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Zero被一陣空調壓縮機的運轉聲驚醒,習慣性地向身旁摸了摸——手邊只剩下空蕩蕩的枕頭,被子是冷的,蕭清已經走了很久了。
他有些懊惱地坐起身來,心中抱怨著為什麼自己連蕭清起床的聲音都沒聽到,伸手摸到床頭柜上的香煙點起一根,順便摸索著按上遙控器上的開關鍵。
電視機的顯像管驟然發出「嚶」的一聲,然後他聽到一個女人用乏味的西班牙語播報著各地的天氣預報,甚至已經能從這內容上推斷出現在時間已經過了早上九點。
Zero於是下床,穿過客廳直奔廚房。中途餐桌邊一把拉開的椅子差點把他絆倒,Zero揉了揉膝蓋,無可奈何地把椅子推回原位——這孩子,大概早上又走的匆匆忙忙。
蕭清自從答應為「海盜」做事之後似乎就一刻不得清閑。他問過他每日都在做什麼,那孩子則敷衍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過他相信他說的是個事實,依那個人的個性,不會這麼輕易相信一個人,儘管這個人是他的親弟弟。
Zero加熱了廚房的咖啡,然後倒出一杯來倚在櫥櫃邊慵懶地品嘗。
這樣的生活對他委實太過……正常。Zero噙著咖啡細細地想,自己曾幾何時也奢望過正常人的生活。
但,這不是他的生活。他知道。如果在之後的若干年裡他能僥倖不死,那麼總有一天他會如願以償過上這樣的生活,而且過一輩子;但不是在這裡,不是現在。
門上突然傳來開鎖的聲音,Zero整個人一僵,接著門被推開,他聽到一個輕快的聲音喊道:「是我!」
他放鬆下來,把杯子放在檯面上,然後起身迎了出去:「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蕭清走過來在他額頭上飛快地親了一口:「今天周末,我放假。」
他失笑:「原來大名鼎鼎的販毒集團也尊重勞動者權益?」
蕭清不太高興地哼了一聲,轉身朝浴室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說:「收拾一下,咱們出去走走。」
蕭清確實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幹什麼。
最開始的幾天蕭湛每天大清早把他叫去喝茶扯閑篇,直到傍晚才放他回來。一連幾日蕭清一邊對他愛搭不理,以此表示著憤慨,一邊心中暗想蕭湛到底打的什麼鬼主意。
到了第四天上蕭湛沒有現身,Yango赫然出現告訴他他們要去取一批貨,讓他跟著去。然而從始至終,蕭清就只看到幾個大箱子在雙方手裡互相交換,既不知道對面是什麼人,也沒聽到兩邊有過幾句交談。
後來他們就讓他單獨去辦這樣的閑差,蕭清一無所知,覺得自己活像個打醬油的。而蕭湛這幾日里似乎都很忙,蕭清有的時候一天也見不到他;即便見到了,也是匆匆忙忙地說了幾句話,蕭湛就把他轟出去了。
蕭清很窩火:蕭湛策反他就是為了把他拴在身邊的么?這樣下去於他於蕭湛又有什麼意義?……
唯一的好處在於,Zero總算得到了片刻安寧。他們甚至給Kevin的公寓里搬進了一台電視,儘管蕭清並不清楚這到底是出於好意還是對Zero的羞辱。總之,Zero欣然接受了,他甚至讓蕭清把電視抬進了卧室。
——Zero太無聊了。每天蕭清回到公寓,看到Zero一臉落寞地躺在床上聽電視里單調乏味的西班牙語肥皂劇,他就知道這樣的生活Zero過的並不快樂,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被活活悶死在公寓里。
可他也知道Zero不會願意出去,至少是在沒有他陪同的前提下。
而今天早晨,當他像往常那樣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起來,Zero居然沒有被驚醒。這讓蕭清感到了惶恐——如果Zero失去了他最基本的警覺性,那他還剩下些什麼?
