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碧霄
與她預料的別無二致,一月之期未滿,浣衣局裡上下便早對她二人另眼相待,從此再不會受人欺負。
原是吳監作查明真相,害她受了水刑之苦的罪魁禍首是珞雪。有宮女指證她深夜出現在存衣處,一包裹得緊緊的紅糖粉也在她房間內的枕頭下發現,證據確鑿,上報掖庭令,由慎刑司打斷了兩條腿,扔出宮去。
采苓雖然覺得傻子才會將紅糖粉放在枕頭下,一來招惹蛇蟲二來留著罪證、自尋死路。可是既然眾宮女言之鑿鑿,可見珞雪平日做了不少壞事,引致公憤,她也不想幫她做半分的努力,只冷冷看著哭求無辜的她被人拖走。
夏日和暖,微風過處,吹動竹竿上絲質衣料,彷彿一朵朵碩大的牡丹迎著日頭盛放。采苓蹲坐在池畔浣衣,一月以來,她干這活已算熟練。
「你每日在此浣衣,真從不肯聽小師父的勸告?」吳姑姑坐在池畔石板上,口中「小師父」是指太醫局的學徒,掖庭罪婦能由學徒看診已是隆恩。
「婦人之疾,需要常年累月地調養,不治也罷。」想到下腹部的鮮血淋淋漓漓持續了大半月之久,雖是擔憂,卻不敢當作疾病。浣衣院工作繁重,若她休息,漫雲和其他宮女就要多做,她又不忍心。
「我以往是錯看了你。」吳姑姑蹲下身子,拿起一件百褶裙,在大池子里過了水,也揉搓起來。
「姑姑此言怎講?」采苓抬起濕漉漉的手撥了額間亂髮。
「以為你是恃寵而驕。」
「持寵而驕。持的是誰的寵?」采苓笑問。
吳姑姑覷她一眼,「這還用問?陛下待你如何?整個未央宮都知道你是要做滇王妃的人。」說到「滇王」二字,素來老成的吳姑姑也不禁微紅了面頰。
采苓狡黠一笑,「敢問姑姑從前在哪宮哪院?」
吳姑姑不知她打著什麼鬼主意,只道:「景陽宮慧太妃跟前伺候。」
景陽宮?豈不是沈由儉寄養之處。采苓笑道:「陛下對我是否出自真心,此番大家都看得分明。滇王殿下意欲求娶,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吳姑姑像是被人戳破秘密,小臉一陣紅一陣白,「你同我說這個做甚?」
「沒什麼,只隨便說說。」采苓笑著低下頭繼續浣衣。
須臾,一名太監匆匆跑來,拉住吳姑姑的袖子要引至一旁。姑姑卻不避諱,「是否是冬梅出了事?」
剛從宮外回來的公公跑得大汗淋漓,喘著氣道:「冬梅倒是沒事。她前年嫁的良人忽染重疾,恐不久矣。你知道冬梅,二十五之大齡才放出宮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家肯要,雖是家徒四壁,上有老母下有乳兒,可也算是有了家不是?沒想到又遭此劫數!」公公連連嘆了幾口氣。
「公公幾時才會再出宮?」吳姑姑眼中噙滿淚水,連忙用濕漉漉的手拔下發間珠釵,塞在公公手中,「待我回屋去再拿幾件值錢之物。」
