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傀儡師
我即使終日不出這阿山,也有一人代我去看這世道。
「師傅,我想去外面看看。」
偃師是我的弟子,從他小時候起,我便開始便教他丹青,繪藝,染色。等他學的滾瓜爛熟了后,我又開始教他雕琢,縫製,牽線。
這傀儡,有木雕琢而成的,有泥捏造而成的,還有皮革破布縫製而成的。
但無論怎樣製作傀儡,都要經歷一個步驟,那就是牽線。
牽線是這其中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最難的一步。它能讓一個傀儡口能言,耳能聽,眼能看,步能行,手能動。
這些原本都是我要教與他的,可惜後來……
我和他一直居住於阿山,直到那天,他在這阿山上遇到了一個外來人。
當天晚上,他便仰起那天真的臉龐,對著我道:「師傅,我想去外面瞧瞧。」
「外面?」
我到底有多少年沒出這山頭了?時間久的連日子都忘記了。
「外面很危險,你不能走出阿山。」我道。
我的師傅也曾告誡過我,讓我不要走出阿山。我當時也猶如這偃師一般,執意想去外面看看,甚至走的時候連跟師傅說一聲都沒有。
好在,我的弟子還算乖巧,還知道跟我道別一聲。
「師傅我就想去外面看看。」
「好!」
我應道。
興許是我后一句答應的過於爽快,使得我這弟子一直用詫異地眼神看著我。
我並不是沒有出去看過,雖然後來遇到的事情讓我不再想出阿山,但我沒必要用我的遭遇來強求我的弟子,讓他一直困於這諸山之中。
我被師傅找回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雨夜,那時,師傅重新替我縫製了臉龐和雙足。
從那以後我也不想再踏出這山谷一步。
我沒跟師傅說過,不是我想出這山谷的,而是被我的師弟騙出去的。
我的師弟,其實也不能算作師弟,師傅說他心不誠,不打算收他為徒。但他卻毅力頑強,在山門口跪了三天三夜,師傅無奈,只能收了他做記名弟子。
離開阿山後,我被他帶到了魏國大梁,處以監禁。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就是監禁,直到他挖去我雙腳的髕骨,在我臉上刺上了只有罪犯才有的刺字,我才明白。
自從我被他刺上字和挖去髕骨后,我終日呆在家中,不曾外出。他以為我是羞於見人,便逐漸撤掉了監視我的人。
在那一刻,我知道,我逃離的機會即將要來了。
在齊國使者出使魏國時,我想辦法取得了他的聯繫。那位使者我認識,他曾經來阿山求取過師傅的幫助。
我藉助他的力量,逃離了魏國,來到齊國。
齊國好客,齊國大將田忌聽說我沒有去處,便讓我借寄他家中,並把我奉於上賓對待,我也因此有了一段安穩的日子。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從田忌開始問我賽馬開始的。
「先生,你可有何辦法幫我贏得這賽馬的勝利?」
田忌告訴了我賽馬的規則,並且還告訴我他的上中下三等馬匹都與那些公子的馬匹略差一點。
後來我才知道,好的馬匹他不是沒有,而是全都都上獻給了齊威王,因為齊威王也喜歡賽馬。
為了報答他的收留之恩,我向他獻上了一計:「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
最終,他贏得了賽馬的千金獎賞,也得到了齊威王的賞識。
有一日,田忌突然悄悄過來問我:「先生,你想不想要報仇?」
「報仇?」
當然,我想報仇,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報這挖髕刺臉之仇。
後來,我跟隨田忌去參軍,做了他帳中的一名軍師,為他出謀劃策,行軍打仗。
戰事的結束,是在我那師弟自刎於樹下當天,我的師傅找了過來。
我剛開始並沒有想殺他,我想到的只是他的一句歉意。
師弟死了,我卻半分欣喜也沒有,若是我聽師傅的話,不走出這阿山,也不會發生同門相殺的結果。
師傅沒有責罵我殘害同門,他小心地替我接好了髕骨和修復了臉龐上的刺字,又利用傀儡把我替出軍帳中,把我帶回了阿山。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出過山門。
師傅跟我說,我們每一代,似乎都有一個這樣的劫,每個弟子都會想要外出去看看。
他那時候也曾告訴他的師傅,他要去外頭看看。
「師傅,你去外頭看到了什麼,後來怎麼又回了這阿山?」
我沒想到師傅竟然也會想要外出看看,對師傅在外的遭遇很是好奇。
「我剛出山時,可不像你這般老實。」師傅輕點了點我的頭,「我那時候到達一個國家后,身上沒了銀兩,只得學他人的樣子,在街頭擺起攤子,讓手中的傀儡學他人的樣子載歌載舞。」
「後來呢?」
「後來因為此事太惹人注意,我被這個國家貢獻給了周穆王。」
「周穆王?」
周穆王我知道。在賽馬後,齊威王從田忌口中知道了是我給他出的計謀,便經常拉我入宮和我分析前朝的局勢,以至於不要重蹈覆轍。
「嗯,周穆王。」師傅繼續說道:「就在第二天,我把傀儡帶入了宮中,周穆王對這傀儡很是新奇,把我留住於宮中,以便觀看。」
師傅說著說著陷入了沉思。
「偃師,你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
她是周穆王身邊的一名小宮女,身材臃腫肥胖。
她有兩條粗直的眉毛和一張大紅嘴唇,在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嚇得半天沒有吃下飯。
他想,這世間怎麼會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不過,後來也慢慢習慣了。
因為只要他帶著傀儡給周穆王表演結束后,這個宮女總是第一時間衝上來,跟在他身後問東問西。
「偃師,你這傀儡是怎麼製成的?」
「偃師,你能讓他給我表演一次嗎?」
「偃師,我……」
「你能不能別總跟在我身邊!」偃師終於忍不住她的每天騷擾,沖她怒吼道。
「偃師,我阿姆死了。」
這日,她沒有往日的活波,臉上的妝容也被那淚水糊的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
阿姆?
