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奉茶

第七章 奉茶

次日晨曦初露,沈牧遲已起身穿戴整齊,伺候的女官年約四十,風度儀態與紫微宮的春姑姑可相提並論,皆是含笑溫和卻不怒自威。

采苓隔著層層幔帳只匆匆看了一眼,沈牧遲長開手臂,另一名稍年輕的女官便將綴寶石的金銙帶為他系在腰間,他轉頭看了眼幔帳內,四目相對,她連忙轉過臉去。偷看別人穿衣,實是不妥!

「朕去早朝。回來再陪你用膳。」臨走時,他撥開帳幔看進來,聲音低沉溫和。

她背著身子,點了點頭,倘若時間靜止不前該是多好。繼晗章院小住后垂拱殿中又會有另一段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嗎?她也說不清。

自是睡到日上三竿,說要回來一同用早膳的人,在前殿與眾大臣議事。年輕的女官介紹說自己叫「頤念」從前是伺候太上皇起居的,垂拱殿中事無巨細統統問她就行。采苓感激地點了點頭,在頤念的幫助下穿好衣衫洗漱妥當。

殿外日光傾瀉一地,樹影婆娑中內侍們抱著泥土花草來來去去。采苓喝完一碗燕窩粥:「敢問姐姐,垂拱殿的宮人們每日都如此繁忙嗎?」

頤念站在一旁,也看一眼窗外像蜜蜂一般忙碌的宮人們,撬花、種草、填土各司其職,「他們這是要將一地的鳳仙花換成春蘭。這春蘭的花期在明年三月,如今統統只有個綠油油的葉子,姑娘可會覺得單調?」

「是有點單調。」采苓又看了眼屏風內水色幔帳水色床褥,兩人不用多言,已相視而笑。

飯後,采苓出去走動,見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指揮著內侍將一地的鳳仙殘花收拾妥當。「雲鶴姑姑?」采苓連忙行常禮,此人正是晨間來伺候陛下起身的代詔女官,彼時睡眼惺忪滿目皆是沈牧遲,沒將她看真切,此時才認出正是當初翠微宮中萱娘娘身邊之人。

「姑娘傷口未愈,應當進殿內休息。」雲鶴匆匆而來,見她雙臂纏著白色絹布,一時不知從何扶起。

「姑姑近來可好?」故人重逢,喜不自禁。

「雲鶴都好。姑娘雖是受了些罪,今後也算是苦盡甘來,應當安心養病才是。」雲鶴繼續勸。

「姑姑叫我『采苓』吧。從此我就在垂拱殿當值,諸事都不懂,還望姑姑不吝賜教。」

「姑娘……」雲鶴記得很清楚,娘娘瀕死之時一字一句祈求眼前女子:本宮的遲兒從今往後就交給你了。

「姑姑不必有多餘的顧慮。」采苓笑道,「從浣衣局到碧霄宮,如今能夠在垂拱殿里服侍陛下,采苓已是知足。」

「委屈你了。」雲鶴仍忍不住道。

沈牧遲回來時,采苓正在偏殿收拾小屋。雲鶴本不同意讓她搬去偏殿居住,可她說:陛下意氣用事,我等不能不勸。宮女堂而皇之睡在龍床上,傳出去后朝堂上大臣們如何看君,民間如何議朝廷,史書上又會留下如何荒唐的一筆。雲鶴咬了咬唇,將她安排在離主殿百步之遙的小屋。雖是小屋,也是紅牆綠瓦,金碧輝煌,比她從前相府的院子還要好上不知多少。

「你要住這裡?」明黃的龍袍尚在身上,威儀無雙,問話時卻有些委屈,令人啼笑皆非。

她抬起僵硬的手臂,示意他坐在窗邊的蒲團上,她也跪坐著,「從這裡看出去,剛好能望見垂拱內殿的燭光,比當時咱們在秦王府里近了不知多少,別不知足。」

他緊緊看著她的眼睛,午間日頭正盛,小屋外竹影斑駁,微風過處,送來竹葉的清香,她笑道:「又說要回來一起用早膳?」

「朕說了是早膳嗎?」他問。

原來等他回來用膳,是午膳或晚膳啊,她扶額一笑,當個皇帝果然不容易,卯時天剛剛亮就要起床,匆匆用過早膳就是早朝時間,早朝結束還要與內大臣商議國事,每日之事不盡相同,需一一聽奏再做決策。從前覺得太上皇嚴肅古板,原是從未站在他的角度想過日子的苦楚。忽然有點心疼沈牧遲。

