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賢妃
又是一年九月初三日,今日不早朝亦無朝堂議事,采苓睡了個自然醒,梳洗打扮齊整剛出房門,見頤念在院子里跟她招手。剛走近,頤念挽著她的手道:「今日長樂殿人來人往,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采苓駐步,「你可不像是愛湊熱鬧之人。」
頤念微微一笑,「今日各宮各殿的主事女官齊聚長樂殿,韓尚宮也在,正好將你介紹給她們。」
「真的要走?」采苓問,畢竟放出去對她而言仍似漫漫無期。
「下月初五。不是跟你一直在交接嗎,還問。」頤念如釋負重地笑了。
「著實為你高興。」采苓也露出笑臉。
兩人並肩來到長樂殿,只見水榭樓台、雕欄畫棟,金碧輝煌的大殿與精緻的庭中小景交相輝映,廊上掛大紅的幔帳,風動處,搖曳生姿。刺金的大紅喜字貼在門窗上,一行宮女捧著手腕粗的紅燭、紅彤彤的蜜棗,以及果實飽滿的花生從身旁而過。
「頤念姑姑。」眾人齊聲道。
頤念與采苓駐足,讓忙碌的宮女們先過。頤念目光看向遠方,「這長樂殿距垂拱殿最近。聽聞陛下與良姑娘是舊識,此時永和殿中的冊妃典禮我等雖沒機會目睹,晚些時候倒能在這新妃的殿中鬧上一鬧,也算是討個彩頭。「
今日正是良明月被冊封為賢妃,入宮之日。
頤念這是要來鬧洞房嗎?可現在天色尚早,冊妃典禮結束后新人還得去奉先殿祭祀祖宗,下午去紫微宮覲見太皇太后,與太皇太後用過晚膳后再回到長樂殿行禮。如此一來,她們要在這長樂殿中待上大半日。
她看看頤念,白凈微胖,果真比大戶人家的小姐保養得當,心中暗自揣測,內廷女官確實是難得一尋的閑職,不禁喜從中來。
「笑啦。」頤念拍手道,「雲鶴姑姑還告誡說今日不可向你提陛下冊妃之事,我連日觀察下來,倒覺得你對陛下沒那個心思,所以拉你過來考驗一下。沒想到你果然沒那個心思。咱們做女官的,最忌諱就是覬覦主上,不會有好下場。前朝煬帝的內廷女官倒是個特例,做到貴妃,最後也是老死他鄉。」
「小聲點。」采苓連忙提醒,煬帝的那名貴妃,算起來是沈牧遲的外祖母,再講下去兩人的項上人頭怕是不保,談何放出宮外?不過頤念也算是一朵奇葩,如此沒心沒肺竟然能先後做了兩名皇帝的內廷女官,好歹正四品。采苓越發覺得一月以後,坐上她的職位那是撿到寶了。
不過頤念到底有許多優點,比如待人接物、看人臉色方面溜滑如泥鰍一般,就是采苓學不來的。韓尚宮特別喜愛她,此前與采苓有過的不愉快,統統如過眼雲煙一般消散。各宮主事聽說采苓要新晉正四品女官之位都來道喜,偏殿里焚著百合香,香氣裊裊,屋外紅燈籠高高掛,梅花格軒窗上貼著大紅的喜字,好像這場冊妃大典主角是她一樣。
她笑,一直笑,笑到兩腮的肉酸酸的痛,才想到應該要收回笑容了。可是臉卻僵了。
「陛下、賢妃娘娘駕到……」玉德在外唱道。眾人連忙收拾妥當,出外相迎,采苓作為韓尚宮的新寵,被簇擁著走在中間。
「參見陛下。參見賢妃娘娘。」眾人行禮如儀,異口同聲。
「平身。「皇帝心情不錯。
「苓姐姐。」良明月穿著一襲大紅色綉百花金雀的喜袍,盡顯雍容華貴,白皙的臉上梨渦淺淺,細長的眉眼如一灣清泉,是閉月羞花的模樣。眾女官得見天顏,皆驚,縱是前朝後宮裡美人入雲,從未見過如此清麗的容顏。
「賢妃娘娘。」一張僵硬的臉還來不及揉一揉,便乾脆仍是笑著,眼睛剛抬起來,卻是與站在明月身旁的沈牧遲來了個對視。自幾日前鱸魚之變,沈牧遲再沒回過垂拱殿用膳,她便順勢落得清凈,再不踏足他的寢殿半步。白日在前殿仍專心奉茶,他時而接過茶杯,時而不理不睬,從不同她多說一字,是完完全全的主僕關係。
這一抹對視,他的目光卻實是膠著,片刻未移開,她無言以對,臉又特別的僵,一時不知如何進退。良明月跨步而上,執手道:「苓姐姐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玉德湊上來,小聲在明月身旁道:「良辰已至,請娘娘給陛下行禮。「
即便是新婚之夜,他仍穿玄黑的龍袍,豎金冠,大紅的喜服、拜天地、喝合巹酒那些儀式是留給皇后的。眾人垂首退在一旁,新妃盈盈跪下,三拜兩叩,誓效忠於陛下。
去年九月初三夜,秦王府的紅燭燃了個通天,要來拜堂之人卻不知所蹤。今年此時,她到底是想看看沈牧遲成親時會是如何的模樣。可剛抬起頭,便與堂前主位上坐著的君主四目相對。這一抹對視,他黑如暗夜深潭的眸子冰冷如霜,就那麼不帶一分感情的凝視著她,電光火石,她彷彿能感到有許多利劍刺在心間,連忙垂下眼去。
接下來的儀式,她再不敢看,混在女官的隊伍中,趁亂偷偷溜走。
頤念說得沒錯,長樂殿畢竟離垂拱殿近,她雲里霧裡般隨便走走就順利回到小屋。
關起門來,一顆顆淚水滑落無聲。原來心是會痛的。
她站在眾人之中,謊稱一心奉主旁的都不敢去想,心之所向是正四品的官職,可是誰會懂,她愛他已至膏肓,因為別無他法,便試圖全身而退。哪裡還能全身而退?心都缺了一塊哪裡還能補得回來?
