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過萬水千山的雞
經過10個小時的地方火車,2個小時的國內航班,外加14個小時的國際航班,我終於穩穩地降落在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一路心中輾轉反側,對申報不申報我那隻心愛的小雞患得患失,我把可能出現的結果顛來倒去反反覆復排列組合了個遍,最後一咬牙決定實話實說,就是它吧。
老天保佑,海關的帥哥在一張紙條上寫上了倆詞「CookedChicken」遞過來,我就算沒事了。取出行李出境複檢,一名大漢掃了一眼紙條也沒說什麼,大手一揮讓我走了。
我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剪開真空包裝袋,把那隻飛越重洋的小雞從羈絆里釋放出來。一股濃郁的熏香撲面而來,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嗅到了家鄉的味道。
沒錯,這是我回國探親時從老家帶回來的一隻燒雞,顏色油亮,味道鮮美,乖巧地靜卧在盤子里。想象它原來的樣子,是不是也長著漂亮的羽毛,跟小夥伴們在青翠的山林間奔跑,怎麼最後卻落在了我的餐桌上?
這樣講話真的虛偽,因為它明明是被我綁架而來。假如有一天法律禁止食肉,我肯定能夠遵守,但主動放棄實在太有難度了。
美國海關在食品方面,對能帶什麼不能帶什麼,變來變去,總讓人摸不到頭緒。很多年前真空包裝的熟雞曾經是允許的,但中間有一段時間,凡是肉類都變成違禁品,現在魚類可以帶,其他海鮮不可以。這次純屬撞上大運,可惜我沒多帶幾隻。
老媽是十年前搬到現在所居小區的,街市上店鋪林立,行人如織,但對我來說卻是陌生的。發現那家熟食店純屬偶然,因為它從外表看,與同類店家並無二致,還要走上好幾層台階。然而進到裡面則窗明几淨,一長溜一塵不染的玻璃櫃里碼放著各色熟食,大到豬肘子,小到花生米,香腸、小肚、豬蹄、燒雞、醬肉、熏魚……琳琅滿目的葷素鹵品令人垂涎欲滴。
其中的燒雞和干腸是我的最愛。這兒的雞不是美國養雞場出來味如嚼蠟的大肉雞,而是本地山林里放養的小土雞,肉質柔嫩,跟我小時候熟悉的味道一模一樣。因此自從找到這個美味,每次回去我都飛快地跑去那裡,貪婪地買上一堆,大快朵頤,甚至漸漸地,它成為我挂念家鄉的理由之一。
操持這樣一家店鋪的是位小老闆,第一次見他大概二十大幾的樣子,挺高挺壯,留著寸頭,一臉憨厚,不笑不說話。他嘴很甜,對顧客哥呀姐啊姨呀叔啊什麼的叫得親切自然,對小孩也和氣有加,有空還會逗一逗。他的媳婦身材高挑,落落大方,臉也漂亮,可謂「熟食西施」。二人你切肉我稱重,你裝袋我收錢,配合得非常默契。
見到顧客進門,他一般會招呼,啊來了,你看點啥,慢慢地別著急,看好了叫我。等人從店裡離開,不論買沒買東西,他都會習慣地說一聲,小心台階,您慢走,下次再來啊。他為顧客介紹食品時不厭其煩,而且買多買少都一視同仁,即使一塊豆腐乾、幾粒鵪鶉蛋,他也熱情接待,毫不怠慢。
每當我站在玻璃櫃前面舉棋不定,他便問道,姐今天是老幾樣呢,還是換點別的。對我喜歡買多的毛病,他總笑呵呵地提醒,當天做的更新鮮。其實我不好意思告訴他,我心裡想的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有意思的是,一次我弟弟去買肉,他居然問哥是你自己家吃還是給你姐呢。
有一回我又溜達去了,因為是在上班時間,店裡不忙,前面只有一個老太太。尋摸了一陣,我選好了要買的東西,就排在老太太側後方,等待交錢。豈不知她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一會兒嫌價錢貴,哪家哪家便宜,一會兒覺得味道不好,上次不是這樣的,嘗這個試那個,稱好的再退回去,完全不理會小老闆的耐心解釋,把他指使得團團轉。
我一直站在那裡,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又從右腿換回左腿,再換去右腿,恨不得變成櫃檯里那隻熏章魚,多出幾條腿來好調配。小夥子注意到我開始惱了,悄悄使了個歉意的眼色,我只好低頭玩手機,繼續耐心地等。老太太頤指氣使地整整折騰了他十多分鐘后,拎著很小的一袋東西,不可一世地離開了。