「還不快走。」沈牧遲說罷已起身。

「哪裡去?」采苓疑惑。

「用午膳。」

「奴婢想過了,伺候陛下用膳的差事的確不錯,可是無奈手臂有傷,恐怕半月內不能幹那樣的活。」采苓站著沒動。

「一起用膳。」他攬過她的腰,將她帶出屋門。外頭艷陽高照,她連忙眯了眯眼睛,拒絕道:「這如何是好?」

「不許再拒絕朕。從今往後,你不同朕一起吃飯,朕也就不吃了。」長身玉立的九五至尊,說氣話的樣子竟帶著三分可愛。

「奴婢誠惶誠恐。陛下是不是魔怔了。」她無奈道。

「朕從前就是這個樣子,只是你從來不知。」他俊朗的面容上忽然揚起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眼睛里也全是笑意。

整整半月的養傷日常,一日兩餐被人餵食,喂的人還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幸好此乃禁宮秘辛,連紫微宮都得不了半點風聲何況是朝臣,沒有指責便愈發張狂,竟然覺得他親自炒的菜有點咸,還評論了兩句。他雖只說下次會注意,她卻如當頭棒喝,認清楚了今夕何夕。

自此解開臂上布條,挽起袖子,露出左右各兩處長長的刀疤:「已經脫痂,吃飯幹活一點不礙事。」

他蹙眉仔細看著她的傷口,指尖觸及紫色的結痂,稍是一顫,修長的手指懸在空中:「怎麼就忍心往自己手臂上划刀子?」仔細將她的衣袖滑下。

「傷心過度嘛,也是情有可原。」她不解釋,他就真以為一切都是「自殘」,但是她又不想再看到小太監為她而死,那孩子大不了淵兒多少歲,要是暴屍荒野她又不忍心,要是讓赫悅去收屍,那小子免不了又要抱怨幾句,「唉……」思及此,嘆了口氣。

「你為朕吃醋成這樣,朕很感動。」他不掩深情,擁她入懷,薄唇輕啟,就要附在她的唇上。

連忙將之推開,「陛下,一場誤會。」

「誤會?」黑如古潭的眸子一沉,「有何誤會?說來聽聽。」

才知差點露餡兒,吃醋就吃醋,雖是丟臉,卻也不至於要了人命。「奴婢一時語快罷了,哪有什麼誤會?今次是太極端了一點,往後絕不再犯。」

「嗯。」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若是再犯,朕讓漫雲有生之年都困在掖庭里。」

「奴婢有錯關她人何事?」她昂頭抗爭,極是氣惱。

「奴婢叩見陛下。」熟悉無比的溫婉女聲盪在內殿里。采苓連忙轉頭,已是眼含淚水,「漫雲……」

「姐姐……」多少情誼化在綿綿的相思里。

漫雲調入垂拱殿,從此未央便是秦王府。

近日,雲鶴有件棘手之事,便是垂拱前殿奉茶的宮女桃紅總是抱病,太醫院遣人來瞧過,說是胃病,此症需要長期將養,可奉茶之職最重要的便是儀錶,堂中一站便是數個時辰,桃紅怕是不能勝任了,雖有備選之人,明日內殿中將有十二位朝臣議事,必須再多派一位。

采苓從頤念口中得知此事,連忙去求了雲鶴,搖著她的手道:「好姑姑,我在垂拱殿里將養了半月,長胖了好多,再不做工怕是要悶死了。你瞧瞧這杯便是我煎的茶,是不是鮮亮清香?從前教我煎茶的師父可是太祖皇帝身邊的人。太祖皇帝最懂茶,對她也是讚不絕口。」

「奉茶講究的是儀態。」雲鶴覷一眼她。

「儀態我自然也有。東喜樓中的店小二全是經過我親自教習的,至今沒人說他們服侍的不夠好啊。」采苓連忙做出一副溫婉的樣子。

居然拿朝臣同酒肆的客官相比,雲鶴忍俊不禁,再覷她一眼。怕是說錯了什麼話,采苓連忙補充道:「不如明天讓我且試試,如果的確不能勝任,再找人替換可好?」

雲鶴見她態度真誠,勉強點了點頭。

當日下午雲鶴就將她帶往垂拱前殿,將殿內布局和陳設一一交代,又有熟練的的奉茶宮女來教她禮儀,一直學到日頭西斜,奉茶女官點頭滿意了為止。晚膳時,沈牧遲問她下午去了何處,怎會一臉疲憊。她狡黠一笑:「明日陛下自會知曉。」他回了一句「古靈精怪」,眼睛里的笑意快要溢出來。

次日清晨,穿好水色紗衣和嫣紅的襦裙,梳了雙螺髻,對著銅鏡一照,很有幾分常年侍奉在聖上跟前的儀態,滿意地轉身出門,混入奉茶宮女的隊伍中。

因三省六部聯名奏書,今日坐在殿中議事的大臣們頗有些多,所以奉茶宮女也從原來的四人增加到八人。宮女們分開侍立兩側,采苓站在末尾,靠近殿門的位置,忍不住抬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大殿。奉茶女官荷兒正在龍椅一側的小案上煮茶,用手敲擊桌面兩聲算是提醒,她連忙低下頭去。

