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半盞茶的工夫,小姑娘拐進右路,舔著糖人,遙遙跟著那個魁梧的背影。走馬燈的店鋪早已路過了,一前一後的兩人卻仍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漸漸拐進堆疊雜物的暗巷。
見周圍沒了閑人過客,男子倚著半面傾頹的矮牆,摘下斗笠,露出右頰猙獰的刀疤。
「你是誰?」隨後趕到的小姑娘離他一丈遠處站定,緊盯這個陌生人,厲聲問道。褪去甜美的笑容,這個孩子雖然手中拿著糖人,卻毫不掩飾地露出不屬於豆蔻年華的凜冽氣場,如刀似劍。
男子似乎並不訝異,幽幽道,「掌燈人手下既有如此年輕的姑娘,自然是聰穎過人,怎會不知有些事不聞不問,善之又善的道理?」他晃了晃隨身攜帶的長刀,兇器出鞘。小姑娘掃到到臨近刀檀處斗折蛇行般的紋路,又轉眼盯著男子。
獨昧的圖騰。那個無時不刻鉗制著掌燈人的惡鬼組織。
雖是滿腔怒火,小姑娘還能夠很好地自控,低聲道,「有何吩咐?」
中年大叔俯身,示意她靠近,低聲淡淡道,「掌燈人想和獨昧打太極,他以為我們不知道?遲遲不肯派人跟緊白虎少主,短時間內的確不會導致白虎與朱雀關係崩盤。但他最好別忘了,朱雀二公子的性命,可是一直拿捏在我們手中。朱雀究竟該趨向誰,由不得他,也由不得那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
「你閉嘴!」筱沫聞言大怒,抬腳踢向男子的右腿。男子並未打算與她交手,只是側身躲過。不料,這一招竟是假動作。小姑娘依著身形嬌小的優勢,急移重心,迎著他閃到一旁的大動作與速度,一拳打在他的左臉上,隨後輕盈躍至三丈遠外。
借勢打勢。挨了一拳的男子竟沒惱怒,只拋給她一個小巧的機關盒,「我知道你的名字,筱沫。小小年紀,武功就如此了得,確是個高手苗子。記住我今日的話,獨昧是你第二條路,別輕易否了自己的價值。」
言罷,他擦掉嘴角的鮮血,戴上斗笠,就像剛剛逛完走馬燈的店鋪般,邁著大步,消失在堆成山的薪柴后。小姑娘收起機關盒,沖著他的背影扮副鬼臉,一口咬斷了兔子耳朵。
即便是拳腳相加的近身打鬥,她都未曾丟掉手中的糖人。那兔子沒了耳朵,又被小姑娘舔得面目全非,哪裡還有半分兔子模樣,完全是個長出一條尾巴的糖球。
轉身之際,她尋到蹲坐在斜對角屋檐上的身影,那人著緊身的夜行衣,就像融進夜色的鬼魅影子,不仔細瞧壓根兒瞧不到他。之所以被她一個小姑娘瞧到了,是因為那人故意踩響瓦片,站了起來。
是個高挑的身影,落至地面后緩緩向她走來。
還未看清來者面容,小姑娘就撇撇嘴,「禾余大人。」
身影隨意應個「嗯」字,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眼睛卻盯著中年大叔離去的方向,「這個人是副生面孔,並非等閑之輩。你打得……」
一個「好」字還沒出口,他就感覺到手腕一沉。那小傢伙狠狠地鉗住壓在自己頭上的手腕,又徑自加了好幾分力度,將它從頭頂挪開。她不喜歡別人當她是小孩子,儘管她只能算個稚嫩的少女。喚作大人的男子毫不介意,微笑著收手,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二公子,如何?」
筱沫氣呼呼地回他,「已經到行彷客棧了。不過二公子他……真的長得跟國主大人一模一樣哎。」
他如果笑起來的話,也會很好看呢。
這麼想著,聽到的卻是男子爽朗的笑聲,在幽寂的暗巷裡格外響亮,驚惹棲息在旗杆上屋檐上的一群灰椋撲棱著飛走了。
「傻孩子。」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他,都是在下雨天,都是在她狼狽的時候。
那年……嗯……三年前,她初入宮,同所有離家進宮的小女孩一樣思念家人,懷念宮外無憂無慮的日子和似乎永遠澄澈的藍天。可是宮裡淫雨霏霏,享的是世間罕見的奢華,擁的是不及民俗市井的冷清,暗藏洶湧慾望,扭曲人性。她想活下去。
落雨,青石板濕滑,四下沒有人。剛過完十歲生日的筱沫神色低沉,垂頭沿著石路,默數石磚。驀地,視野里出現一隻灰褐色的小傢伙。那是只雛鷹,初具鷹隼的兇猛,目光銳利,正旁若無人地搖擺走遠。筱沫瞧著新鮮,眼眸頓時明亮,躡手躡腳地跟在那小傢伙身後,悄無聲息地半蹲,伸手猛撲,將欲捉到。