偃師沒有阿姆,也不知道阿姆和她的感情,他從小隻跟在師傅旁邊。他想,他和師傅的感情大概相等於她與她阿姆之間的感情。
「別哭了!」
偃師從懷中掏出手帕,替她擦拭掉了髒兮兮的妝容。
擦去那臉上糊著的妝容后,偃師瞪大眼睛,盯著她的臉龐看了半響才回過神來。
他沒想到妝容後面的這張臉竟是如此讓人驚艷。
小宮女也覺察到了他的視線,連忙捂住自己的臉頰,小聲道:
「阿姆為了我不被周穆王娶為嬪妾,才特意替我畫成如此樣子。」
「那你身上?」
「也都是綁的布條,才弄出如此臃腫的樣子。」
「嗯。」
偃師此刻似乎什麼話都問不出,只記得她那張貌美的容顏。
呆愣了許久,偃師才從腰間的布袋中掏出一塊幕布,以及幾個提線的小木偶:
「我答應了周穆王不拿那傀儡表演給別人看,不過我可以用著提線木偶給你表演一場戲。」
幕布後頭,偃師提著木偶的線讓它做出各種動作,逗的小宮女破滴為笑。
好景不長,在小宮女的阿姆死後,她的偽裝術並不擅長,很快就被其他的宮人發現,上稟給了周穆王。
周穆王也被那小宮女的容貌所吸引,娶了她為嬪妾。
「偃師,我愛嬪近日鬱鬱寡歡,你帶上你的傀儡進宮,只要能逗笑我的愛嬪重重有賞。」
「是,周王!」
偃師帶著傀儡入宮,見著了他許久不見的小宮女,發現他此刻正坐在周穆王左邊,還穿著嬪妃的服侍。
表演完后,她單獨召見了他,想要他帶她離開此地,但他拒絕了。
周穆王也知道了此事,他不能容忍他的愛嬪心中還想著另一個男人,悄悄派人暗殺偃師。
偃師藉助傀儡逃離了那裡,從此不再出山。
「師傅?」
我叫喚了好幾句,師傅才回過神來,「師傅,後來呢?」
「後來那周穆王帶著嬪妃一起觀看我那傀儡的表演,不過那傀儡在表演結束后,竟然挑逗了他的嬪妃。
周穆王也因此大怒,我的後背嚇得都冒出了冷汗。好在我手腳快速,急忙拆開了那傀儡,露出了它裡面的皮革,木料,破布,周威王這才放了我一馬。」
師傅之前在沉思什麼我並沒有去詢問,因為我知道師傅每年的三月三都要在阿山上祭一朵菊花。
我心中更在意的是師傅想讓我聽到的是哪個結局。
後來,師傅逐漸老去,他在去世前一刻,教會了我更深層次的傀儡,那時候我才知道傀儡也能有自己的思想。
師傅讓我用他的屍體重新製造一個傀儡,我耗費十年的時間終於製成那個傀儡,把他取了跟我師傅一樣的名字:偃師。
我想等我死了以後,我也一定會讓我的徒弟把我的屍體製成一個傀儡。
「師傅,我出山了!」
「去吧,如果外面過的不快樂,你可以回到這裡,阿山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偃師終究還是背著包袱下了山,但我知道他終有一天會回到這裡,放下包袱,永不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