采苓上下打量公公,瞧他一派正色並不想貪圖小利之人,又聽他道:「遠水解不了近火!莫不說洒家一月方能出宮一次,你的錢還需存起來以備將來出宮之用,又怎能救得了她家?」采苓稍舒了口氣,起身回屋。
不多時,采苓已來到吳姑姑屋裡,見她正從櫃里拿出一枚錦帕包裹著的墨玉,玉色溫潤,晶瑩剔透,一看便是珍品。應是極喜愛之物,吳姑姑眼中流露出不舍,左右撫摸之,才交到公公手裡。
「且慢。」采苓跨步入屋時,兩人紛紛側目,采苓才道,「這麼好的東西你也捨得變賣了?」
「冬梅與我同年入宮,時有幫扶,我不能棄之不顧。」吳姑姑垂下眼去。
「你且將之收好。」采苓盯著案上筆墨紙硯,「我剛才回屋,才知道您給安排的房間連張紙、一支筆都找不著。」說罷,已坐於案前疾書起來。
「這是?」公公不解。吳姑姑卻道,「你若肯救冬梅,今後我的月奉都給你。」
片刻后,采苓收了筆,將信交給吳姑姑,拍了拍她的手道:「長安城裡的寶和林,郎中們個個醫術了的。我曾在姜太常身邊學醫,雖學藝不精,但交到幾個朋友,你只需託人送去這封信,管事的自然認識我的字跡。費用方面也別擔心,只需說是東喜樓的夥計。」
「今後我定會還你。」吳姑姑感激涕零,連忙捧著信。
「我救的是冬梅,你還作甚?」采苓憂道,這世間最苦之人通常都有個毛病,就是忍不住會將別人的苦難攬在自己身上,「若是救好了,他夫妻二人去東喜樓或者墨墨餅鋪做工便是。若是救不好,便作罷。」
吳姑姑眼含熱淚,握著書信朝內侍局去。采苓接過公公手裡玉佩,仔細觀察,竟發現似曾相似,總感覺哪裡見過,卻沒有半分思緒。她便將那玉包好,放在吳姑姑枕畔,才同公公走出房門。
采苓救冬梅無非是要感謝吳姑姑查明真相以及近日以來的照顧,可未想過要得她的回報,可世間有句話叫投之以李,報之以桃,但凡知禮之人都會銘記在心。
這幾日珩兒意氣風發,走路都在笑,好像快要喜從天降。采苓盡量避免與她起衝突,所以當她同其他宮女侃侃而談時,采苓只走到另一邊浣衣。
於一堆衣物中拿起的正是一件質地精良裙擺用金線綉出水仙花的紅色襦裙,雖浣衣有些時日,卻鮮少遇到這樣雍容華貴的衣衫,小宮女低聲道:「這是碧霄宮魏才人的裙子,千萬別勾破了。」
采苓將之棄在一旁,見漫雲連忙要上來撿,才故作無事小心翼翼在手裡揉搓著,對宮女道:「謝謝提醒。」
「如今陛下身邊尚無其他娘娘,魏才人便是這宮中當之無愧的主子。」小宮女繼續道,「前日壽辰,陛下御賜其著紅衣。你說受寵不受寵,真是令人羨慕吶。」
「注意點。」漫雲提醒,掖庭罪婦豈能對皇帝報有非分之想,小宮女連忙自己捂住嘴。采苓見她局促,只埋頭淺笑。
片刻后,吳姑姑派人來傳話,讓她去一趟東屋。她擦乾手,扶了扶深藍色頭巾,匆匆起行。
東屋內,吳姑姑讓她換上緋色宮裝,「聖上大赦,你換了衣服跟著公公出掖庭吧。」
「聖上大赦?關我何事?」采苓推拒,不過一月之久,他真的已經消氣了嗎?