糊裡糊塗睡至半夜,忽覺窗外雨聲潺潺,唇角勾起一抹笑,都說風調雨順,希望他二人也能萬事皆安。不對,為何有人卧在身旁?雨水的潮濕和他手的溫度從腰上襲來,連忙驚醒過來。
「陛……「來不及說完,他滾燙的薄唇滑過面頰,停在唇邊,一字一句彷彿從牙縫裡擠出,又隱隱帶著傷懷,「小四,別將我推給別人。」
怔忪的片刻,腦子裡滑過許多片段,大殿之上,眾臣啟奏:君不可無嗣。她如今的身子,月事淋漓不盡,下腹部常常如刀絞一般疼痛,又如何能生孩子。況且朝廷里,再無姜氏立足之地,倘若有朝一日色衰而愛馳,又有誰能全力保她。就算囂張跋扈的姑母尚被太皇太后保住性命賜往行宮幽居,她又有誰呢?
「陛下請自重。」黑暗中,他垂下的髮絲滑在面頰上,帶著淡淡的龍涎香氣,他俊逸冷然的臉近在咫尺,四目相對,冷眸像一顆葡萄映出她的輪廓。她看著他眼睛里的自己覺得不過一年之期,卻彷彿過了萬年那樣長。不似當初,她肆無忌憚地追求他,不知撞了多少次南牆,不過是摸摸頭,重複笑呵呵的模樣。原來成長這樣痛,原來有顧慮會讓人如此悲傷。
不過是輕輕地一推,沈牧遲便倒在床上,采苓翻身下床拿出火摺子點燃燭火,一室幽光,將她的身影投在白牆上,好長好長。她便順勢坐在那幽光里,零星的雨滴從半開的軒窗飄入,打在她的面頰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玄黑龍袍還在身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就那樣躺著。披著輕薄外衫坐在窗邊蒲團上若有所思的人,就那樣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紅燭快要燃盡之時,采苓緩緩道:「去年此時,秦王府中張燈結綵、賓朋滿座,我穿著最好的嫁衣要嫁給天底下最好的男兒,滿心愉悅。紅蓋頭下,我見到往來的雲靴滿堂,卻不見要等之人。喜婆一再催促,說再不拜堂恐誤了良時。我笑得很輕鬆,既嫁君子,每時每刻都是良辰吉日,不急一時。可後來,兵戎相見,扣押我的人穿著整齊的甲胄。我從未上過戰場,也只在你凱旋迴朝時見過男兒穿盔甲的模樣,實在是英姿颯爽。可是沒有人期待在大婚之夜見到這些人。我們的婚禮便是在滿堂嘩然、滿城風雨中半途就落了帷幕。哦……對不住,那是我一個人的婚禮,與陛下沒有關係。」
床上躺著之人,頎長的腿微張,胸口平穩起伏,彷彿睡著了,她苦笑道:「又是一年九月初三,陛下選了這一日納妃,難道也是要讓那長樂殿中的女子獨守新房,飽受奴婢當初之苦。明月沒錯,她愛你想要跟你在一起,怎會有錯?你又何必總是蒙著雙眼,不去看看真心待你的人。」
「你還在怪我?「等了那樣久,紅燭噼啪一響,幾欲燃盡,沈牧遲緩緩開口,」你我之間可還能補救?你要什麼我都依你。「
她輕輕地笑,帶著已將前程往事統統拋諸腦後的洒脫,「奴婢說了這樣多,並非想要與陛下重新來過。世間之事,過去的就不必再提,錯過的也再找不回來。只求陛下憐取眼前人,不必再對舊事心存內疚。奴婢也會向前看,今日之後,再不去想從前,只當是做了一場夢。」
「你果真這樣想?「紅燭燃盡淚始干,他從床上坐起,黑暗中不辨神色。
「奴婢句句屬實。「她也站起身,摸黑打開房門,窗外秋雨淅瀝,她拿出門后一把油紙扇,撐開等在廊上。廊上兩盞琉璃燈在風中搖曳,玉安還等在燈下。
他昂首闊步出來,燈光照在臉上,已恢復平素丰神俊逸的模樣,薄唇輕抿,濃眉舒展,稜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她踮著腳將傘撐在他頭頂上,他看都未看一眼,舉步朝前,三兩步就將她甩在身後一丈遠,玉安提著宮燈連忙追趕,不忘了提醒她:「外面風大雨大,姑娘還是快點回屋吧。「
