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誅心美人(一)
()知道我已經醒過來的,只有李牧、嬛玉和雲妃三人。
在我的堅持下,一切照舊。姬喜毫不避嫌,來看望我的時間很長,還有孝成王。他的確如李牧所說,每天都來,每次來他都會在我的床邊站很久很久……一聲聲嘆和悔恨傳入我的耳里。只是先前那能溫暖人心的父愛,對我已經不再有效。
帝王家的親情,不過如此而已。
一切都要掩在表層之下,再疼愛的女兒,也不如朝堂上的曼聲輿論。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樣想,但我所看到的,是非議一旦爭執而起,我便毫無懸念地淪為犧牲品。
不管他來多少次,我都不曾醒來。他細心命人煎好的葯,也被我偷偷倒掉。
並非不想好起來,只是我要拿身體作為籌碼。橫豎已經破碎不堪,何必在乎這麼一點點。病得越嚴重,我的成功率也就越大。
孝成王,你終是想象不到你乖巧溫順的女兒,有一天也會利用你的憐惜來算計你。你也更加想象不到,我對你的算計,是那麼的問心無愧。
因為長久不進食,身體開始發著高燒,體溫燙手,又一直陷入「昏迷」中。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在孝成王的震怒的拍案下爆發了。
「這些葯到底有沒有用?本王命令你們,速速治好九公主,她要是有個什麼閃失,本王要你們全體殉葬!」
一干老醫師誠惶誠恐,「回王上,老臣們定當儘力醫治。只是……照理說,九公主先前昏迷時,傷勢已經穩定下來。只要按時服用臣等親自煎熬的葯,必定會有所好轉……可是……」
帝王沉默了半晌,再開口時,聲音蒼老了許多:「……你們下去。立即再擬新的藥方,務必有效。三天後,我要見到九公主醒來,否則你們一個也逃不掉!」
伴隨著老醫師們忐忑離去的腳步聲,帝王踱著步子站定在我的床前,長嘆了一聲,然後才緩緩道:「九兒,你是故意不醒來,好存心怪本王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我一動不動,彷彿真的深陷昏迷。
「……你要是再不醒來,」語氣徒轉威嚴,「本王就要追究李牧未得令,卻在王城裡肆意殺人的罪行了!」
我猛地睜眼,目光冷銳如青鋒,筆直地射向他:「你若是敢動他分毫,就別怕我恨你一輩子。」
他無視了我的冷言冷語,只是慢慢道:「……你終究還是醒了。為了讓本王心痛,你竟然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么。要是有一個閃失,你讓本王怎麼向你母妃交待?」
「父王,」我嗤笑,「這種老套的詞你就不必再搬出來了。你若真的心疼我,又怎麼會順應大公主揭發的罪,把我打入冷宮?對我不聞不問讓我遭受折磨?」
「……當時朝堂上混亂不堪,我下令只是為了讓你在冷宮裡面暫避風頭。」冷麵揉入了愧意。
「父王竟以為冷宮是可以暫避風頭的地方?實在博人發噱。」慢吞吞地起身,在他面前將外衣披上,然後笑吟吟施禮,「父王可要看看我的傷勢?九兒沒有對你說謊吶。」
帝王面帶難堪,「九兒,你對本王如此說話是作何意?要怨,要恨,甚至要大哭一場都可以,毋需憋著。」
這位掌權半生的帝王,怎會如此天真,竟認為我會閑到在他的面前大哭一場?
「不必了。多謝父王的厚愛。您的九兒,在被您下旨打入長夜宮之日就已經死了。」
每說一句,他的臉就越白一分。
我淡問:「父王,九兒想請問,李牧在哪兒?」算算,他已經五天沒有出現了。以李牧的性子,斷不可能棄養傷中的我於不顧。下垂的睫眸內一片淡芒:「您莫不是,將他軟禁了起來?」
「……我雖不想,但他私自闖入長夜宮,確是大不敬。若不問罪,則難以服眾。」
我回過身,定定地看著他:「王上,若你的心對我還懷著絲絲愧意,就請你立刻將李牧放出來。而朝堂上的所有輿論,由我獨自來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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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的細養之後,我的傷口已經結痂。只是後背總是奇癢無比,當我每次想去抓癢,卻從是被雲妃擋了下來。她就那麼睜著一雙淡然的眸子凝著我,什麼話也不說。
「再癢我也不去抓,行了嗎?」無奈地放下手,我已經坐在了梳妝台前。
額上包紮的繃帶,終於到了可以拆解的時候,我卻反而有點停滯不前了。
「害怕嗎?」雲妃靜靜地站在我身後為我梳發,從銅鏡中窺見了我的忐忑,開口發問。
這時嬛玉已經端了茶水進來,一一在桌案上擺放。
「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雲妃,你知道容貌對女人來說有多麼重要。追根究底我也是個女人,她們會在意的,我也會。」指尖細細地撫過白色的繃帶,透過銅鏡看著自己複雜的神色,「碰到了,也還是會怕。」
「……事已至此,拆掉它只是遲早的事情。」雲妃按了按我的肩,淡聲道:「你的狠勁去了哪兒?再猶豫下去,許彌,便不再是許彌了。」
