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大死者
但良久,院里無聲。
一道院牆外,有小道童輕輕的說話聲,成琅舉著的胳膊開始抖——說不清是驚的還是累的。
她拿不准他這是何意,那句之後,他都不說話了,要不是那道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直在,她都覺得他是不是不耐煩看她直接走了?
她抖啊抖,咬牙保持動作,慶幸自己低著頭,不然她這一臉猙獰的鬼樣,怕是要被他看了去。
但她約莫跟溫業混了一路的緣故,此刻是背運得可以。
「抬頭。」
才想完,她就聽到這兩字。
她一頓,抖得更厲害。
想揣測他說這話的意思,但卻無法保持全然理智,她低著頭,謹慎道,「小神……容貌有瑕,怕衝撞上神……」
「抬頭。」
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帶著不可違抗的上位者的威壓。
她咬牙,曉得是避不過,只得僵著脖子抬起頭。
臉朝著面前方向,眼卻是下垂著。
想做個死活不怕開水燙的樣,但當那視線刮在面上,她還是沒穩住,心裡一跳,話就不停使喚的吐了出來,「多年不見,上神是忘了成琅模樣么?」
輕著嗓子,還特意帶了一點曖昧,「還是說,上神是想看我了?」
這話是真噁心,說完她自己先嘔了一嘔。
好在還算管用,她立刻察覺他氣息微滯,大抵被她噁心到了。
她還是揚著臉,假做不知。
果然只聽一聲低低冷哼,他拂袖獵獵,轉瞬便身形不見。
那威壓終於消失,她輕輕吐出口氣。
落下的手臂還在不自覺抖,腿也沒了力,只雖把人噁心走了,但還是衝動了啊……
她靠著牆嘆:「成琅……你啊……」
「作吧……」
氣悶得抓了把乾枯的頭髮,她有氣無力,好一會才找回點力氣蹲下去尋她的銅錢。
只這時候她才明白了當年那懲罰的深意——
失去容貌,變成個廢人什麼的,固然叫人難熬,但最氣悶的,還數這般啊……
挺奇怪的,反正他已經是厭她恨她惱她也憎她的,她還在乎他厭惡的是以前的她,還是現在這個粗鄙模樣?
真是不可理喻。
但方才她就是不受控制,甚至毫無求生欲的覺得,就算會惹怒他,也不要他看到她這張臉。
可謂是作死者之典範了。
鬱悶的撿起銅錢串好,她也沒膽子再在兜率宮遊盪了——萬一那人正是去找老君的,她怕真是怕死得太慢了。
只得原路返回,摸黑翻牆,灰溜溜哪來的回哪去。
好在明天的宴在容華池舉行,離這並不遠,待宴畢,她尋個時機總能堵到那老君,到時再問一問佘二的事就是了。
只,萬望他不要記得這點不愉快。
滿腹心事,她縮在雲里,頭昏昏沉沉的日常疼著,閉著眼不知是要昏還是睡,模模糊糊里做起了夢。
夢裡一會是在兜率宮的園子里,那人盯著她的臉說丑,一會是他赤紅著眼,沙啞說再給她最後一個機會……
——再說一次,你選誰
——我此生最恨欺騙和背叛
——成琅,你會後悔
她閉著眼,擰著眉,滿臉薄汗。
這廂她在舊夢裡掙扎求生不得,三十三天某處官邸里,一眾大小箋官也亂成一團:
「快找!快去找啊!」一個長鬍子神官踢了一腳旁邊下屬,「天亮之前必須查出,到底是誰給那位下的帖!」
「招搖山!說了幾遍了是招搖山!還不去找!」
「找不出來別想休息!」
這神官是真的急了,他們箋官,負責的本就是與各界神官傳達消息,以及大小議程會宴,這回天君為觀止上神舉辦慶功宴,他們只消按著上神們心意下發帖子邀請,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差事,但!
卻聽那天門處的說,那位竟也上來了,拿的還是他們掌箋處親發的帖子!
這可還得了?
他可是特意囑咐過萬不可給那位發帖的啊!
「師父,師父您息息怒,」他的小弟子在一邊勸著,「這帖子是我們發出的沒錯,但我們的箋官哪裡敢私自發帖子呢,要發也是上神大人們的意思啊,這,怪罪不到我們吧?」
「你知道個屁!」那神官怒,「你說是大人的意思,我且問你是哪位大人?你說得出么?!」
他們這活兒說簡單也簡單,只那位的情況實在特殊,她當年在三十三天時,得罪人無數,如今她是得了罰去了遠處,但保不定還有那暗搓搓想害她一害的呢!
可不就是害她嗎?
他們這些神族老人誰不知道,當今觀止上神對這人的厭惡程度——當年她被罰下界,她的名字就成了觀止上神的忌諱,是誰都不敢觸的逆鱗,就連那位以前常常去的地方,據說都填平的填平,荒廢的荒廢。
明日是觀止上神的好日子,把那一位召了來,可不就是給觀止上神上眼藥嗎?
