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鼴鼠率先反應過來,抄起刀架在姑娘的脖子上,兇狠地瞪著亭子頂上砍掉大哥手指的傢伙。那傢伙卻無動於衷,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鼴鼠暗生嘀咕。
他不是來救這個人的嗎?
這是鼴鼠此生最後一絲思考,當他耗費幾毫克葡萄糖在腦中閃過這絲疑慮后,就重重地倒地,再不能起來了。緊隨他一道撲街的,還有牽制住姑娘的兩個人,以及目瞪口呆地站在周圍的三人。自行拔出的止戈刃遊走一遭,滿意地將銀刃上的鮮血吮吸乾淨,飛回主人身邊。
賞肅輕撫止戈刃,將它重新戴回左耳邊。僅存的黑衣蒙面,也就是那個領頭的魁梧男子,正渾身打顫地死盯著瞬間斃命的幾位弟兄,卻見一抹死神般的墨色身影飄過,施施然到了姑娘身邊。賞肅扶起桐雙,「可曾受傷?」
桐雙抬頭,看清他的容貌后訝異一陣,愣愣地搖頭。
魁梧男子見勢不妙,掉頭狂奔。賞肅只淡淡地瞥他一眼,垂首問道,「他們為什麼要殺你?」
姑娘又搖頭。
他思忖片刻,抬手指向那個已然縮成小黑點的人影。他的袖下突生狂風,這股強大的氣流帶回來的,卻是千丈外正奔跑的人的魂魄。賞肅盯著懸在空中的半透明的人影,「你們的僱主是?」
「掌燈人。」
瞧到姑娘迷茫的表情后,賞肅還欲追問,可那脆弱的魂魄卻根本不堪多留一瞬,四下消散了。遠處那個小黑點隨之倒地,桐雙輕聲問道,「他死了?」
墨色死神聞言頓了很久,才緩慢點頭。並不是因為姑娘的問題不好回答,也不是他不願承認自己殺了人,而是姑娘一開口,他就恍惚了心神。
桐雙見他這副呆愣的樣子,猛然想起前幾日空語坊一事,他也曾這般愣愣地望著自己,還因此放鬆戒備,被砍傷肩膀。她不自然地笑兩聲,三兩下挽起長發,插上簪子。梳理完畢,她試探問道,「你是不是……認錯了人?」
「不。只是,你與我的一位故人,聲音竟一模一樣。」
「故人……」桐雙琢磨片刻,突然哈哈大笑,促狹地眯了眯眼,「是你喜歡的姑娘吧?」
賞肅聞言輕笑,卻只是囑咐她一句,「未清楚掌燈人是誰之前,不要一個人離開星州。」
隨後那抹墨色轉身離去,再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姑娘四顧找尋,突然想起一件方才本該想起的事。這個人,好像說過,他恍惚間活了百年吧……
千裡外,竹林。
一棵粗大的竹子忽然晃了晃,下一剎,有團黑影附了上去,緩緩落到地面。那是個背靠著竹子,面色蒼白,身著玄色衣袍的年輕人。他的右肩瀰漫開血腥的圖騰,已至臂彎,只是由於衣袍顏色至深,不細看的話,壓根兒察覺不到。
年輕人卻無暇顧及肩膀的傷勢,他雙目緊閉,扶著痛到炸開的前額,大口喘息。
那些傢伙又醒了嗎……那她……
靜謐的竹林里突兀地響起腳步聲,愈來愈清晰。旋即傳來一聲驚呼,是少年人獨有的清亮嗓音,「小紅你瞧!那兒有個人暈倒了!」午時。止鳴山。
東燃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紅木案几上的青銅觴,他有點懷念白虎王宮裡的烈酒了。朱雀的酒太過綿柔,姑娘似的,喝得不盡興。
突然,石門大開,走進一個看起來相當面善的男子。東燃嚇了一跳,忽然意識到,這位可能是幾日前聽他們談到的,殷朔的雙生哥哥,朱雀國主焰珽。而他現在的模樣,是朱雀二公子。
他有些慌亂,飛快思考一陣兒后,乾脆閉目伏在紅木几上。他壓根兒沒料到會有面見國主這一幕,不過記憶中,殷朔談及焰珽時,語調總是冷冷的。這對兄弟,似乎並沒有尋常人家的雙生子般親密。若真如此,他迎上去反而露了馬腳,也不必勉為其難地率先與國主大人搭話。
東燃豎著耳朵,感覺到焰珽坐到自己對面,就是那塊白色鵝羽絨毯上。
「三年不見,你還是這副樣子。」清冷的聲音未聞悲喜。
東燃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卻沒有抬首正視三丈外的人。他見過殷朔敏銳的洞察能力。這位國主,應該會比弟弟更勝一籌,或許能在他略帶撲朔的目光里察出端倪。
「去年,你為何推了加冠成年禮?」
伏在紅木案几上的人微顫了顫,聲音還是漫不經心的,完全不願理他的樣子,「不想去。」
焰珽略略皺眉。關他三年禁閉,確實太久了。
可當初殷朔鬧出的亂子太大,霧澤密地哪兒是隨意進出的地方?若不是焰珽代他請罪,而是直接把他交給皇族處置,只怕三年禁閉,當真都是奢望了。
國主注視著三丈外那團懶散的人影,不由地輕撫指間的賢者之石。半晌,他理了理方才被大雨淋濕的衣袍,只道,「兩日。」
聽見石門轟然關閉,東燃才抬頭,有些訝異地眨眨眼。這個國主,跑來一趟止鳴山,就是為了提醒他還有幾天結束禁閉嗎?