雲妃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對站在身邊靜待的嬛玉使了一個眼色。她便瞭然地頷首,上前來,撫上我的額,細細地,輕輕地幫我一一拆掉。
「睜開眼。」雲妃附在我耳邊輕道。「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
我閉著眼睛,一時間不敢睜開。
從來沒想過,我居然也有這麼怯弱的時候……心尖上,彷彿顫了顫。
但是在她的耳語下,我還是忍不住,緩緩睜開了彷彿有千斤重的眼……
銅鏡映著依舊傾城的容顏,三千青絲綰起一個鬆鬆的髮式,更顯得嫵媚雍容,但唯一的不同的是,眉間那一抹罪惡的硃砂印記,不大卻顯眼。雪顏中的一點紅,更添眉目中的妖嬈。
「丑嗎?」我靜靜地問。「告訴我實話。」
「要是丑,這天底下便沒了美人。彌,你自己說,是不是比想象中的好很多?」雲妃寬慰地笑,「趙國的醫術很高明。」
「上——朝——」
「臣等,參——見——吾——王!」
從大殿里遠遠傳到了這裡的,是朝臣們震耳欲聾的朝拜聲。
我聽在耳里,自是知道時間不多了。便閉了閉眼,打開一邊的胭脂盒,以紅為中心,在眉間開出幾朵如血般的梅花瓣。
「這是什麼?」雲妃見狀,奇道。
「梅花妝。」我面掛沉思,簡單地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梅花妝應該是從北宋時期才有的,從唐開始盛行。但我現在顧不得那麼多……那罪惡的印記,不能在今日讓朝堂大臣們看了去。「怎麼樣,擋住了嗎?」
「這……」雲妃瞬也不瞬地盯著我,「妖精似的美貌,何等迷人。若用字形容你,那便是血。」
「血?」
「你總是一身紅衣,偏生性情又是那麼的真炙狠辣,當真是如梅如血般的美人。放眼望去,這天底下有幾個男人可以不動心?如今額上這一朵硃砂似的梅花,只會讓你更加勾魂攝魄。」
我不知道這讚美究竟是真的,還是雲妃為安慰我說的好話,但它恰好是我此刻最需要的。不禁微微一笑,然後舒展雙臂,讓嬛玉伺候我更衣。
「嬛玉,盛裝打扮。明白么?」
她一愣,眼中掠過一抹笑意,頷首。
我與她分別了一段時間,再次見面時,她眸中閃過的光芒,竟與我極其相似。我並不知道這段時間內她到底經歷了什麼,但顯然,那個以驚人速度褪去了青澀嬌弱的嬛玉,正以她淡淡的笑意告訴我,她在期待,期待我的報復和反擊。
「把那竹卷拿給我。」
坐輦早已在殿外候著,待我們三人坐上以後才穩穩前行。
穿過花園,繞過長長地廊道后,又有一盞茶的時間,才到了早朝大殿。
「九公主到——」守衛揚高了嗓門傳送著。聲音穩穩傳入朝堂上的每一位大臣耳中,在看到我踏著蓮步,鎮定自若地進入大殿之時,排的整整齊齊的百官無不嘩然。
「這、這……九公主不是早已被王上削去王籍,並且打入冷宮么?」
「王大人所言極是,為何九公主此刻會出現在朝堂上?」
「違抗王令可是死罪!即便是王族也不能縱容赦免,更何況是已經被削除了王籍的女子。老臣請王上秉公制裁。」
我對那些言論充耳不聞,一路進了大殿,一路走到了最前端,仰視高高在上的孝成王,行禮,跪在了天子腳下。
「王上,民女有一要事稟告。」
「……說。」冷麵帝王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是從語氣中,我可以聽出他此刻的心並不平靜。
「民女偶然得一證據,發現了王族中有人暗通敵國。證據確鑿,特到王駕前稟告,希望王上能徹查此人。」
朝堂頓時一片寂靜,接著便是群臣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有人暗通敵國?」問句揚高了調,帝王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卻依然冰冷:「是誰?你有何證據?」
「暗通敵國的人,是王上和王后的親生女兒,大公主。民女證據確鑿,這便上呈。」
然後抬起頭來,無視周圍一切慌亂的嘩然,直直地看向帝王。他身邊的宮人連忙將我手中的竹卷呈了上去。
他不言不語地展開閱著。往下看一分,他的臉色便多一分鐵青。半晌,他將竹卷合上,用力拍掌桌案:「你身處冷宮,如何能得到這些?」
「聽王上的語氣,似乎有所質疑。但民女被這奸人所害,自保尚且不及,怎能搗鬼?王上過目之後,是否能夠確認那就是大公主的字跡?」
「這些通敵情報……」帝王手裡緊緊地捏著那竹卷,微微發顫,是怒極,然後低吼:「來人,宣大公主上殿!」
他一怒,群臣立即跪地而拜:「王上息怒!」
我不等他發話,就徑自挺直了腰,對他抬眸一笑。
粲然的笑意,收束群臣異樣的目光,然後我再次面無表情,迎著他複雜閃爍的神色。「接下來,民女還想有勞白侍衛了。」
「是。九公主。」大殿里,一道沉穩的男聲發出的單音,在空氣中緩緩回蕩,然後消失無蹤。
只聞聲,卻不見人,以至於有人發出了質疑。
「白侍衛?不是已經被流放了嗎?怎的……」
「各大臣們,何不靜下心來坐觀後續?為了回報,我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我好整以暇地笑。即便此刻是平民身份,卻也一如既往的盛氣凌人。
要他們都看到,被徹底毀滅之後,紅裳也能狂妄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