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奉儀
翠微宮中,月沉入水,微風徐徐。
「你就沒有一點埋冤本宮的意思?」萱貴妃屏退眾人,執手相問。
「一點也沒有。」采苓笑答,「苓兒猜到娘娘不會責罰陳良娣。」
萱貴妃嘆了口氣,「畢竟是有身子的人。待到孩子平安出生再清算不遲。」
「嗯。」采苓頷首,隨即問,「娘娘可生氣了?」
「是有點。」萱貴妃故作正色道,「本宮棄了午休在那沉香亭中等你半日,卻沒想到是入了你的局,既然想要那宮女的命,為何最後手軟?」
「苓兒知錯。」采苓就要跪下,被萱貴妃一把扶住,再坐回原處時,才道,「道行不夠,方知深宮禁內不是苓兒可以久留之地。」
「你不像是會為了男女情愛就要除掉異己之人。被這宮女欺負了?有什麼事同本宮說說便是。」萱貴妃並不責她,她就更加內疚。
「魏葦很好。」她亦是正色道,「殿下身邊新來的宮女,名叫珩兒的,恐怕並不適合留在殿下跟前。」
「本宮也看出了。」萱貴妃拍著她的手道,「本宮最看重的便是你對太子的情誼。這珩兒自然是留不得,但她並非你此番真正的目的。有什麼要求?本宮願意幫你。」
「掖庭內有一名浣洗宮女,名叫漫雲,曾經在秦王府內有恩於苓兒。如今斗膽,向娘娘求此一人。」采苓跪下求道。
「若只是為了一個宮女,你又何必……」萱貴妃惋惜道,卻是雙手將她扶起,「你在宮中數日身邊有沒人照顧起居,是本宮思慮不周了。」
「苓兒謝娘娘恩典。」白皙的臉上揚起梨渦淺笑。
……
漫雲是兩日後來的紫微宮,采苓親自去掖庭接的人。
一場暴雨後的浣衣局內,水坑連連,各色布匹來不及收,尚在晾衣桿上淌著水,宮女們嘰嘰喳喳吵個不停。漫雲從人群中走來,穿著粗布深藍宮裝,髻上沒有任何髮飾,烏黑的頭髮只由同色粗布裹了一圈,臉色略蒼白,容顏也較憔悴,笑起來依舊如春暉般絢爛。
采苓接過她手中的小小包袱,一把將其緊緊抱住。宮女們繼續議論紛紛。
「這位便是連太子都怕她三分的姜氏。」
「聽說過不了多久就要嫁給滇王做王妃。」
「是啊。王爺對她也是極好,聽說每年都會送給她一塊拳頭大的美玉呢。」
「要說別人這命,我們如何能比?相府嫡出的小姐,交往之人皆是達官顯貴,未來的夫君不是太子就是王爺。」
采苓聽了,揚眉一笑,她們看事物還真是片面,難道不記得她家道中落,被太子退婚,雲南的王爺是千般好,可他身邊早已有十八位姬妾。可是聽她們這樣的評論,倒是令人心生愉快。
「一個兩個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呢!叫你們嘴碎,活該被貶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來受罪!」浣衣局吳姑姑怒責。
采苓同漫雲相視一笑,頭也沒回地離開。
采苓那時候當然不會知道,這浣衣院同她還有許多聯繫,也不知會在這凶神惡煞的吳姑姑手中受多少苦。
漫雲從前就曾侍奉在太後跟前,無論是紫微宮裡的一草一木還是春姑姑手下的宮女太監,她都熟悉得很。跟著太子的那些年雖然平安快活,回到紫微宮卻是倍感親切。
兩人私下裡姐妹相稱,除去練習繡花、寫字、彈琴的正事,其餘時間便是未央深度游。采苓知道的那座山上有桃樹,桃花還未落盡,漫雲知道的那片湖裡有錦鯉,竄來竄去最喜歡吃白面饅頭。日子如流水,好不愜意。
直到這日,夕陽漸西下,采苓握著兩支雪白的梨花慢悠悠從西山回來,笑嘻嘻對一直催促她的漫雲道:「春姑姑是說過今日需早點回去,可她也沒說為何,估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御膳局兩日前就拿了菜單來給春姑姑過目。一定是有重要的人要來。」漫雲篤定道。
「重要的人?」走過一個拐角,采苓自嘲道,「對我而言,除了滇王回朝,其餘都不重要。」
話音剛落,抬眼見到前面數丈遠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聽了她的話,身子一頓頃刻間又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反而是他身邊穿著淡綠襦裙頭戴翡翠祥雲簪的女子停了步子,轉過身頷首微笑,「姜姑娘,別來無恙?」
「奴婢參見奉儀娘娘。」漫雲屈膝行禮。