神官越思越不妥,恨不得生出八雙手來搜出這帖子來路!
「都去找,你們也都去,」他揮手指揮身邊的弟子,「找,招搖山,山神成琅,快快!」
話落,忽而一道聲音,「成琅?你們找她做什麼?」
接著,廳中一道紅色身影,一個紅衣似火,明艷的女子現了身形。
「司、司電大人!」
來者,正是三十三天司掌閃電的女上神,名喚佩娘。
她是三十三天盡人皆知的暴脾氣,腰間一條赤黑裹雲鞭,更是人盡皆知的她的法器。
連那雲朵都能凝成實形任她抽打,可見威嚇。
見神官支吾吾不答,她登時柳眉倒豎,呵:「講!」
腰間鞭子隨著她的怒氣暗色升騰。
那神官汗一下流下來,不敢再瞞,只得把事情這般那般與她說了,只不敢說真實意圖,只說是自家公務有差,需要重新登記。
佩娘一聽,卻不管他理由為何,她臉上神色幾番變幻,「不必找了!」
聲音發沉,她冷嗤,「你們不就是怕她來了,出了事再把你們牽扯了嗎?」
「上神言重,上神言重啊!」
「我說不必就不必,也不用怕事惹自己身上,」她轉身,大步往外走,「把心放回肚子里,她的事我擔!」
那神官哆嗦著起身,這才想起,司電神母,與那位據說從前關係極好的。
——
成琅被從雲里扒出來的時候,還以為是在招搖山。
睜眼看到熟悉的面容,那亂七八糟的夢讓她恍惚了下,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只聲音有些啞的喚,「佩娘?!」
一身紅衣暗似火,腰間一條裹雲鞭,杏眼怒瞪,明艷風情,正是她的好友佩娘,只是……
「你還認得我?!」
佩娘像以前一樣生氣就擰她耳朵,「來了不找我?窩這雲里?你是無處去嗎?做這副可憐相成心要氣死我!」
每說一句,便擰她一下。
這久違的痛感讓成琅立時清醒了。
「佩娘!真是你!」
她齜牙咧嘴,「等等等等,先別擰,哎喲……疼疼疼……你聽我解釋,聽我解釋……」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你良心被狗吃了?在你那荒山野嶺不讓我去就算,現在來了還給我裝死?還有你這身……」
佩娘話一頓,兩手拂開她亂糟糟的頭髮,露出她整張臉來。
手邊的頭髮,好像怎麼都拂不順似的,被拂到一邊還執著得七翹八歪,佩娘眉微皺,再看她模樣,只見青白一副菜面,唇淡無血,一雙眼看著她,喜悅高興,只那眸色被洗過了似的,淡極,便是高興也透不出精神來。
「你……」
她眉擰,聲音急,手也不穩,「你怎的……」
怎的變成這模樣!
成琅心知她為何失態。
心道她如今尊榮,佩娘這般才是見了她的正常反應,她就是因此,才不想被那人看見啊……
扭臉避了佩娘的手,她嬉嬉笑,作不好意思模樣,「所以我才說不要見你嘛,你見了我如今這樣肯定要心疼,我又怎麼捨得你心疼……」
佩娘見她到這會還有心在這貧,又氣又笑,指著她,「我心疼你?我傻了才心疼你這沒良心的!」
「一去三百年,死活不與我們見面!」
「你當我不知你怎麼想,不就是覺得你成琅落魄了遭難了倒了大霉了,想著自己窩著藏著別連累我們嗎?」
「呸,你把我們當什麼了!」
眼見越說越氣越惱,眼圈已經帶了紅。
成琅忙拉住她的手,「我自當你是最好最親的朋友。」
軟著聲音,她求,「好佩娘,是我錯,是我不好,是我沒良心,你別跟我一般見識……哎別擰,你知我身體不好,全靠你給的葯養著呢……受不得受不得的……」
她嗚呼哀嚎,佩娘再看她這副枯瘦伶仃的身形,想起這些年送去的葯,只看她這般,比她想象還要糟糕,到底是鬆了手,只嘴上還罵,「你還知你身體不好!說!既來了,為什麼不去找我?」
「是要去找的,不過迷了路了。」成琅摸摸鼻子。
佩娘臉色好了些,只聽到迷路二字,臉色又是沉了下。
三十三天現如今,與當年的確有些不同了……
成琅便趁機拿過包袱,討好道,「對了,我還給你帶土產了呢,你看……」
話沒說完,就被佩娘按住了手,她臉色已經好了很多,只還是冷哼一聲,「別在這兒現了,有什麼回去再說。」
說著不由分說拉她上了自己的雲,雲速極快,轉瞬去往她的驚鴻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