這才是蕭清今天這麼早逃回來的最主要原因。他要拉Zero出門。
蕭清扣著棒球帽,戴著蛤蟆鏡,一臉怨念地看著旁邊那個一身清爽的人。——Zero堅持認為蕭清作為一個通緝犯需要偽裝,儘管蕭清一再強調不會有幾個哥倫比亞居民閑的蛋疼,一面之下就能把他認出來。
倒是Zero這個瞎子自己從來不戴墨鏡。這個問題曾經困擾了蕭清很久,後來他發現自己之所以建立了盲人和墨鏡之間根深蒂固的關係,在於小時候看的那些電影電視劇,而影視劇中盲人的眼睛從外觀上看大都有些缺陷。可身邊這個人的這雙眼睛……
蕭清望著那雙漂亮的碧藍色瞳孔,不覺咽下一口乾沫。
「看我幹嘛?看路。」Zero似乎知道蕭清在做什麼,用盲杖在蕭清身上輕拍了兩下。
蕭清撇了撇嘴,把頭扭回來。
老實說盲杖的問題也讓蕭清一陣糾結。相比他的亞洲面孔來說,盲杖在大馬路上的辨識度才更高,Zero的雙重標準讓他頗有微詞。而且從前有他在場的情況下,Zero是從來不會用盲杖的。蕭清知道他只是不想那麼依賴他,他只是想讓自己表現的「正常」一點,但這多少還是讓蕭清覺得有點不舒服。
「對面有個街心公園,咱們過馬路。」蕭清交代了一句,便強行扯過Zero拿盲杖的手臂。
盲杖被蕭清生生抬離了地面,Zero並未反抗,反倒乾脆把盲杖摺疊起來,任蕭清將自己引過這條車流並不算密集的馬路。
兩人保持這樣的姿勢進入公園又走了一陣,直到蕭清確定四下無人,周圍已經足夠清凈,才拉著Zero停下來,將自己的帽子、墨鏡和Zero手裡的盲杖全都扔到了附近的一張休閑長椅上。
Zero愣了愣:「幹嘛?」
蕭清擼起袖管,將Zero移到某個理想的方向、理想的位置上,然後說道:「我那天去見蕭湛,他說我的格鬥技巧很好,但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太容易被人別人影響。你覺得呢?」
蕭清沒有避開蕭湛的名字,以致在說出這兩個字時Zero的肩頭劃過一道最輕微的戰慄。蕭清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心中安慰自己至少這個情況比最初時要好的多了。
重新鎮定下來的Zero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膀:「我怎麼知道?我只跟你打過一架……不對,半架,然後就把你贏了。」他說著得意地笑了笑。
蕭清當然知道他說的就是他們初見時的那一……半架。那時候Zero滿身是槍,而他只有一把匕首。不過他實在不能說那半架是不是公平的:首先,打架這種事只有輸贏沒有公平;其次,他和Zero之間的裸拼也毫無公平可言,除非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
不過這就是蕭清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所以蕭清只有用「為了Zero好」這種理由來泯滅他的罪惡感。
「——那就重新感受一下!」
蕭清說著就動手了,一拳直擊Zero面門。這一拳可謂毫不留情,Zero被打得捂著鼻子連退幾步,怒道:「你幹什麼?」
蕭清不說話,衝上來對著Zero的下巴又是一拳。Zero毫無防備地倒仰下去,接著才一擰身定住身形。
「別這樣……蕭清……」Zero喘息著保持某種僵立的姿態,他知道蕭清的用意,卻幾乎是哀求地語聲拒絕著。
蕭清咬了咬牙,但依然一個虎撲,扣住了Zero的雙肩,一翻一擰就要將他擒住。
「反抗啊!你給我反抗啊!」蕭清此時再也沒忍住,急躁地搖晃著Zero。
Zero幾乎是被他帶動著被迫還手,伸腿一格,起手一個標準的快摔把蕭清撂翻出去。
然而蕭清並沒有就此著地,而是用手力撐地面,雙腿一剪,反將Zero腿腳扣住。此時蕭清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他只要稍一擰身,Zero就會跟著踉蹌倒地。
不過這位前海軍陸戰隊員畢竟也不是吃素的,頃刻間冷靜下來,雙膝一軟,反磕蕭清膝蓋。關節算是人身體上相對脆弱的地方,加之重力的這一擊可不是鬧著,蕭清連忙撤腿,一個打挺重新站起身來。
「很好,就是這樣!」蕭清難掩興奮地說道,「那麼,接下來呢?……」
Zero的身形隨呼吸劇烈起伏,手在胸前格擋著那將要發生的一擊。然而蕭清卻是看好了位置,拳頭從Zero的手臂間穿過去擊向胸口,Zero方才止住退勢,蕭清的拳頭卻又到了肋下。
「你這是打架么,Zero?你這分明就是被動挨打!」蕭清一拳擊中Zero太過分明的肋骨,一面憤怒地吼道,「你看不到我的拳頭難道也聽不到么?你開槍時候的準頭在哪裡?!!」