沉思未果,他重新擺弄起青銅觴。男子收回兵器,掛至耳旁。「走吧。」他半閉雙眸,有些疲倦地捋了捋散亂的長發。姑娘應了個「哦」字,打開門退到一旁,小心地瞄一眼男子。
可他看都沒看她一眼,掠過她率先出門。姑娘的呼吸變得沉重,難過地垂下頭,跟在他身後。
門邊癱坐著的撿回一條命的小哥,正哆哆嗦嗦,雙目無神。長廊里聚集的閑人止住了嘈雜議論聲,紛紛向著鬧出大動靜的琴室大門投來目光。走在前面的男子略抬首,掃視堵住長廊的眾人。周遭儘是倒抽冷氣的聲音,眾人忙不迭朝著兩邊擁擠,唯恐招惹到這個死神模樣的書生,白白葬送了性命。
果然。男子無聲嘆息。他剛剛刻意沒迎上姑娘的目光,正是有此擔憂。他很少惱怒,暴怒更是少之又少,方才眼中蔓延的殺戮意志,絕不是一時可以平復的。他邊緩步前行,邊慢慢眨眼,直到通向一樓的樓梯口,與他對視的人再無目及猛鬼的駭然,僅僅露出好奇之色,他才暗自鬆口氣,轉身瞧了姑娘一眼。
姑娘慌亂起來,連忙眨眼,掩去眸中泛起的水澤,模糊中卻見男子伸過來的手。這家音坊的樓梯很陡,他擔心她心神不定的,不小心會跌倒。
他好像,不怎麼生氣了。姑娘愣愣地望著他,又機械地握住他的手,隨他一併緩慢下樓。一樓聚集的客人們瞧見樓梯處閃出白色與淡青色兩抹身影,忙避開一條通道。
餘光瞥到掌柜時,姑娘心生愧疚,想擺脫男子過去跟掌柜賠個不是。她本是臨時頂替琴師的半調子,而今闖了這麼大的禍……
可男子默然加了幾分力度,旁若無人地沖著大門走去。姑娘一路都在回頭望著掌柜,卻只迎來涼何複雜的目光。掌柜自始至終沒看她一眼,躬著身在頭牌旁邊好言好語地哄著,天知道這小姑奶奶怎麼就突然把琵琶摔在地上了……
一盞茶。四桃竹塢。
「肅哥哥!」見男子鬆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四桃竹塢正中的巨大梧桐樹走去,姑娘忙喚了一聲。
男子步速未減,盯著依靠梧桐樹的那抹慵懶的身影,暗自握拳。
「長……長公子殿下?」遲疑片刻,她又喚了一聲。這次聲音很小,試探似的。「看在你重傷的份兒上,老子就暫且原諒你。」浮煬板著臉,同樣一屁股坐到床沿。
賞肅倒是笑得促狹,「那個孩子,還真像你。」
浮煬瞪他一眼,「幹嘛像我,又不是我兒子。」
讀書人聞言,笑容漸漸褪去,「難怪足有十五年找不到你的蹤影。原來他,就是禾余權的獨子。」
沉默了半晌,狐狸終究岔開了話題,即便過去了一十五年,禾余權依舊是這個放蕩不羈的人的一道深傷,不可說。
「我沒打算不告而別,只是我救下颯滄浪,把他帶回四桃竹塢時,你和小傢伙都不在了。我等你們很久,直到竹子結實,愈漸頹敗,止戈刃也未曾歸來修整,我才知道你們不會回來了。」
「兩隻白呢?」
「你還有心思關心那兩隻貓!賞肅,我認識你五百年,沒見過你被什麼神刀名劍傷成怎樣。可你看看你現在!這刀傷怎麼看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兵器所致,竟能害你虛弱至此。」浮煬不由地提高了嗓門,他有點慌亂,這家史上最靠譜兒的保險公司似乎有破產的前兆,「四天,你怎麼解釋?」
靜了好一會兒,屋外雲雀叫聲歡快,忽而清晰,忽而飄渺。「估計與暗勢力的叫囂脫離不了干係。」
狐狸聞言冷笑,「暗勢力……呵,中宮大帝怎麼會派你執行這麼危險的任務,他明知道……」
「因為本座,是長公子。」
浮煬扭頭看向這個略顯瘦弱的讀書人,漸皺緊眉頭,卻沒言語。半晌,他抬手過去,微扯開賞肅的衣襟。直到確認紗布終於不再滲出鮮血,他才收手,緩緩道,「別太逼自己。」
隨後,他又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小傢伙呢?」
又靜了一會兒。
「她不願再見我了。」
狐狸臉色一緊,開始懷疑這傢伙剛剛是不是把他的耳朵拽壞了,他要不要向他索賠呢……小琴神不願見他!這麼多年來太陽每天都打西邊兒出來嗎!難怪這個股東大會一致推出來的董事長沒心思打理每況愈下的財務報表,敢情兒是情感方面出了問題。
「為什麼不化成人形?跟在你身邊,那孩子至少不用過這種苦日子。」賞董相當自然地轉移話題。
「他需要闖蕩,嘗嘗無依無靠的滋味兒,才能真正看透這個險惡複雜的江湖。別像他蠢貨老爹那樣,太重情義,總干替人扛雷的事兒,被紛繁世道弄得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