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怎麼,惱羞成怒了?
再見以森是兩天之後的事,在醫院住院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他。
允菲接連躺了幾天,身體快軟成一團,吃完早餐后,在病房裡發了會兒呆,晌午時分見外面太陽不錯,她便到樓下院子里散步。
偌大的人民醫院接納了不少病人,連日來陰風陣陣寒冷嗖嗖的A市,難得迎來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許多病患如允菲一樣,趁機出病房來晒晒太陽透透氣。
冬季末的陽光明媚又溫暖,可惜卻溫暖不了一顆過於寒冷的心。
周日那天吃完早餐后,芷卉拿出一部手機和一張銀行卡,告訴她這些都是以森為她準備的,以便她度過眼前的困境。
「森哥說,他有事來不了醫院,無法親自交給你,所以就委託我幫忙轉交給你。」
允菲怔怔地看著粉色手機和印著藍胖子圖案的銀行卡,死死咬著灰白的嘴唇,險些沒忍住在芷卉面前掉眼淚。
說什麼臨時有事來不了醫院,其實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
分明是他不想看見她。
七年前暑假時,他忽然間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前一刻與他人談笑風生,看見她出現的下一秒,聲音便戛然而止,痞帥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而沉鬱,對她幾乎沒有一絲好顏色,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
那時候同在一個空間里待著,好像會要了他的命似的,印象中有好幾次他直接摔門而去。
大二那年暑假時,不知道究竟怎麼得罪了他的她試圖緩和彼此僵持的關係,得知發小大熊要去香港旅遊,便委託他幫忙弄劉德華親筆簽名專輯,大熊不負所托帶著專輯回來交給她,她滿懷期待抱著他偶像的專輯地去他家找他,沒想到迎接她的依然是冰冷的眉眼,他幾乎毫不猶豫就拒絕了她的心意。
強烈的驕傲和自尊令她腆不下臉再多說什麼,只是納悶地問他,「劉德華不是你最喜歡的偶像嗎?你為什麼不肯要他的簽名專輯?」
「因為從今天開始,我不再喜歡劉天王。」他當時眉眼冰冷地給了她這個答案。
可是已經喜歡了十幾年的偶像,怎麼可能突然說不喜歡就不喜歡?
允菲還在想,他忽然這樣是不是因為恨屋及烏,就聽到他口氣透著寒意地命令她,「帶上你的簽名專輯離開我家!」
而五年前那天晚上在KTV包廂里,他不容置喙地說,「謝允菲,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
不再見面的這五年裡,她始終牢牢記他那晚不斷重複的話。
就在那一刻,允菲看著手機和銀行卡,內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想起許多種假設——
如果她沒接受喬喬的邀請來A市,如果她在高鐵站沒有碰到他們,如果她的包沒有被偷,如果她出門的時候沒把所有重要物品都放在一個包里,如果這次反覆高燒之後變成一無所知的傻子,如果三年前阿黎沒有在她險些吞下一把安眠藥時打電話請她吃飯……
如果這麼多假設,其中的任何一條真的成立了,她大概就不用面對那令她覺得悲哀又痛苦的一幕,一無所有困窘不堪的她,不得不被迫接受來自這個天之驕子的施捨。
他甚至連面都不願意出,隨便找了個爛理由,然後讓別人幫忙轉交給她。
如果可以的話,她一定不會接受這種不情不願的關照。
可惜在果腹的麵包和可笑的自尊面前,她不得不再次沒骨氣地選擇向現實妥協,她聲音低到近似於無地回答芷卉,「我知道了,你下次見到他的時候,麻煩幫我轉告他,我很感激他對我的關照。」
這樣難得的好天氣,出來放風曬太陽的人很多,周圍的長木椅幾乎都被早早出來的人佔據,允菲不得不一路走一路找尋。
人來人往,有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也有病患和家屬,有人因工作或病情行色匆匆憂心忡忡,也有人因陪伴和暖陽而感到幸福,住院大樓下的院子里熱熱鬧鬧,明媚晃眼的陽光灑下來,將周圍的常青綠植和生機煥發的一切,鍍成了一幅金邊油畫。
獨在異鄉一無所有的允菲,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只覺得自己像一個多餘的遊魂。
再也無法忍受這些與自己無關的熱鬧,允菲轉身去找僻靜的角落。
沒想到卻看見一對男女在纏綿。
這樣尷尬的場景,大概無論是誰都不會希望被其他旁觀,允菲果斷轉過身,準備離開這個曖昧的角落。
然而一道明顯帶著壓抑哭腔的聲音這時響在背後,是那個穿著病患服的女生在說話。
「宋文熙,你放手好不好?我們這樣不會有好結果的,淋巴癌是世界上至今未攻克的頑疾之一,我的病治不了,就算你家人最後同意我們在一起,我也不想一直這樣拖累你,更別說你的父母根本就不同意……」
狗血的癌症治不好,曾經爛大街的韓劇三寶之一。
沒想到居然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不得不感嘆藝術果然來源於生活。
空氣飄來男生壓抑的低吼,「蘇安安,要我放手不可能,我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丟下你……」