關於這個問題蕭清這些天想過很多。首先Zero肯定沒有格鬥技巧方面的問題,但這也並不是聽力的問題。之所以Zero在開槍和格鬥的時候判若兩人,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聲音與形象對應的問題,而這種問題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實踐。當然,這些只不過是蕭清的主觀臆斷,事實上他完全無法理解一個盲人的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但他知道實踐總是個不錯的辦法,以Zero的能力,完全能夠在實踐中總結到一些真諦。而且蕭清肯定,在Zero失明的這九年裡,肯好好陪他練習格鬥的人,也只有他一個了。
Zero被打得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俯身捂著肋下,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
但蕭清並不打算就此中止進攻,而是換了個方向再度逼近。
「還擊有那麼難么?」蕭清一面逼近一面說道,「再來一次『夾道鞭刑』你就衝上去把他們都撂倒行不行?你是Zero!你是我在這個世上見過最強大的人,沒有之一!別他媽讓蕭湛,別讓我那麼輕易把你打倒了,行不行!」
蕭清說著再次出手,只是這一次給了Zero提示:「左邊!」
Zero聽到提示,瞬間擒住蕭清襲來的左拳,反手一掰,將蕭清左臂生生擰到身後。蕭清右臂反勒Zero腰部,試圖直接將後者過背摔。而Zero一察覺到蕭清的意向便單膝頂上蕭清腰間,頓時卸去了他積攢的大部分力道。
蕭清被頂得向前一個踉蹌,連忙鬆了右臂,撐地一個側翻把別在身後的手臂順正,同時側身踢向Zero。
「注意我的右腿!」過程中,蕭清不忘提醒道。
Zero和蕭清的話音初始一道鬆了蕭清的左手,雙手護在身前一直等到蕭清的攻勢近在咫尺,一抓一抬讓蕭清頭重腳輕向下倒去。
蕭清立刻就想到了那天他和蕭湛過招的時候,蕭湛反繞到身前衝擊他腹部的那一招。他不知道換作Zero他是否會這麼做,只知道這一次他絕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蕭清幾乎是硬生生了挨了這一摔,但並未就此停頓,而是一接觸地面便向旁邊側翻卸去了重力的衝擊,同時又有效避過了那假定的一擊。
不過Zero並未再衝過來,而是放開蕭清的右腿,兀自垂頭喘息。
蕭清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身來,臉上的笑意已經蔓延到了耳根:「怎麼樣?我說過你能做到!」
Zero埋頭喘著粗氣,苦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你的提示一樣還是不行。」
蕭清走過去,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那就再來一次?我不提示你也一樣能做到,敢打賭么?……唔,讓我想想,賭什麼好呢……」
Zero連忙擺了擺手:「改天!我這體力可比不了你們年輕人了。」
蕭清用鼻子嗤了一聲,只覺得這人一開始倚老賣老就特別面目可憎。
「回去……」Zero準確地走到剛才的蕭清放東西的長椅旁,摸到盲杖,又把蕭清的帽子和墨鏡都扔給他,「該吃午飯了。」他說著,展開盲杖,朝著公園大門的方向走去。
蕭清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胡亂扣上帽子和眼鏡,快步跟上Zero。
「剛才光說我了,你呢?」Zero聽到他跟過來,轉頭問道。
蕭清撓了撓頭,把歪到一邊的帽檐扶正:「我什麼?」
Zero一面走一面淡淡地說道:「學會如何控制別人的拳頭了?」
蕭清愣了愣,腳步一頓。
——Zero說的沒錯,一點都沒有錯。如果說,這世上有一場架是對打架雙方都有益的,那就是他們剛才的那一場。他只是在想,這倒到底算是Zero的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
不過,一箭雙鵰、一石二鳥這種遊戲,從來就是Zero的風格。
蕭清再次追上Zero,挽上他沒拿盲杖的那隻手:「蕭湛明天要我去打個架。你去么?」
Zero皺了皺眉頭。打架?蕭清會願意真的替「海盜」做事?
不過末了,他還是笑了笑。
「去。為什麼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