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晗章
中秋佳節,東喜樓中賓客盈門,與人擦身時,她會將他往自己身後拽,像是保護一名年幼的孩子。面紗之下,年輕的君主唇角輕勾,任由她拽著、保護著。
「少主!」月圓端著個托盤,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
她笑容滿面接了托盤裡面的一盤燒鵝,彎腰遞給桌上的賓客:「您二位好吃好喝啊。」
其中一名賓客微醺,見此妙齡女子,禁不住伸手摸著她的手背,「小姑娘陪二位爺喝一杯如何?」
采苓仍陪著笑,忽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如箭射來,端端錘在那猥瑣賓客的肩膀上,力道不小,將他擊倒在桌上,可惜了那盤燒鵝,油亮的鴨肉紛紛落在地上。那東西也應聲落地,原是個托盤,此番還在地上左右擺動不停。
采苓轉頭看一眼月圓,驚恐未定的少年雙手懸空,依舊保持端著托盤的姿勢,似未知托盤已不見。他身旁數步遠,沈牧遲正負手而立,一雙眼睛如暗夜裡的古潭,深邃難辨,正要走近。采苓連忙低聲道歉:「小二手滑傷了大爺,您大人大量此番又正逢佳節,望二位爺見諒。」兩人怒目相對,正要責備,采苓對月圓道:「快去取鎮店佳釀來,把二位爺的酒菜錢就算在本東主身上。」
「東主?你是姜姑娘!」兩人酒醒大半,早嚇得魂飛魄散,皆知東喜樓的姜采苓雖是家道中落卻與當今聖上頗有淵源,得罪不起,連忙拱手道歉。采苓亦拱手道:「進門就是客。兩位客官要盡興啊。恕不奉陪了。」
說罷,拉著沈牧遲背在身後的一隻手將之帶至二樓,「世風日下啊!」忍不住抱怨一句,沈牧遲冷冷瞧她一眼,方知又說錯話,如今是他的天下——太平盛世,豈容她污衊!連忙轉頭道:「月圓,快去彩綾榭準備酒菜,等等,記住是去酒窖取最陳年的洛日紅。」
轉回眼來,見沈牧遲臉色稍霽,心中一句「素來沉靜的人,也不知今夜為何動不動就發怒?打開門做生意,金主爹爹們大大小小誰又得罪的起呢」,到底是不敢說出口的。
「苓姐姐?」緋色襦裙、雲髻輕挽的絕美女子剛從三樓走下,迎面喊她,轉眼見到她身後之人,臉色一變已是暈滿紅霞,「陛下!」屈膝行禮。
「噓!」采苓連忙放開沈牧遲的手腕,對良明月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環顧四周無人,才稍安。
「姑姑!」稚子童音,帶著滿滿的驚喜。
「淵兒!慢點,慢點!」滿面春風的笑意,張開懷抱,緊緊擁住從三樓蹦蹦跳跳而來的小孩子,「快讓姑姑看看有沒有長肉肉。」
「淵兒很挂念姑姑。夫子誇淵兒學業精進,師父也說淵兒功夫學得好!姑姑大可放心。只是姑姑如何瘦了?」小小孩童,靠在她身上不肯離開。
「你姑姑過得也好。」堂堂八尺男兒,竟然跟稚童吃醋,忍不住將那孩子掰開。
「姑父!」一雙小眼睛里盈滿淚花,抬眼望著他,已是驚喜異常,連忙一把抱住。
「嗯。」被小小的人抱住大腿,動彈不得。
「淵兒。過來。」良明月溫和招手。
忽一抹黑衣從高處著落,采苓連忙伸手將身旁一大一小兩人護住,只見黑衣紫發的年輕男子單膝跪下,低聲道:「叩見陛下。」采苓連忙上前,將赫悅攙起,又將沈牧遲拉到長廊盡頭的彩綾榭里,伸手要將他面上的薄紗取下:「一點用也沒有,他們統統知道是你。」