「聽說是有人求了陛下。問那麼多作甚?出去后好自為之。」吳姑姑敷衍又催促道。
有人求了陛下?思來想去這宮中對她尚有情意之人,除了太皇太后還能有誰呢?可太皇太后真的不再氣惱?或許是萋萋,不日她便是皇后,赦免一個奴婢也不算是難事,皇帝會給她面子。
「我在掖庭里過得不錯。不想走。」采苓一派無所謂,承了萋萋的恩情,往後也不知如何去報。
「你既想老死掖庭,可想過身邊之人。漫雲因你再入浣衣局,每日干著那粗重的活,你可忍心?」吳姑姑語重心長,勸道,「如此機會,可遇不可求。出去之後,才有法子救漫雲,不是嗎?」
她無聲嘆了口氣,垂下眼去,再說不出半字。
太監玉德從前也是翠微宮的舊侍,年長玉安三歲,同樣師從縱橫未央六十餘載的月公公——前朝舊宦。月公公教養他們的那些年,常常告誡切勿妄測君心,只本本份份做內臣。
近來卻有一事總令他煩惱,源自太皇太后的告誡:陛下畢竟年輕,沒事舉薦幾名姿色了得、家世清白的宮女未嘗不可,畢竟君不可無嗣,份位高低事成再說。
玉德嘴上連連稱諾,心裡頭卻擂著鼓,陛下安雍州之亂、賑徐州之災,無不躬親,如今心中只有社稷哪會貪戀女色?可太皇太后的擔憂也不無道理,所謂國不可無君,君不可無嗣,他要做之事也是關係到社稷安康,心中頓時澎湃不已,自己給自己打足了氣。
經過他層層篩選,兩名姿色頗佳的適齡宮女被安排站於通往紫微宮的巷子里,那處較為逼仄,各施其法吸引陛下注意,全看她們造化。
早朝後,陛下循例前往紫微宮探望太皇太后。玉德緊緊跟在身後,陛下步子素來快,他個子小需要小跑跟著,極目看去,那兩名宮女已穿戴得桃紅淺碧從巷子一角翩然而至,不愧為他親自遴選之人,艷而不妖,他心中很是暢然。
「奴婢拜見陛下。」嬌聲燕語,款款而拜。
皇帝負手而行,從其身邊經過,絲毫未有側目,仍是大步流星。其實也在預料之內,連魏才人生辰都不能留下陛下,更何況是宮女。
「咣當……」一枚環佩墜落滾在陛下腳邊,他才稍有頓足,宮女嬌媚求道:「奴婢該死。」膽大如她,仗著自己姿色頗佳,竟敢舉目望著聖顏,陛下也正神色匆匆看其一眼,四目相對,一人以為是電光火石,另一人卻起了殺意。
「風起長安月朦朦,幾度露華濃……」巷子盡頭飄來跑調的歌聲,須臾,已連忙止住。皇帝轉目瞧去,一襲緋色宮裝的女子局促地站在不遠處,正是要去碧霄宮報到的姜采苓。
玉德大驚,這姑奶奶如何能出掖庭?又如何會恰好出現在此處?明擺著是要來攪局!
皇帝卻只怔忪了片刻,已是躬親蹲下將那瓔珞環佩拾起,交於宮女手中。宮女大喜,嬌俏的容顏綻放如花,另一名較老實的絞著袖子,只恨自己不夠主動。
陛下目不斜視,經過采苓身邊時,步子未頓,速度又比平時快了三分。采苓垂首行禮,只避在一旁,半句問安的話也沒有。待到陛下走遠后,采苓拿著個小小的包袱,繼續朝碧霄宮方向而行。
過了拐角,又行了數步,皇帝忽止住步子,玉德全然沒有準備,一個趔趄,連忙穩住身形。
「那名宮女叫桃紅。」玉德傻乎乎地一笑。
皇帝覷他一眼,已然轉身朝後追去,步伐矯健如風,他連忙跑著追道:「陛下稍安,待奴去將人找來便是?」
跑到剛才的巷口,幸好那兩名宮女還在,玉德稍舒口氣,卻見皇帝垂然立在巷子里,目光落得很遠,根本沒在那兩名宮女身上,方知大事不好,連忙跪下求道:「陛下恕罪。」
「自去內侍局領罰,朕三日內不想見到你。那名宮女該如何,不用朕教你。」皇帝冷聲道。
玉安滿頭大汗,連忙要謝恩退下,皇帝忽道:「先去查明她要調往何處?」
……
碧霄宮地處偏僻的角落,素來住著不怎麼得寵的后妃。采苓以往更是沒有機會來此閑逛,此番正緊緊盯著宮門口鎏金的三個大字發獃。想不到剛出了掖庭就能遇見沈牧遲,可這未央宮畢竟是他的宮廷,他要出現在何處以怎樣的方式出現,她都管不著,甚至是與誰一同出現。
