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春獵
春獵前一日,陶陶勁裝而至,面色凝重說要趕回長安。采苓識他十年數載,知道他凡事愛往好處想,從來是嬉皮笑臉的樣子,定是遇到棘手之事,卻還是打趣道:「可惡的靜和!她將你玩壞了是不是?」
「姜少!」陶陶凝眉責道,「別不正經。」
「同你如何正經?」采苓掩住笑意,「到底發生了何事?」
「萋萋病危,恐不久於世。父親同我請了聖諭,特許回京。」陶陶低著頭不肯看采苓。
采苓只覺心中墜痛,那抹笑容還凝在臉上,彷彿再也收不回,打小的玩伴,令她自愧不如的天之驕女,如何這般薄命?「我可否同你們一起回京?」片刻后,她落著淚問。可是此等急事,他父子兩人自當策馬馳騁,她若隨行必是拖累,連忙道,「寶和林的姜太常素來醫術了得,興許值得一試。」
陶陶再抬眼已是愧疚感激難辨,攬過她的肩膀,附在采苓耳旁道,「明日春獵,報病勿往。」
采苓愕然,回神時他已轉身行了數步,可此時人卻站著沒動,原是迎面而來的靜和公主,正展開雙臂要擁抱他。
「公主!」勁裝的青年拱手道。
「陶哥哥果真要離本宮而去。」靜和嘟著粉唇,旋旋欲哭。
「舍妹病危,趕著回京見上最後一面。」陶陶說罷,從其身側而行。
靜和動作極快,一把從後面攔腰抱住陶陶,小臉蹭在他結實的後背上,「本宮如何捨得你?」
陶陶嫌惡地掰開她的手指,頭也沒回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
「公主請自重。」自家道中落,采苓向來讓著靜和,避免與之交惡,如今卻冷臉喝之。
「本宮行事還輪不到你一介罪臣之女教。」靜和昂著頭冷笑。
「公主行事大膽自然不需我教。」采苓面色如常,「不過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屋裡的那把火放得可還暢快?」
「你膽敢污衊本宮!不想活啦?」靜和故作鎮定,指著采苓鼻子道。
采苓冷笑,藏在袖中的紙舒展開來,竟是字字以血書成,「達貴臨死前傳書一封,我只粗看一眼,好像是說公主近侍曾找過他,共商縱火之事,他雖有歹心卻不敢殺人,遂將之回絕……」
話猶未完,靜和怒道:「笑話!父皇和三哥才不會信一名罪該萬死的奴僕之言!」
采苓亦是冷笑,「聖上和太子殿下縱是可以不信。那被禁足的八皇子又會如何?聽聞達貴七歲入宮,跟在八皇子身邊數載,主僕情深,以血為書,知第莫過姐,你說說他信不信?」
「你!」雖是指責卻已失了許多氣勢,只問,「你要如何?」
「巧了,公主這句話正是我想問的。」采苓冷聲道,「次次針對,你不累么?」
「本宮……以後自當離你遠點。」靜和頹道,忽然揚手來搶采苓手中的血書,漫雲忽至,將其隔在半丈之外。
「公主是不想要這最後的機會。」采苓冷笑。
「你肯放過本宮?」靜和愕然。
采苓將血書收入袖中,「既我與明月無恙,自當將此事作罷。」
「你記住所說的話,不可失信。」反倒是靜和警告道。
采苓忍住心中厭棄,冷聲道:「不會。」
「那本宮走了。」靜和囂張的態度已斂去八成。
「等一等。」
「後悔了?本宮就知道你心腸歹毒!」靜和怒道。
采苓面色未變,「你身邊的那名近侍,找個由頭配入掖庭,終身不得出宮!」
靜和還想爭辯幾句,采苓目光凌厲而至,她已嚇得只敢點頭答應。