我十二萬分敬佩地說,俺真是服了你。他一邊道歉一邊抹汗苦笑著說,姐你都看見了,咋整沒招兒啊。沒招兒?要是我早讓她滾蛋了。你以為我不想啊?可做生意啥人都碰上,還有比這個更不講理的呢,你說不忍忍,那不就天天打架了。這老太太吧,我琢磨著搞不好是啥退休老幹部,沒人搭理了,挺失落的,好不容易找個發火的機會,那麼大歲數了隨她吧,我真不是為掙她的錢,也掙不到的。
回家跟我媽說起這事,她也特彆氣憤,譴責半天有些人為老不尊的,然後號召別人都去他家買東西。
緊挨著他家和馬路對面,曾開過很多家熟食店,我很少踏足,想著已經得到最好的了,沒有必要在意別的。我是對的。
小老闆一定喜歡自己乾的事情,從他精心擺放的熟食就好像是一件件藝術品,就不難看出端倪。後來熟悉了,我好奇地問他怎麼想起做這個生意,他笑了笑說念書不太好,也考不上大學,哪像姐你這樣能滿世界走。我忙說滿世界也沒你這的好吃。他說別的幹不了,但肉誰家都愛吃,就去學習了滷製食品,開了這家店。
他每天早晨四五點鐘就得起床,風雨無阻。他扳著手指如數家珍,豬從誰家進、魚從誰家進、牛從誰家進、雞從誰家進……為了防止衛生局突擊檢查,做出來的熟食他都要親自品嘗,一點也不敢馬虎。否則不但有高額罰款,而且一旦名聲壞了就完了,對客人不負責就是砸自己的飯碗。
今年冬天我回國過春節,到家那天是年三十中午。儘管家人備足了豐盛的年飯,我還是頂著時差暈暈地去買燒雞。店門前人頭攢動,有很多年輕軍人,正把一盤盤熱騰騰的熟食往外端,是駐地部隊在取除夕大餐,外加其他市民,店裡熱鬧非凡。
在一排身著黑色T恤忙碌不堪的店員間,我發現了小老闆,身材圓潤了很多,算起來也奔四了吧。我說了聲,今天這麼忙啊,他居然接下去,姐你啥時候回來的。我穿著長羽絨服,帶著絨線帽,眼鏡罩滿哈氣,距上次夏天見面都一年半了,他居然能一眼認出我來,真乃神人。
過了幾天我送孩子們去游泳,碰巧遇見了老闆全家也去了,他媳婦挎著游泳圈抱著小的孩子,他自帶「游泳圈」牽著大孩子。我本來在躺椅上看書,趕忙跟他開玩笑:咱們生活都不錯哈,其實我也準備下水的。他笑著撓了撓頭說姐你還好,我是真得鍛煉了。
假期完畢,臨走那天早晨,我最後一次去他店裡,恨不得把美味的熟食悉數收到腦海里。他不知道有可能不能過境,告訴我他購置了真空包裝機,會把燒雞封好,保證帶回美國沒問題。聽完我的解釋,他同情極了,在我已經決定放棄后,他說還是試試吧,說如果被海關扣了算他的,下次他賠我一隻。
我被他說服了,不是因為虧不了一隻雞,更讓我驚喜的是,他可以把干腸切段塞到雞肚裡,抽完真空就是一隻雞。我知道自己能做到吃肉不吐骨頭,絕不會對美國生態造成危害的,就點頭應允了。
順利過關后,我心滿意足地撥通電話,讓親戚有機會通知他一聲,我們成功了。時隔半年,侄子來美讀研,又給我捎來兩隻,都被我一個人幹掉了。不是我不願分享,而是家裡其他人不覺得美國的大肉雞有什麼難吃,而我濃濃的鄉情被這從小吃慣的雞安撫了。
好幾次我都擔心小店會關張,回去再也見不到了,但周圍來去不知換過多少家,它還一直在那裡。在大咖、明星、首富、豪門等時髦字眼滿天飛的時代,作為芸芸眾生的一員,沒有什麼能比把一件小事做到極好,既養活自己又服務大眾,依舊能夠登上人生巔峰,更令人快樂了。
很多年前我弟弟就喜愛搗鼓汽車,動手能力也很強,我一直覺得他應該去搞汽車修配。可惜我父母和周圍的人都覺得有份正經工作更靠譜,他果然朝五晚九了,贏得了世俗的面子,卻浪費了獨特的才華。
還認識一些朋友,天天為老大不小的兒女是出國還是考研、去美國還是英國、去歐洲還是澳洲而愁眉不展。他們的孩子有個共同之處,就是沐浴著父母的蔭庇,世界之大,卻不知道自己該幹嘛。
誰說開一間熟食店,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依靠它小老闆積得了家產,有漂亮媳婦親自帶著一雙兒女。如果說他還有其他不為我所知的規劃,我也不會驚訝。最重要的是,他臉上的笑容從來沒有消失過,也意味著,我還會有心愛的燒雞可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