可雛鷹哪兒是愚鈍的傢伙?大展雙翼,眨眼的工夫就凌空躍起,尖厲的叫聲滿是嘲笑。小姑娘撲了個空,反而重重地跪倒在地,弄髒了雙手與衣裙。
痛!眼淚刷的掉落,小姑娘隨手抹了抹臉頰,低聲啜泣。
「鳴澈!」是少年人的清亮嗓音,在她的右後方響起。原本一副嘲笑嘴臉的雛鷹聞聲連忙回應,在灰濛濛的天空中盤旋一圈后,直直落到少年人的肩膀上。少年人愛撫它的羽毛,才瞧到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的小宮女。原本滿懷笑意的星目霎時布滿陰雲,他皺眉道,「鳴澈,看你乾的好事!」
喚作鳴澈的雛鷹驀地騰起,扇動著雙翼,叫聲刺耳,好像是在跟主人爭論個一二……沒錯,是那小姑娘先要捉住它的,它頂多算是正當防衛,不應擔個故意傷害的罪名的……
而主人滿臉不容狡辯的冰冷,看都不看一眼瞬間失寵的羽族之虎,只拋下一句「今日不給你王蛇」,就疾步追趕上前方一瘸一拐的小姑娘。
「姑娘,鳴澈無意冒犯,我代它向你賠罪……」見小姑娘自顧自地抹眼淚,依舊止不住天大的委屈,少年人頓時慌亂起來,想安慰又找不到詞兒。陪姑娘向前又挪動了一小段距離,他才反應道,「姑娘你是哪座殿的宮女?我送你回去吧。」
小姑娘眨眨眼,向前指了指。少年人遙遙望去……只見依稀一堵硃紅色的宮牆。而那個小傢伙頗為無奈地搖搖頭,他猜測她壓根兒不認識路。雨還在下,少年人正想將她抱到一旁廊道避避雨,就見左前方竹林小路拐出幾個帶刀護衛,不由得暗自叫苦。
怎麼撞見他了。
八名高大護衛,四名娉婷宮女,接著是遮天羅傘……陣仗不算大,因為少了宮廷樂師吹笙鼓簧……少年人知道這個人絕不可能遣散了儀仗隊中最有朱雀風情的小分隊,而今沒了走到哪兒響到哪兒的背景音樂,應該有三種可能。其一,今兒落雨,心情不好,不願聽曲兒。其二,管你落不落雨,我就是心情不好,樂師通通給我攆走。其三……
羅傘下的男子本是負手漫步,抬眼之際掃到路邊的兩人,也是一愣,片刻后道,「顥少主,別來無恙。」
一群灰椋警惕地偏轉腦袋,扇動翅膀的聲音驚擾了叢林的靜謐。在它們剛剛棲息的那棵榆樹下一陣窸窣,閃出敏捷而慌張的身影。那是一隻健壯的雄鹿,四蹄踏碎落葉與枯枝,正向著叢林最深處狂奔。它的目光早已因著體力不支而愈發迷離,腳步踉蹌,身上駭然幾道被荊棘劃破的深傷。隨肌肉張弛而不斷淌出的鮮血浸透暗黃色的毛髮,死亡氣息如影隨形。
許是慌不擇路,雄鹿竟莽撞逃出了自然叢林的掩護,身影融入刺眼的午後陽光。後悔已來不及,它晃了晃腦袋,原地焦躁地踏蹄。叢林外,湍急的河水阻斷了它的逃亡之路,如它來與未來一樣,永不停歇地向東流淌。
雄鹿迅速回頭望了一眼,沒做太多耽擱,就沿著河岸重新邁開酸痛沉重的四蹄,打算伺機返回密林中。
隨著一聲高亢的馬嘶,雄鹿衝出叢林的缺口處躍起身披銀色鎧甲的黑武士,宛如一支鑲銀的玄鐵追風弧箭,緊隨那暗黃色背影,漸漸縮短與獵物的距離。獵人自背後抽出箭鏃,拈弓搭箭,略微眯眼,面無表情。
「嗖!」
獵物哀嚎著跪倒在地,四蹄還在掙扎著,向當頭烈日炙烤的渺茫前方顫顫巍巍地挪動。
獵人嘴角露出一抹淡笑,他靈活地翻身下馬,頗為滿意地拍拍黑武士的腦袋。那渾身漆黑的良駒垂下頭,任主人愛撫。雄鹿終究體力不支,栽倒在地。獵人迎著烈日大步而去,掠過長約兩丈的血跡,蹲下身察看雙目圓瞪大張著嘴的雄鹿的傷勢。獵物失血過多,身體微微發顫,一息尚存。
他抬手撫摸雄鹿的角,就像方才愛撫良駒一般,輕聲道,「何必呢。」
灼熱的陽光灑在一人一鹿一馬身上,獵人注視著瀕死的生靈,他願意為死在自己手上的獵物哀悼,儘管他不會後悔,也不會感到絲毫自責。身後傳來不急不慢的馬蹄聲,他沒有回頭去看那白衣白馬,只問,「它還有救嗎?」
白衣打量雄鹿的狀況,答非所問,「你要殺它,又為何救它。」
這句話終了之時,雄鹿眼眸一暗,停止了呼吸。獵人皺起眉頭,又緩緩舒展開,他在雄鹿清澈的眼裡看見黑武士銀制馬掌。那傢伙到死都在盯著害自己亡命的牲畜不放,它不甘心。
與靈氣漸漸消失殆盡的雄鹿在烈日下炙烤很久,獵人才開口,竟難得的帶了悔意,「因為,我和它一樣。」
早已轉頭望向涌動著碎金的湍急河水的白衣聞言挑眉,「你在怨我?」
「這是它的命,怨不得別人。」獵人擔了擔衣袍上的塵土,站起身,黑武士噴著響鼻,「賞肅,若終有一日,玄武陷於水火,前有懸崖,後有追兵。你不出手相救,我也不會怨你。」