見靜和走遠,采苓才從袖中拿出另一封書信,交予漫雲道:「我既答應過達貴要送其歸鄉。這事就交給赫悅來辦,只是那亂葬崗上不知屍骨可全?也是個可憐之人。雖贈百金與其父母,不可抵其喪子之痛啊。」
「其父母既狠得下心讓他七歲入宮,恐家中潦倒,怕百金能救之於水火,姐姐已是幫了他許多。」漫雲安慰道。
采苓心中鬱悶,消解一半。
次日清晨,麗日當空,微風徐徐,洛河以東百里長林的一處空地上,築營扎帳,太后、陛下、太子、諸妃、各隨扈文武大臣皆各列坐於席上。
鑼鼓震天響了一炷香的時間,采苓站在太後身側,忍不住低語道,「這樣鬧騰,各種獵物都嚇跑了,要是誰能獵到才真是奇才。」
本是一句笑談,沒有陶陶在身側,無人懂得回應,只換來春姑姑的一個側目。她立馬緘默。目光飄忽處,瞧見太子正拱手朝著陛下,他今日穿著墨色綉龍紋獵裝,以同色緞帶束髮,猶是英姿颯颯。
「兒臣先去。」轉眼間,人已翩然上馬。身邊兩名護衛,也相繼蹬馬而去。各武官皆著勁裝,片刻后拍馬起行,只看鹿死誰手。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采苓恨不得也騎一匹快馬,拿一柄弓箭策馬去林里涉獵。可是如今只能同碧落、靜和等人坐於一處同太后聊家常。肚子挺得老高的碧落自然是受到萬眾矚目,連素來喜靜的萱娘娘都說親自給孩子做了一套小衣服。靜和明顯乖覺,再沒處處針對采苓。
半個時辰之後,忽有勒馬嘶鳴,眾人皆驚,侍衛們手扶佩劍,及目瞧去,一名宮人跌下馬來,連滾帶爬行至扈前,猶帶哭腔:「啟稟陛下,八皇子殿下薨逝。」
老八死了!采苓只覺頭腦里嗡嗡作響,目光瞧向聖前,肖婕妤已癱坐於地悲痛欲絕,陛下面色冷沉,只扶著座椅的手微微顫抖,怒不可遏:「沈牧遲!果真是良心狗肺,竟連老八都不放過!朕可立他,亦能廢之!」
啪!那沉香木案被陛下拍成兩半,「起駕回行宮。」
頃刻間,兩名輕騎行至跟前,只看了眼面露憂色的中書令秋峙白,垂下眼帘,拱手道:「啟稟聖上。太子殿下墜入萬丈深淵,微臣前往查看時,只看到崖下墨色屍首一具。」
墜崖!縱是麗日當空,對采苓而言已是無邊黑暗。縱使侍衛們言之鑿鑿,她哪裡肯信!縱是襦裙繁複,也阻擋不了她飛速跑出,騰上馬去,早已朝著他去時的方向縱馬狂奔。「攔住她!」碧落刺耳的吼叫聲劃破晴空,她也不去深想,全然不管。
牧哥哥。我尚來不及告訴你洛陽的牡丹今春絢爛,東喜樓購入千盆,最是錦簇的我讓他們敬獻給東宮。
牧哥哥。你尚且不知洛河之水淺淺東流,源頭之上取水釀酒,我讓他們存在窖里,從今往後只殿下可飲。
牧哥哥。我暫且未說,雲南之行不過權宜之計,待你登庸納揆時,自有人在邊關為你歲歲祈福。
淚水不受控制,噴涌而出。她舉袖將之擦乾,拍馬急行。
忽然金戈鐵馬,目光所及之處,許多軍士舉矛狠狠殺來,身後遠處的帳營內喧嘩聲漫天。她心裡擔憂太后和萱娘娘,策馬欲回。
那人便在金戈鐵馬、重重包圍中飛身而來,擊殺數名軍士后棄馬落在采苓的馬上。墨色獵裝和髮絲上染了一點血漬,就像當初天牢里相見,那日她巴不得親手將之殺死,如今竟只是傻笑道:「沈牧遲!太好了!你沒死!」
「我如何捨得離你而去?」千鈞一髮之際,他竟有心說這話。來不急追究,深深的一吻便附在她唇上,「你為我傷心,我很高興。」
采苓握起來的拳頭還來不及捶在他胸前,他已握緊韁繩,打馬回奔:「坐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