她將傘交到玉安手中,連忙退到檐下,極目望去,沈牧遲闊步朝前不懼風雨,要去之處應該正是長樂殿。
她回去,擦乾頭髮換了身乾爽的衣服,又躺在床上,起先他躺過的地方尚有餘溫,還有那若隱若無的龍涎香氣,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閉上眼睛。
後來聽頤念講,陛下當夜的確留宿長樂殿,不過去時已是渾身濕透,殿中宮人們又是打水又是來垂拱殿里拿衣裳,忙得團團轉,新妃喜極而泣,撲在陛下的懷裡久久不願離開。
次日素娟上的落紅呈太皇太後過目,轉彤史女官記錄在冊。
明月雖一心傾慕陛下卻不愧是飽讀文章,處理後宮諸事遊刃有餘,將紫微宮安排妥帖不在話下,前朝太妃們的起居用度也再沒人敢剋扣,戲曲彈唱時有安排,這些太上皇的妃嬪們雖居於最遠的永樂宮裡,卻覺怡然自得、得養天年,沒有一日煩悶。明月又時常奉勸陛下雨露均沾,連許久不曾見過聖顏的魏葦也被臨幸,未央宮中一派祥和。
可太皇太后還是不滿意,數次刁難,甚至當著陛下的面責備他太寵愛賢妃已致宮中多有抱怨。後宮除了良賢妃就魏葦一人,誰會抱怨?再者說魏貴人因賢妃一言受陛下恩准晉封了美人,正是意氣風發時怎會有半句抱怨?
明月查清了其中因由,某一日紫微宮中同太皇太后賞菊,拉著楊萋萋的手輕輕地拍:「孝慈皇后崩逝未滿一年,陛下仍時有悲痛,不肯迎娶中宮。妹妹暫替姐姐代管後宮事,待姐姐今後入宮,妹妹一定竭力輔助,不敢不盡心。」萋萋溫婉一笑,太皇太后冷沉的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從此再未同皇上抱怨過半分。
采苓最近極為安分,一名小小御前奉茶,只煎最舒展飽滿的茶葉,燒最甘洌的清泉,泡最清香的一盞盞茶,朝堂之事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再不記半句。
只是楊陶陶最近有點慘,舉所有財產買了西郊的土地,如今不能蓋書院、客棧,只能耕作,卻沒錢雇足夠的農人,派了家丁們去收割穀子,搞得家裡落葉未掃,被楊將軍知曉此事,罰了個杖責。看著一臉可憐兮兮的陶陶,采苓頓覺內疚,便讓他去東喜樓支一百兩銀子,以緩手頭之急。雖然袁大哥又該責備她大手大腳,可是陶陶有事,她也不能不管,雖然這廝原意是背著她一個人發財致富,告了病假結果卻是偷偷躲起來同人買地。
「你走吧。一月之內別同本少說半個字!」她叉著腰嘟著嘴,惡狠狠盯著他。
「姜少……」朱紅朝服大高個居然拉著她的袖子揩眼淚。
「何事?「兇惡不過半剎,又換成了軟語,連忙正色,」有事說事,別哭哭啼啼!「
「其中三百兩是向同樂坊借的!嗚嗚嗚……「一臉的驚恐。
「你到底是多沒錢?區區三百兩也要向賭場借!也不思量思量那些都是什麼人,管你是大將軍的兒子還是武當的掌門,那些人路子廣,殺人可是不長眼的。」采苓連忙壓低了聲音道。
「嗚嗚嗚……本少知道。他們說今日再不連本帶利還上就要砍了本少的小指頭。」
「不急。告訴你爹去。你爹手下精兵幾萬,還怕他一群小嘍啰。」采苓揶揄。
「倘若我爹知道此事,我掉的恐怕不止是這根小指頭。再說,要是讓旁人知曉,我堂堂楊家大少還如何在江湖裡混。姜少,你我素來情深,這次一定要救我……」已是拽著她的臂膀。
采苓狠狠跺腳,對方即刻拿出紙筆,苦不堪言、搖尾乞憐般看著她。
采苓在紙上眉飛色舞寫下一排字,扔回給他:「一年之內還我這五百兩。若是不還,我也能劈了你信不信?「
「多謝姜少救命之恩。「轉眼之間,人已經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