他長得高,此番更是往後仰了一仰,她就更夠不著,只好踮著腳扶著他的肩膀,整個人彷彿是要靠在他的身上。這時,良明月剛好帶著淵兒進來,聽到門嘎吱一聲,嚇得她一個跌蹌,他順勢扶住她的腰身,低頭的一瞬,她成功扯下附在他臉上的薄紗,剛狡黠一笑,他扶在腰上的一隻手只稍微用力,兩人便緊緊靠在一起,他垂下頭來,薄唇就在眼前。
「哇……姑父和姑姑抱在一起啦!」稚氣童音滿是欣喜。
「淵兒。」良明月正要帶淵兒離開。
「明月。」采苓將薄紗放於腰間,「你同殿下也算是久別重逢,不如坐下來敘敘舊。」一來到東喜樓,就像是回府,早就忘了尊卑,居然私自安排了皇帝,「我還有點事,暫不奉陪。」
恰恰此時,月圓、月缺捧著托盤進來,佳肴清淡,洛日紅酒香四溢。她瞧了一眼,滿意一笑,拉著淵兒的手:「走,同姑姑仔細說說學業是如何精進了。」
出了彩綾榭,蹲在廊上與淵兒說了許久的話,才問:「明日尚要去學堂,為何還不睡?」
「姨娘說今日中秋可以晚睡。」淵兒回答。
采苓目光一轉,剛瞧著赫悅,銀面的青年連忙解釋:「前段時間淵兒挂念姐姐您,袁大哥便去請了良姑娘。至此以後,良姑娘常常前來。起先剛要離開,便見到姐姐與陛……殿下。」
「嗯。袁大哥人在何處?」采苓不忘此行目的。
「北上永州,已一月有餘。」陶陶略顯焦慮,「不知袁大哥他為何如此看重一個邊境之鎮,即便是開到金礦成山,也不能將之運回不是?」
「袁大哥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們只需按他的要求辦事即可。」采苓又問:「這幾日可見過楊都尉?」
「不曾見過。」
「可有傳書或者口信?」
「都不曾有。」
采苓頓時舒了一口氣,不忘告誡:「倘若見了千萬別聽信他的話,去信於袁大哥,告知我的近況同時也叮囑此事。」
「屬下明白。」赫悅拱手正色道。
說話間,屋內之人已大步流星出來,就要擦身而過時,伸手抓住她的一隻手,拖著她離開,她連忙對淵兒道:「學業和功夫不可懈怠,姑姑改日再回來看你。」
「姑姑自己保重。淵兒會聽師父的話。」善解人意的孩子,總是特別令人心疼。采苓忍著心痛,隨著沈牧遲離開。
金漆馬車已停在門口,他將她托上車,自己跨步而上,全程未有一句話。明顯是生氣了,是菜式不佳還是酒不夠清亮?秉著服務至上的經營理念,她必須得問問清楚。
「陛下,您是不是覺得菜太清淡了些?」明明是照著他的口味做的。
他覷她一眼,並不打算開口。
「那就是酒不夠香咯?您看自從我被困在未央里,也沒機會去窖里試酒,說到品酒旁人皆不如我,降低了品質,真是不應該!」
「困在未央?」他揉了揉眉心,疲憊之色難掩。
頓察說錯話,連忙垂頭不敢再多語,他卻長臂一伸,將坐在遠處的她攬過來,靠在他堅實的胸口上,略帶沙啞的語氣:「小四……」
「嗯。」驚魂未定。
「不要將我推給別人!」堅決到不容置喙。
她靠在他的胸口,聽到突突有力的心跳聲,他的臂彎堅實有力,仿若是一葉隨風飄蕩的扁舟忽得被大風吹入漁火漫天的港灣。雙馬并行,馬蹄聲噔噔,風動時吹起帘子,燈光璀璨中見到窗外倒退的風景,萬般熟悉,卻不是回宮的官道。
馬車從後門進入,停在院子門口。采苓坐於車內,不知該不該下車,或許他只是要進去拿點舊物,即刻便會走。
「小四?」他下了車,在外面喊她,「到家了。」
嗯……家?他說過,有他的地方就有家。可眼前大紅的燈籠高懸在門檐上,院中金桂正飄香,去年冬季,救她姑侄性命之地,不是家又是哪裡呢?