「如果你不愛我,我願意放開手,可是安安,」宋文熙哽咽到幾乎說不下去,「我們明明是彼此相愛的,為什麼要因為這種可笑的理由分開?」
很明顯,這是一對深深愛著彼此的男女。
他們在某一刻幸運地相遇相愛,卻又不幸地遭遇了病魔的襲擊。
允菲驀地止住了腳步。
她知道突然打斷別人的交談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但那一刻腳步根本就不受她的控制,幾乎情不自禁地向他們挪了過去。
「我很抱歉,這樣突兀地打斷你們,」自知理虧的她首先道了歉,然後努力地彎著嘴角笑了笑,「我本來只是想找個僻靜的角落獨自待一會兒,卻沒想到無意間撞見你們在這兒爭執,聽了幾句話,大概猜到了你們面對的處境,有些話很想對你們說。」
激烈爭吵的男女安靜下來,他們不明所以地看著允菲,「你想對我們說什麼?」
允菲問蘇安安,「你愛你身邊這個男人嗎?」
一頭霧水的蘇安安緊緊咬著嘴唇,詫異地看了眼莫名跑到面前的允菲,然後飛快地低下頭,允菲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原本應該蔥白的手背已經青紫一片,上面密密麻麻是數不清的針孔。
剛才視線相觸的那一秒鐘,允菲看見了她眼底濃烈的悲傷和絕望。
蘇安安一直保持沉默。
僻靜角落處的空氣陷入了一片如同死去般的沉寂。
「安安。」宋文熙嘶啞地喊了聲。
男人這聲壓抑的呼喊,似乎終於突破了蘇安安多日來苦苦強撐著的心防,她自暴自棄地低吼道,「就算愛,那又能怎麼樣?結果註定了要悲痛死別,何必還糾纏在一起耽誤時間?」
「既然彼此深愛,為什麼要這麼費勁把對方推開?哪怕只是有限的相守與陪伴,也好過這世間許多愛而不得的苦痛,雖然最終不得不面對死別和分離,但至少你們曾經擁有過彼此,生者會有無數美好的回憶,將來不會帶著無限的遺憾繼續生活。」
面對這對偶然邂逅轉身即陌路人的男女,允菲第一次親口吐露了心聲。
很悲哀,她喜歡那個人。
「喜歡一個不可能喜歡自己的人,甚至被對方莫名憎惡多年,活著也不過是無盡的煎熬罷了。」
雖然這樣勸說,但最後要做出怎樣的選擇,到底還是別人小兩口自己的事,心情凄凄的允菲簡單勸說了幾句,隨後便轉身離開。
再溫暖的陽光也暖不了她這顆已經涼透了的心,心有戚戚的允菲不想再獨自一個人繼續在外面遊盪,沒過多久就沿著原路返回三樓的病房。
沒想到卻在過道上,一眼看見了護士值班室外的他。
以森。
忽然想到他那過度冰冷沉鬱的眉眼,無情的話語,來到A市后累積的情緒幾乎瞬間噴涌而來,允菲近乎窒息般難以呼吸。
大概她注視的眼神太過灼熱,站在護士值班室門口的以森忽然朝她這邊看過來。
人群中,眼神彷彿黏連。
耳邊響起他的聲音,「謝允菲,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
所以他這時候出現在醫院裡,一定不會是因為自己。允菲驀地挪開視線,眼睛直直地看著正前方。
一步,兩步,三步……她慢慢地靠近值班室。
后脊背綳得筆直,腿肚子不斷顫抖。
擦肩而過。
一步,兩步,三步……繼續走,謝允菲,努力地繼續往前走,不要停留哪怕一刻,繼續往前再走一段距離,馬上就可以回到病房。
但她卻沒有想到,一道暴怒的低吼忽然響在了她背後。
「謝允菲。」他聲音冷峻。
艱難地步伐驀地止住,她死死揪著保暖外套下擺,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以森面色沉鬱,大步流星地跨到了她面前。
他努力平息著過度強烈的憤怒,目光沉鬱地盯著她緊繃著的臉,「如果沒有看見也就罷了,你既然都已經看見……」
「看見了又怎麼樣?」允菲頭也不回地打斷他,「謝以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曾經說過什麼話?
她像一隻處於戰鬥中的公雞一樣,再無面對芷卉時那種過度的黯然沉默,她的話語含著濃濃的恨意和嘲弄,「如果你不已經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沒關係,我記得,我一直牢牢記著你說的那句話——」
她這時才終於轉過身來,她仰著頭看向他,驕傲而譏誚,「要不要我幫你回憶一下,你當初到底說了什麼?」
怎麼可能不記得?
五年前那個混亂而絕望的夜晚,在那間KTV包廂里,親口對她說過的話,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在那種情況下,佯裝被一巴掌打醒了的他,本來應該向她道歉的。
但那時候,在經過良久的沉默之後,他彷彿魔怔了一般,不斷機械地對她重複說道,「謝允菲,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
謝允菲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懂他究竟有多絕望!
她所知道的一切,不過是她以為的真相而已。
以森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的情緒,因為驟然想起過去難堪的經歷和掙扎,而在一瞬間變得分外洶湧起伏。
「謝允菲!」他再度低吼道。
「怎麼,惱羞成怒了?」允菲聲音嘲諷譏誚地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