國主穹徹跨上黑馬,吹聲口哨。眨眼的工夫,隱匿在叢林中的侍衛隊顯身,垂首待命。
「好生安葬。」
一黑一白兩匹馬並肩而行。那書生同胯下白馬一樣,沒有鎧甲護身,似乎只是來遊山玩水的閑人,與身後二十四支滿是戾氣的鐵騎格格不入。書生徑自抄起手,看著穹徹道,「你不是一個認命的人。」
穹徹突然拽緊轡頭,沒理會書生,而是饒有興趣地盯著左前方的茂密草叢。一隊人馬急急止步,國主大人可能發現新的獵物了。
「是啊,我不認命。若是認命的話,十年前我就該隨父王與……」他眼神迷濛,聲音很輕,夢語似的。話說到一半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穹徹眨眼定神,突兀地問了句,「賞肅,你的傷好些了?」
「早就好了。大人儘管吩咐。」
「嗯,甚好。」穹徹滿意地點點頭,英俊的面容帶了笑意,「那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麼?」
「看到那隻兔子沒?」穹徹指向方才盯著的那片草叢,層層葉片下露出一點白色。然後他把手中長弓扔給賞肅,「這次換你來殺它。只能用弓箭。」
最後一句話噙成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國主大人難得的放低威嚴,沖賞肅輕佻地擠眉弄眼,就像扔給好兄弟一把刀慫恿他去攔路搶親一般。
「呃……」賞肅一時語塞,瞧著國主大人一臉看熱鬧的興緻,哭笑不得,「你明知道我不懂兵器,幹嘛為難我?想找人比箭術,去找顥予麟啊。」
或者找東燃,只要你能請得動他。
「白虎少主嘛,以後有的是時間比武藝。你再不出手可就讓那傢伙跑了。」穹徹催促道,「准你三箭,射中算你贏,不中則敗。快點!」
侍衛早就捧著一筒箭鏃候在白馬旁了。書生無奈地眨眨眼,抽出一支箭,端詳著怎麼搭在長弓上,動作雖也翩翩耐看,但在軍旅之人眼中免不了笨拙。穹徹撫摸黑武士的毛髮,盯著那書生困惑的表情,強忍著才沒笑出聲。
終於,書生抬起長弓,邊瞄準遠處那抹白色小點邊拉緊弓弦。不料一個脫手,箭鏃滑下長弓,「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身後同樣看熱鬧的鐵騎都綳不住了,隱隱傳來片片低笑。始作俑者則撫掌大笑,這位國主大人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射箭能脫手的,「還有兩箭。」
書生被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卻見那白兔聽聞響聲要逃竄了去,便迅速拈弓搭箭連射兩發。第二支用勁不足,中途插進土裡,第三支倒是遠,只不過沒射中,插進了草叢裡。
「不錯不錯,有進步……」穹徹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突然聽見一聲震天動地的吼叫。方才還鬆鬆散散的隊伍瞬間提高了警惕。
是虎嘯。
果然,下一瞬,草叢裡顯出一隻花斑猛虎的身影。那山大王估計正想追擊白兔,不料被橫空而來的箭鏃射穿左耳。負傷的猛虎表情猙獰,目露凶光,張開血盆大口沖隊伍咆哮。前排四名鐵騎迅速抽出刀劍,翻身下馬,護在黑白兩馬前面,步步靠近炸毛的山大王。
「且慢!」
侍衛四人聞令將欲止步,就感覺身邊一陣疾風。再定睛時,卻見白衣已在花斑猛虎身後,手中提著血跡斑斑的箭鏃。
是國主準的第三箭。
那花斑猛虎抖了抖受傷的耳朵,半信半疑地回頭望向白衣,遲疑片刻,便掉頭沖入密林深處,沒多久便了無聲息。
「就這樣?」穹徹驚訝道,「你做了什麼?」
「我跟它說,它穴中的孩子已被蒼鷹盯中,生死未卜。作為一個母親,你覺得是報仇重要,還是保護孩子重要?」賞肅重跨上白馬,語氣雖是淡淡的,刺向國主的目光卻帶了鋒芒。
「顏妃……」
「不必多說了!」黑武士突然快步向前,甩掉白馬。賞肅抄起手,不再言語,沒事兒人似的跟在國主身後。
將至王都虛州城門,穹徹低聲道,「你輸了。」
「哦,你想好懲罰了?」
「把緲兒捉回來,這丫頭跑出去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