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醉仙
且說漫雲這邊,在圍牆外張望良久,只聽到宮內絲竹聲未斷,知道宴會還沒結束,只勸慰馬車上的赫悅道:「恐怕還得等一會兒。」
赫悅半躺於馬車外,雙手枕在腦後,似自言自語,「我倒是不急,只怕有人心都飛走咯。」
漫雲登時羞紅了臉,再與赫悅對視,他已經禁不住笑出聲,漫雲才問:「真的這麼輕易就看出了?」
赫悅點點頭,「那還用說。你看到袁大哥眼睛中會有小星星,你不知道呀?」
「小星星?」漫雲問。
「就如今晚的天空,一閃一閃,絢彩奪目。」赫悅認真道。
漫雲莞爾一笑,她喜歡他的比喻。
片刻后,采苓提著裙擺逃難一般跑過來,躍到馬車跟前還不忘左右觀察。
「放心吧。此處侍衛最少,當下又是各大臣回驛館的時間,快點走,不會有人察覺。」漫雲提醒。
采苓露出機警一笑,「剛剛被一個小孩子找麻煩,怕他緊纏著不放。」
三人來到洛陽城中最大酒樓——醉翁居,掌柜的親自在樓下迎接,見面便是一陣寒暄,熱情之勢令人招架不住。
後來采苓才知原來醉翁居不久前也被袁傑遺收入囊中。如今這洛陽城中也有她的產業。看著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客棧酒肆,采苓露出難得的欣慰笑容。
掌柜的親自將三人引入雅閣,不似外間的雕欄畫棟,雅閣內極為簡單雅緻,紗幔垂曳中,大四方的桌案擺在中間,四周是蒲團為席,一架古琴擺在窗邊,綠衣女子素手纖纖,撥動琴弦,琴聲潺潺如流水。
「袁大哥近來可好?」人未進,聲音先至。
袁傑遺只一抬手,琴聲嘎然而止,歌姬安靜地垂首立於窗邊。他尚坐著未動,身邊的兩名舊友早就耐不住前去將采苓擁住,「姜少!難得在洛陽城見到你,別來無恙啊?」
「本少好得很。」采苓笑道,又握著兩名舊友的手臂道,「今年的洛陽牡丹開得正好,袁大管事有沒有說要向兩位訂上千盆呀。」原來這兩個乃洛陽的花商。
「姜少果然豪爽。」其中一位穿藍衣的,豎著大拇指道。
「不過價格方面我要比去年再低兩成。」采苓忽正色道。
「姜少你……」另一位穿灰衣的臉霎時一白。
采苓才恢復笑臉,拍著小灰的肩膀道:「本少同你們說笑。價格方面同袁大管事商談就好。」
小白、小灰皆笑,采苓被簇擁著坐於上首,袁傑遺就坐在身邊,采苓連忙招手叫漫雲坐下。漫雲坐采苓對面,抬眼便能望見袁傑遺,采苓對這個安排很滿意。其餘的人要怎麼坐,她不管,只拿起酒杯敬各位道:「勞煩大家星夜而至,采苓先干為敬。」
酒至大半,彼此笑鬧一陣,兩名舊友適時先走。采苓將之送了出去,再回來時,袁傑遺才附在她耳邊說了好些商鋪的經營狀況,她仔細聽了,待他說完后才正色道:「我在宮裡惹了點事,恐怕要去雲南躲幾年,姜氏商號是由袁大哥你帶大的,恐怕今後也只能指著你了。大事小事你說了算,再不用同我詳說。」
神情不小心帶了些悲傷,就越發像交代後事。袁傑遺蹙眉問:「惹了何事?可另有解法?」
「並非大事,只不過免不了要去趟雲南。」采苓刻意說得雲淡風輕。
「無妨。我正好想去當地看玉。」袁傑遺露出一副閑適的表情,眼中擔憂的神色難掩,「倘若時機成熟,南下大展宏圖未可知。」
「袁大哥好膽識。」采苓舉杯與之對飲。漫雲亦是露出欣慰笑容。
赫悅扣了扣腦袋,「南下?豈不是離我的家鄉越來越遠?」
眾人皆笑,采苓問:「淵兒如何?」
「這幾日同宋大哥學算賬,興緻頗大,快要把我這個師父給忘了。這幾日先讓他住在宋大哥家,聽說嫂子特別喜歡他,恨不得認了做乾兒子。宋大哥說萬萬不可,這麼一來便是同少主攀關係,惹人非議。」赫悅答。
「無妨。」采苓笑道,「難得宋大嫂子喜歡淵兒,若是淵兒願意,待我出宮后自當登門補齊所有禮數。」
「宋大嫂子做夢也該笑醒了。一連生了五個女兒,這才終於得了個乾兒子。」赫悅嘆道。眾人皆拍手而笑。
回程路上,棄了馬車,四人在靜謐的街道上步行。
「洛陽就是好,換了長安,這時候一定仍是車水馬龍。」采苓走前面,赫悅緊緊跟著,時不時還扶住踉蹌的她,「姐姐,你喝醉了。」
「我哪裡醉了?」采苓擺手道,「喝醉酒的人還能找到路嗎?」
「您這是跟著燈火走,當然能找到路。」行宮沿路皆以五彩牡丹燈為飾。
「悅兒!」采苓責道。
「赫悅。」與漫雲並肩行走在稍後頭的袁傑遺忽笑道,「看緊她便是。」
「是!袁大哥。」赫悅像個得令的精兵,說著就要去攙扶偏偏倒倒的采苓。