片刻后,錦衣烏紗帽們紛紛踏入殿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議論紛紛中大殿內一時人聲鼎沸。采苓悄悄抬起半個頭,見到自己跟前坐著的正是楊陶陶,心中大喜,正要發出點暗語,玉德唱道:「皇上駕到……」

臣子們紛紛拱手作揖中,皇帝昂首闊步走向殿中主位上,待他坐下后,眾臣整齊落坐。這時候,奉茶宮女的工作便開始了。采苓端著事先準備好的托盤,她的兩位「客官」正是陶陶和工部尚書。她混跡長安,打打鬧鬧說要嫁給沈牧遲的那些年裡,早就名聲在外,在坐各官員除了剛從州府提拔上來的其餘皆認識她。

她只低著頭將一杯茶放在工部尚書的案子上,他無意瞥了她一眼,立馬嚇得差點打翻茶杯,她連忙伸手去扶,忘了另一手托著的木盤子里還有另一杯茶,一個不平衡,茶水灑出,落在衣袖上。她擰著眉,正要垂頭退回殿門口,聽到隔壁桌的陶陶喜不自禁打著暗號:「啾啾……啾啾啾!」這幾聲,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她恨不得將一個茶杯扣在他頭頂上。

皇帝握著奉茶女官遞來的茶,目光所至也是緊緊追隨著她,黑如深潭的雙眼內辨不出喜怒。

沒想到奉個茶也會搞砸,真是令人沮喪啊。她轉過頭,滿面委屈地望了眼陛下,陛下卻慢慢露出一絲笑容,旋即無奈地搖了搖頭。

給陶陶奉茶時,她忍不住狠狠盯著他,心道:都是你害本姑娘當眾出醜。陶陶卻在她耳旁低語道:「休息時在廊上等著本少。」

因要跟這不正經的楊都尉暗渡陳倉,她的心跳得飛快,根本沒注意到三省六部啟奏的是何大事,只聽到陛下回復了一句「容后再議」,眾大臣求道:陛下三思!

三思什麼?采苓抬頭望去,沈牧遲冷冷看著一眾臣子,「朕心意已決,卿等不必催促。」

催促什麼?采苓只恨自己聽了個後半段。休息時,采苓如約在廊下候著,只等借故出來透風的楊陶陶來將她找到。

「姜少?「忽覺有人扯她的水色紗衣,轉目一看,朱紅朝服的公子正居高臨下看著她,「穿了這套宮裝倒有幾分七品女官的模樣。」

「剛才殿中所議何事?」采苓連忙抓著陶陶的衣襟問。

「男女授受不清。」這時候他倒來講究這些,「話說你不也在殿中?」

「一時走神沒聽清。」采苓懊惱得很。

「還不是最近常常叨念的。國不可無君,君不可無嗣,求陛下早日冊立皇后,廣納後宮。如今天下太平,你說說,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值得三省六部聯名啟奏。」陶陶不耐煩。

「那你來做什麼?」采苓上下打量他。

「本少前來自然是……」禁不住她犀利的眼光,陶陶頹然道,「本少也聯了名。」

「你也支持陛下立后?」采苓問。

陶陶拍著她的肩膀語重心長:「你如今就一心一意往上爬,最好做到正三品的代詔女官。其他的事別考慮太多。」

「什麼意思?」采苓怒從中來。

「瞧,如今不是做了奉茶宮女嗎?要不了多久就會一級一級往上爬,在未央里呼風喚雨總比你在長安城中當壚買酒強。」陶陶試圖轉移話題。

「去他娘的呼風喚雨。五年期滿后我可是要離開的。」她還真順著他的話聊上了,「今日所見,這奉茶宮女也不是個好活,弄不好就被朝臣們笑話,看來我還得再合計合計,找個更加輕鬆的活計矇混過這幾年。」

「此言差矣。」陶陶連忙勸道,「這奉茶宮女才是你最應該打破頭往裡擠的活計。」

「怎講?」采苓覺得今日楊陶陶特別機靈。

「朝中議事之地,議的是何事?」不等她回答,「國家大事!下一步建設的方向、各種工商農學兵之政策,你說你要是日日奉茶,日日側耳傾聽,還不將我朝的發展命搏了熟於心,伺機而動,還怕賺不到銀子?」

「你真是!」采苓兩眼發直,旋即大笑,連連拍著陶陶的肩膀。

「都尉大人……」玉德從殿內來,打著塵拂恭敬道。

「啊……」頓覺大事不妙。

「陛下傳您。」有點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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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宮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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