魏葦是前幾日被賜封的奉儀,份位比良娣低了兩等,卻也是未央里的主子。聽說落水那夜,這纖弱的女子堪堪在承乾殿外跪了一整晚……感動了皇帝。
「平身吧。」魏葦昂著頭,像只驕傲的白天鵝。
「還行。」采苓將那梨花仍在樹下,拍拍手道,「我忽然想到約了萱娘娘賞畫,恕不奉陪。」
「姑娘是怕見到我與殿下在一起尷尬吧。」魏葦實在是得意忘形。
采苓笑道:「怎會尷尬?既然魏奉儀不在乎,我也沒什麼好顧慮的。剛剛記起,我是約了娘娘明日賞畫。」
「殿下……」魏葦嬌聲喊道,那人卻早已消失在視線中。
傍晚時分,瑜景閣內,晚風清徐,吹來閣外陣陣花香。四周淡紫的帳幔隨風飄動,帳內,太后坐在上首,采苓坐於她右邊,左邊小案后是太子及魏葦。
「魏奉儀近來可還習慣?」太后問。
「回稟太後娘娘,葦兒一切皆好,只是如今不能隨時伺候在殿下身邊,偶有傷懷,也不知承乾殿的宮人能不能將殿下的飲食起居伺候得妥妥噹噹。」魏葦細眉微蹙。
「難得你一片心意。」太后贊道,轉而語重心長告誡,「君王志在社稷,豈容被這些兒女私情牽絆著。往後你只當履行好姬妾的職責,其餘瑣事自然有人盡心,不消再活在過往裡。」
「葦兒謹記太後娘娘教誨。」魏葦轉眼看著太子,滿目的深情。
采苓正專心致志夾一塊糖醋魚,魏葦忽然舉杯朝著她,「一直未有機會感謝姜姑娘救命之恩,葦兒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還願姑娘不計前嫌,從此化干戈為玉帛。」
以茶代酒?她找了半天沒找到案子上自己的那杯茶,才記起剛剛以怕睡不著覺為由拒絕了宮人端上的茶水,案上只一杯酒。她今晚雖沒有飲酒的心情,但防著太後會讓舉杯,所以備著。
「奉儀娘娘多慮了。」采苓舉杯一飲而盡。放下杯盞,瞥見魏葦不過薄唇輕抿後放下了茶杯,其身側的太子頭也未抬。
席至一半,太后忽道:「苓丫頭,你今晚怎的悶悶不樂,是不是有心事?」
此時,太子才將目光移到她身上,目光相接時,采苓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卻只是帶著合適的笑容,回答太后,「沒有。爬了半日的墨蘭山,有些疲乏罷了。」
「哀家又該責你了,成日里不好好學著繡花,又漫山遍野地跑,虧得未央就這麼大,若是放你在長安城中,不知你要整出個什麼名堂。」太后打了個手勢,春姑姑便聊熟於心地退下。
「不會的。」采苓仿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若是在長安城中,苓兒一定日日不亂跑,天天修身養性。」她說得太著急,差點打翻跟前空空如也的酒杯,連忙將之緊緊扶住。
再抬眼,春姑姑已經拿著個托盤走到跟前。太后道:「這是今日收到的,由儉回信於你。」
「哦。」采苓連忙接過,就要揣入腰間,太后笑道:「不如你讀出來給大家聽聽?由儉那孩子素來老成,哀家很好奇他都寫了什麼。」
「啊?」采苓忍不住輕呼,轉眼瞧去,太子緘默不語,魏葦卻是一派欣喜的模樣,而太后正目光如炬地望著她。如此這般,她老人家是要助太子與采苓決裂。采苓又何必苦苦迴避。
她朗聲讀到:「書數日前已得之矣,而本王未空回書,皆因十六病,本王守於床前未見天日。本王無多疾,唯色也,幸得汝之不棄,願為妻,本王自歡喜,一因皇命不可違,二因與汝情投意合,三因汝心包容,四因本王正缺當家主母,五因,至重也,汝妝奩甚富。
腦海中浮現出沈由儉坐在破竹屋裡拍著腦袋痛苦寫信的模樣,讀到「妝奩甚富」,采苓忽然就笑出聲。太后道:「讀完再笑。」
「汝來后,本王自當與汝舉案齊眉,白首不離。汝當自心安矣。」藏於唇齒間的只是最後一句:不可再思量太子,以致殺身之禍。
「舉案其雙眉,白首不相離。」太后喃喃道,「如此承諾,豈是尋常人家可以求來的。苓兒你可知感恩。」
連魏葦都一臉羨慕地望向采苓。的確,夫妻和睦、長長久久,這便是她畢生的追求,可是人卻不同,她從來要的白首不相離都是跟眼前面若凝霜的沈牧遲。卻再不可說。
「苓兒尤是感動。」采苓垂目答。
咣當……太子起身時碰掉了杯盞。
「孫兒不勝酒力,先行告退了。」太子拱手道,也不瞧一眼魏葦,只吩咐,「葦奉儀留下多陪陪太后。」
他便洋洋洒洒隻身一人從隨風飄揚的帳幔里閃身而去,漸漸消失於月色如水的迴廊深處。宮人尚來不及,舉著琉璃燈速速去追。太后只淡淡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