊王的猶豫。
「獨孤真!」齊頃怒喝一聲,他是一國之君,怎能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換取苟延殘喘的和平,換取敗兵失陷的城池?!
「王上!」獨孤真雙膝跪地,死死抱住齊頃的腿,含淚大喊:「萬事以國事為重,就讓臣當這個惡人!」
聽到這話,齊頃緊閉雙眼,再也邁不開一步,他知道他終有一日會後悔,後悔今日的卑鄙,後悔今日的不恥!
蘭崇軒看他君臣二人一眼,唇角扯出輕蔑一笑,他走上城垣最高處,當他清晰地看到城垣下自己最珍愛的小女兒時,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們已經十年未見了,整整十年,當初送親典禮上匆匆一別,沒想卻是以眼下情景再次相見,怎能不令人痛心唏噓!?
「蘭聆!」
「父親!」在聽到父親聲音的一瞬間,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聽到女兒熟悉的聲音隨風入耳,他虛目細細打量再打量,漸漸露出慈祥的微笑:「十年沒見,長大了,更漂亮了!為父今日能再見到你,此生已無憾,真真高興啊!」
「父親!女兒一定救您出來!」蘭聆雙手緊緊攥住覃陌央的手,此刻的她需要更多的支持,那掌心的溫度是她所有信心的源頭!
「你忘了蘭家的祖訓了嗎?」慈愛的目光突然從蘭崇軒的眼中消失,那裡只有堅定和不屈,有著身為蘭家家主的責任和無畏。
「女兒不敢忘記!」
蘭聆大聲應道,已是淚流滿面,她愧疚地再次跪下,這次連頭都無法抬起,她在父親的面前永遠都是個孩子,她無法忘記父親送她去雲夢山時寄與期望的蒼老目光,她無法忘記她坐在宗族祠堂的蒲團上聽父親講述蘭家先祖的光輝歷程,她更無法忘記父親在她耳邊的詢詢教誨,蘭家的祖訓早已在她心中生根發芽,她一直都把『統一六國,造福蒼生』作為自己所有的信念和堅持!
「站起來!」蘭崇軒大喝一聲,承義凜然:「我的女兒只能跪天跪地,跪這天下真正的主人!」
「父親……」痛楚源自心底,漸漸湧上心頭,她泣不成語,被覃陌央扶起來擁入懷中。
蘭崇軒看到女兒向自己投來無助祈求的目光,便知她已知自己的打算,他轉目看向女兒身旁的覃王,雖與他只有數面之緣,但卻通過寥寥幾句談話,已成忘年之交,他知道他一統天下的抱負,他亦知道他作為蘭家家主肩負的使命,此刻的他目光中帶著所有的期望和重託。
覃陌央怎會不明白蘭崇軒目光中給予了怎樣的期許,他微微閉目,點了點頭,應下所有託付,神情莊重,哀默肅然。
「為父今日一死,斬你等拖累!」蘭崇軒長嘆一聲,對著朗朗乾坤,滿懷悲壯,已下定必死的決心,朗聲而嘆:「事必成,身必隕,然距天下一統必不遠矣,老朽一死,死得其所,血灑五州,快哉快哉!」
隨著幾聲洪亮豪邁的笑聲,蘭崇軒縱身跳下城垣。
「父親!」蘭聆驚叫一聲,險些昏過去,在看到父親的手臂被撲上去的齊頃拽住,整個人懸挂在空中時,心裡猛地一抽,她掙開覃陌央的懷抱,跑上前幾步,無助地伸出手臂,用乞求的目光盯著齊頃,苦苦哀求:「求你!千萬不要鬆手,求求你!」
齊頃額頭青筋暴起,俊臉的極度用力下微微扭曲漲紅,他死死抓住蘭崇軒的手臂,他看著城垣下失魂落魄、悲痛欲絕的蘭聆,他知道如果他放手了,即使他死了,蘭聆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雖然自九歲時她出現在他生命中,帶來的只有傷害和失望,但是到死……他也不想讓她恨自己!
「快!幫寡人將他拉上來!」齊頃疾聲下令,齊兵紛紛圍了上來。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時蘭崇軒卻伸出另外一隻手,扣住齊頃的抓住他的右手,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血水從他牙縫中迸射而出,他死死盯著齊頃,眼中全是輕蔑不屑:「休想再用老朽的性命威脅蘭聆和覃王,這天下主人的位子,你不配!」
齊頃的手指在他傾盡全力的掰扯下,指骨一根根扭曲失力,霎時間蘭崇軒猶如脫力掉下懸崖的人,從半空中墜落而下。
砰!!!一聲巨響,沉沉地猶如巨石擊入深海,覃軍們聽得清清楚楚,城垣上的齊兵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仿若化作利劍刺進每個人的心裡,戰場上忽然變得安靜,沒有兵戈戰甲碰撞之聲,沒有戰馬嘶鳴之聲,甚至沒有人說話,連呼吸聲都被蕭瑟的北風淹沒……只有一片沉痛的死寂,戰場上數十萬人都不禁肅然起敬,潸然淚下,天地間只有那一聲凄厲的呼喚。
「父親!———」蘭聆縱身向前一撲,卻仍未及接住父親的身體,她眼睜睜看著父親墜落在自己的眼前,她眼睜睜看著父親的生命被凍霜如石的地面生生破碎,父親的血蔓延在她的眼裡,她的指尖在觸及到那股溢出的熱血時,所有支撐的信念瞬間分崩離析。
齊頃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右手,眼中一片空寂,愣在那裡一動不動。
「放箭!」獨孤真最先反應過來,乘齊王意識渙散之際直接下令,齊兵射手在接到號令后,張弓搭箭,萬箭齊發射向城垣下喪失意志的蘭聆。
「聆!」覃陌央心頭大驚,化作一卷颶風,猶如閃電般用自己的身軀護在蘭聆身前,他扯下長麾在手中迅速翻卷,箭雨在離他分毫之處盡數化解,他左臂扣住蘭聆的肩頭傾盡全力將她向後拽,卻仍是拉不動她,他一咬牙狠下心,一腳踢在她膝蓋上,蘭聆痛哼一聲,足下終於有了移動。
盾牌兵在綏緹的指揮下,手持七尺高長盾合圍成圓,密密擋在覃陌央和蘭聆周圍,緊緊貼實,迅速向後撤離。
她渾身劇烈扭動著,看著父親被箭雨刺穿的身軀,牙緊緊咬住下唇,咬得鮮血直流,雙手拚命抓住覃陌央抱著她向後拖的雙臂,指甲深陷入他的肉里,縷縷血絲滲出。
「齊頃,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那一聲聲凄厲的咆哮響起,齊頃渾身一震,雙目無神地盯著她淹沒在盾牌后的身影,最終化作一片無邊絕望的悲涼。
「我要殺了你……」喊到最後聲音已經沙啞,她埋在覃陌央的胸膛里,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指尖在他的脖頸上留下一道道血紅的抓痕,衣領的錦布在她指間狠狠撕裂……此刻的她已經神志大亂,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痛苦都發泄在離她最近的這個人身上。
「聆……你要堅強!」覃陌央早已不顧蘭聆失控下對自己的傷害,此刻他只想抱著她,撫慰她痛徹心扉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