「為何這裡陳設未變?」采苓跟著他走進晗章院里,樹下落葉盡掃,抬目瞧去小亭里一把古琴仍在,步入主屋,更見四處一塵不染,明顯被人精心打理著。
「朕偶爾會回來居住。」他靠得極近,彷彿一陣風吹在耳後,「你若喜歡,朕可以常常帶你回來。」到底是個念舊的人,采苓感激地望他一眼,「一別幾月,倒是有些挂念這裡。」
四處看看,插瓶里的辛夷絹花不見,連從前睡過的小榻也不見了。
此時有侍女打水進來,說要給他泡澡,采苓心跳得如擂鼓,因見到沈牧遲已開始脫衣服。那一日他在良府別院受傷,她倒是窺視過他嬌艷欲滴的堅實赤膊,可是那時畢竟事出緊急,今日再不迴避就是不知羞恥了。
「小四,去哪裡?」他已脫了外衫,露出結實的肌肉曲線。
「奴婢在外頭等著。」情急之下,竟然記起了自己的身份。
「奴婢?」俊美的男子隱隱苦笑,「既然是奴婢,就來伺候朕沐浴。」
真該死!她一拍腦門,好像還挺在理的,便老實前往內室同侍女們一道準備熱水。浴桶水八分滿時,沈牧遲光著上半身走進桶內,水汽氤氳中,越發顯得俊美。
「都下去。」謝天謝地,說了這樣一句話。采苓連忙低頭跟著眾人一併退下,「小四。你留下。」
留下?留下做什麼?留下來流口水嗎?采苓心中一緊,止住步子,「諾。」
「抬起頭來。」沈牧遲泡在熱水中,閉著眼睛吩咐她。
扭扭捏捏畢竟猥瑣,她咬了咬唇,決定克服困難,做到熟視無睹,便靠在那浴桶一側,「陛下想要什麼?」
「朕要什麼?」她步步逼近,眼睛落在他光潔的上半身上,居然會感覺不自在,下意識用手擋了擋,頃刻間已自嘲,去年九月便是自己妻子的人,有什麼理由跟她害羞。
一抬手,水花四濺,抓住落在浴桶一側的柔荑,「朕從來要的都是你!」
「陛下!」本要被拖進浴桶的人,極力抗爭,從未想過,近來羸弱如她竟然有這樣的力氣,「奴婢身體有疾。」
「何疾?」他立刻問。
采苓微紅了雙頰,早前發現癸水已至,如今看到水便想到當日在浣衣院里遭受的刑法,不禁下腹部一陣絞痛,連背部也疼痛難忍,慌忙扶住浴桶,卻帶笑道:「也不是什麼疾病。只是……婦人月水,陛下見諒。」
陛下神色如常,只吩咐她先行出去。
男子通常都會嫌棄這個的吧?往日相府中也有這樣的先例,若是妾室們來了月事是萬不能踏入爹爹房門的,所以她們競相爭求的居然是如何減少月水的方法,即便是郎中告誡此法對身體有害,也全然不顧。民間尚且如此,何況是帝王家。
采苓洗漱完畢,正要向侍女們求個別的院子的居住,侍女們左右為難,沈牧遲已經穿著月白的常服出來。侍女們紛紛退下,空曠的主屋內只余他二人。
「時候不早了。還不睡下。」他坐在床沿上,不掩疲憊。
「這就去睡。」采苓連忙要走。
「回來!」有點不耐煩,轉瞬已是強壓住怒火,溫聲以告,「別總想避開朕。過來乖乖躺好。」
即便是此時此刻,他也要與她同枕共眠。這便是沈牧遲,他總說她不夠了解他。如何能了解他?一旦了解他,往後如何捨得離了他?
采苓目里含笑:「真不愧是我痴迷過的人。到底與旁人不同。」一句心裡話,竟然糊裡糊塗說出了口。
「痴迷過?」沈牧遲替她掖好被角,露出一絲苦笑。
她張了張嘴,到底說不出半句好話,不如不說!
晗章院的一夜過得並不太平,光是去凈房就跑了三次,前兩次翻身起床沈牧遲還推了她一把,第三次處理完回來時,見他已經翻身向內,把外面的位置留給她睡。她非但不計較,反而覺得這樣更方便。
次日天剛露白,沈牧遲便起身,今日雖不上朝,議事卻不能免除,馬車已經在院外等候,可身邊之人怎麼都搖不醒。
「奉茶小宮女……」他在耳邊輕輕喊。
「啊?」她稀里糊塗回答,「龍井還是花茶?不知道……別問我。」
「該回宮了。」他忍住笑,再次提醒她。
「啊?」依舊是迷迷糊糊,「我不走啦……要永遠……留在這裡。」
沈牧遲眉開眼笑,彎腰將她橫抱著,一直抱到馬車上。車輿起行,顛簸中睡意更勝,她有意識自己犯了大不敬靠在陛下的大腿上一直睡,可是就像魔怔了一般,如何都清醒不了。溫暖的雙手,一隻放於她頭頂,一隻撫過她的臉頰,終於能強睜開眼睛,她聽到頭頂傳來輕柔的言語:「不急,再睡會兒。」
她滿意地閉上眼睛,原來有他的地方真的就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