剛剛她也是無意聽到宮女們竊竊私語,說陛下的手好嫩白好滑潤,帶著暖暖的溫度,一觸碰到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讓人心跳不已。彼時,她雖然覺得很好笑,很想告訴她們被雷劈了會死人而不是心跳加速,卻故作鎮定地從她們身邊經過。現在腦海里,卻再此出現他一抹黑色的身影,好像是比之前又清減了些,如何也揮之不去。
「是你?」前來應門宮女,竟然是魏葦身邊的凇荷。采苓還想問幾句,對方又扯著嗓子喊道,「娘娘……不好了……。」
采苓訕笑,哪有人這樣通傳的,下人們**成這樣,這碧霄宮應該也是沒什麼機會覲見聖顏的。
魏葦坐於堂前主位上,極力忍著怒火,「本宮趁生辰之機方能求得的恩典,要的人是珩兒,如何來的人卻是她!」一拍桌案,全身發抖。
「娘娘息怒。應當是浣衣局的奴僕們自作主張,奴婢這就去找他們理論。」凇荷辯道,「這次奴婢一定親自去將人帶來碧霄宮。」
「等等……」魏葦忍下怒氣,已是皮笑肉不笑,「既然人已經來了,又是從前秦王府的舊人,讓她進來吃盞茶如何?」
「諾。」凇荷瞭然於胸,也是皮笑肉不笑。
雖是碧霄宮主殿,及不上秦王府的小院雅緻,也沒有紫微宮任何一處殿宇奢華,不過是幾間稍寬敞的屋子。采苓款款而入,心中唯一想的便是此番李代桃僵是否會牽連到吳姑姑。
采苓站在堂內,並不打算向魏葦行禮。這不到一年裡,家道中落,看盡世間薄涼,她已學了些曲意逢迎的「本事」,可仍不能做到對魏葦卑躬屈膝。
「見了娘娘你竟不跪?」凇荷說罷過來踢了她的小腿,生生將她踢跪在地板上。
「如何能對姜姑娘無禮?」魏葦作勢怒責凇荷道,「快扶姑娘起身。」
凇荷正要走近,采苓已經站起來,魏葦為難道:「此番姜姑娘能來,本宮尤其高興,但是實不相瞞,本宮盼的卻是從前東宮舊友名喚珩兒的。這次勞煩姜姑娘白走一趟,本宮難心安啊!」
「魏才人只將心放在肚中,不必不安。采苓這就回掖庭。」正中下懷,她哪裡肯留在碧霄宮中,日日伺候魏葦,倒不如掖庭里自在逍遙。
「那自然是好。」魏葦笑道。
「皇上駕到……」殿外,玉安公公的聲音傳來,魏葦擱下手中一碗茶,忙不迭從主位上下來,小跑著到宮門口接駕。
「陛下今日總算得空到臣妾這裡來。臣妾真是喜難自抑啊。」魏葦跟在沈牧遲身後,滿面春風地進了屋子,才想起采苓還站在原處,連忙示意凇荷將其打發走。
凇荷幾乎是小跑著繞到采苓跟前,低嚷:「還杵在這兒作甚?還不趕快走。」
采苓瞥眼瞧去,陛下已經站在幾丈外,采苓冷冷瞧著凇荷:「是你讓我走的哦。」凇荷自知於禮不合,不耐煩道:「行了禮再走。」采苓百無聊賴行了常禮,正要同其他宮女一道退下。
「她為何在此?」沈牧遲問,不待魏葦回答,又冷笑道,「魏才人生辰宴上求的人竟然是她。你可真是顧念舊情,這也是朕看重你之處,不似有的人朝秦暮楚。」
魏葦本想說一切都是誤會,她求的人從來都是珩兒,是那掖庭的人擅作主張,才將這罪婦調來此處,如今正要原封不動送回。
采苓已道:「奴婢是來送衣的,這就回掖庭。」
皇帝冷眸深邃,修長的手指捏成拳頭,薄怒漸起,開未開口,魏葦已拉著她的手和氣勸道:「既然陛下都看出來了,姜姑娘也不必有再多的顧慮,只安心留在本宮這裡,與本宮姐妹相稱如何?」
「奴婢不敢。」無奈之下,竟對魏葦自稱了「奴婢」,說完后也沒有從前想過的難堪之感,這不過是個代號,原來很多事都是可以釋懷的。比如是否還應該留在未央宮裡,也是應該做一番打算了。思及此,不禁發了會兒呆。
「朕要去紫微宮,魏才人也一道去給太皇太后問安吧。」皇帝吩咐。魏葦如獲至寶,開心到合不攏嘴,連忙稱是,跟在皇帝身後款款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