「袁大哥可會在洛陽待上幾日?」漫雲踟躕著終於問。
袁傑遺溫和回答:「明日清晨即回程,京中諸事代辦,由不得自己。」
「嗯。」漫雲似自言自語,「見一面果真不容易。」
「的確是不容易。」袁傑遺望著采苓跑跑跳跳的活潑身影,難掩溫和笑意,「可往後自然有的是時間。」
絢麗燈光下,漫雲將他溫潤如玉的眼神看得真切,垂下眼來,多少心酸,如碧波蕩漾,以為他心意只在采苓身上,眼中氤氳難散。
他忽得轉過頭來,目光深邃,微微低著頭看她,「既然見一面不易,虞姑娘自當照顧好自己,往後再見時可不能似今夜這般消瘦。」
空落落的心頃刻間被填滿,撲通撲通跳得歡暢。她只極力抑制住激動的心情,答道:「袁大哥也一樣。」
可是教她如何控制,臉上的笑容還是燦爛若五月的牡丹。他緊緊盯著她,俊逸的臉上漸漸泛起一絲紅霞。
「小悅。快托我上去。」采苓指著朱紅的行宮圍牆,見身後的兩人還慢悠悠走著,拍拍赫悅的肩膀,「且慢,先將漫雲托上去。」
話音未落,藕荷色身影翩然躍上牆頭,只站在那高高的圍牆上將手臂伸出。
「哦,一時忘了你也會功夫。」采苓揉了揉眉心,其他三人皆笑。
告別了他二人,采苓走在幽深的小徑上,只覺天暈地轉,恨不得找一個空曠的地方倒下呼呼大睡。頭腦里卻忽然閃現出良明月的笑顏。她搖了搖頭,對身後的漫雲求道:「好漫雲,我今晚可否去你房裡睡?」她可不想深夜醉酒回房,困得不行,還要同良明月同榻而眠,一身酒味,如何掩住?
「我倒是巴不得跟姐姐睡。可是我那屋是通鋪,住著其餘三名宮女呢。」漫雲道,雖是難事,面上卻帶著藏不住的笑意。
「哦。那更加不能去。」采苓看她笑自己也笑,「沒事,實在不行我在那屋外石凳上將就一晚上。」
「這可如何是好?」漫雲焦心。
「無妨。」采苓笑道,忽見前方一撮濃煙自樹影中竄出,混亂的思緒頓時有了三分清明,「何處失火,快去瞧瞧。」
漫雲跑出小樹林,須臾已經回到身邊,「正是姐姐住所的方向。」
哪裡只是住所的方向,根本就是她那間屋。因是挨著太后的居所,宮人們都分外著急,采苓逮住一名拿著木桶趕著去接水的小太監,「屋內之人可有救出?」
「有人衝進去救,卻不知情況。」小太監掙脫開她的手,匆匆跑了。
采苓只覺暈眩,卻極力站穩,三步並作兩步走近火場,那間廂房雖是剛燒起來,從軒窗往外冒得濃煙滾滾。采苓心中像打鼓,只恨自己為何要留良明月住在行宮。
「苓姐姐?」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從身後響起。采苓連忙回頭,見到只穿了中衣驚魂未定的良明月站在院中,豆大淚珠連連滾落。
「幸好你沒事!」采苓連忙跨步朝前,握著她的手臂道。
「床上有一堆蛇,我剛嚇到跑出屋子,就見有人扔了火把進去。」明月哭訴道,「恰好殿下經過此處。」
「哪個殿下?」采苓穩了穩偏偏欲倒的身形,「是不是太子?他人在何處?」
「殿下不由分說衝進了火場。」明月頓足道。
采苓從來都痴迷於飲酒帶來的醉意,暈眩之感令人忘卻許多煩憂。可今夜,她只恨自己飲了酒。來不及交代一句,眉頭未皺一下,她已要衝入火場。漫雲上前攔腰將其抱住,她只道:「我清醒著。」使勁掙脫開,人已經沖入烈火之中。
她和沈牧遲相識的許多年裡,自然有許多對視,有紫微宮中的單戀,有宮外的痴纏,還有王府里的相濡以沫,甚至是未央里的冷眼相對,可於這漫天火光中相視的一瞬,卻一定是她今生最不能忘的記憶。幸好,他還安然。
「殿下!」她喊道,滾滾濃煙漸漸將她單薄的身影遮住,只聽見嗆咳聲。頭頂上的那根橫樑就要被燒斷,他飛奔而至,攬著她的腰將之帶出火場。
「為何不先問問清楚?你何時變得如此魯莽?」望著他滿臉的土灰,采苓罵道。她不知,話音剛落,太子剛伸出的一雙手頹然垂下。
「飲酒了?」他問。
「嗯。喝得不多。」她回答。
「哪家酒肆?」眼中已有星星點點的怒意。
她卻未有察覺,思緒飄忽不定,「醉仙居。」
「你!」握起來的拳頭只藏於袖中。他心急火燎衝進去救人,那人卻剛從花天酒地里回來。
「多謝殿下相救!」另一頭,已經穿好外衫的良明月翩然而至,跪在太子跟前。
「你起來。」太子吩咐。
「真好!」采苓不顧身前之人,只抬頭望著天,顆顆甘霖墜落在臉上,「這場雨來得還真是恰逢其時哇。」
她是從來不知,飲醉后的自己有多像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