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透風
阿苦似乎是在勸告王換,阿苦的話,王換倒也聽進去一半。不過,西頭鬼市裡吃人不吐骨頭的角色多了去了,花媚姐即便如阿苦所說,她也只是這些人的其中之一。白花花的大洋相互碰撞時,叮噹作響,那聲響會把人的良心和情義都敲的粉碎。
王換對花媚姐並不反感,甚至生不出敵意,不管怎麼去說,他也沒有排斥花媚姐的理由,花媚姐一貫對王換還是很照顧的。
阿苦走了之後,王換一個人來到花媚姐的板屋前。粉蘇依然在抽泣,花媚姐勸了卻勸不動。
「不就是掙了幾個髒錢,有甚麼了不起。」粉蘇拿了一條手帕,擦著眼角,碎碎叨叨的牢騷:「你們再活一輩子,也比不上我,我是靠自己掙錢的,那錢都乾乾淨淨,比你們強了一百倍也不止……」
王換站在花媚姐與粉蘇身邊,想勸卻又說不出口,粉蘇這個性子,若不是花媚姐罩著,幾乎每天都要挨打。
「怎麼,你瞧我被人欺負了,你很開心?」粉蘇跺了跺腳,自己躲到板屋的側面坐著生悶氣。
「他就這樣,不用理他,一會就好了。」花媚姐對王換說道:「阿弟,進來喝杯茶。」
花媚姐的板屋永遠是那麼乾淨,清爽,似乎一粒灰塵都沒有。花媚姐拿了茶罐,一邊慢慢刷著茶海,一邊說道:「這還是上次弄來的那一兩老樹大紅袍,不捨得喝完,專給你留的。」
「阿姐照顧我,我心裡知道的。」
「你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肯不肯聽我勸,又是一回事。阿弟啊,很多事情,你做之前也要多想一想。你若缺錢用,來我這裡拆兌一些,憑你的人品,我還能不借給你?何必非要在曾虎的賭檔跟他鬧彆扭?」花媚姐泡上茶,媚眼如柳,瞥了王換一眼:「前一次,我壓下血鬼,就是不想讓你跟他打起來,說句難聽話,西頭鬼市這麼多年,與十三堂作對的人,那一個不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的?你可倒好,血鬼那邊還恨你恨的牙癢,你又去招惹曾虎。」
「那也總不能叫人踩到自己身上來,阿姐,你比我更清楚十三堂的人,今日踩到我身上,明日就要踩到我頭上,腰桿都直不起,還怎麼做生意?」
「我只是不想讓你得罪那麼多人,你前腳離開賭檔,曾虎後腳便喊了血鬼,一起去見龍頭。龍頭是龍頭,可有了事,還要十三堂的領堂們去干,你把領堂都得罪了,以後便是給龍頭遞帖,龍頭也不好向著你啊。」
花媚姐給王換端了茶,王換慢慢喝了一口,花媚姐說的有道理嗎?似乎是有,可王換心裡明白,一味的順著十三堂,也不是事,這種事情,趕早不趕晚,若是優柔寡斷,叫十三堂提前把阿苦或者道人給收拾掉,那就更沒有出路了。
「十三堂是虎,苦田,道人,充其量,也就是一頭餓極了到處找食的狼,與他們走的近了,十三堂就徹底容不下你了。」花媚姐也喝了口茶,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道:「有些話,說與不說,都讓我為難,阿姐只能給你提個醒,三天後,顧著你的貨倉。」
「貨倉?」
「不要以為你把貨倉移走就沒事了,外五堂那些人啊,比你想的更厲害些,話只能說到這裡,你自己留神。」
王換一聽這些,便知道自己當時悄悄移走貨倉的事,或許又被十三堂的人查到了,貨倉雖然隱秘,可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王換看看花媚姐,花媚姐該是一直在用水牛奶洗澡,一張臉幾乎瞧不出皺紋,白如凝脂。
他心裡覺得有些奇怪,花媚姐照顧自己,由來已久,可這事跟別的事還有些不同,花媚姐把這消息提前露給了王換,說直白些,這就是吃裡扒外,賣了自己人。
「阿姐,你跟我說這些,不怕別人知道?你終究也是十三堂的人。」
「我十幾歲就離家了,在外面闖蕩,一個女人,無依無靠,最後到了西頭鬼市。有的路,不是我自己選的,我也沒得選,我頭上頂著十三堂的招牌,是因為十三堂那時給了我一碗飯,給了我一小塊地盤。」花媚姐拿起一支細黑的洋煙,夾在同樣細長的手指間點燃,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便飄散出來:「你看我,平時和十三堂的人過往緊密么?我有生意,便宜了散客也不願跟十三堂的人打交道。」
「謝謝你,阿姐。」
「謝什麼。」花媚姐輕輕朝著王換噴出一口煙,笑著說道:「那時的我,不就是這時的你?」
王換和花媚姐聊了一會兒,從板屋出來時,粉蘇瞥了他一眼,不肯理他。王換把花媚姐給自己的兩隻西貢蕉塞到粉蘇手裡,說道:「我一直信你,掙的錢乾乾淨淨。」
回去的路上,王換心裡有些忐忑,也有些悵然,原本做好的計劃,如今得被迫變一變了。花媚姐既然放了話出來,那十三堂的人,肯定要暗中對自己下手,這不能不防。
王換回到住處,黑魁和老斷正在一起喝酒。黑魁原本是不喝酒的,只是年輕,遇到什麼都想學一學,若不是這樣,他也不會沾上賭癮。
「三天後,有事。」王換坐下來,把花媚姐透的消息跟他們說了。
「是躲?是斗?」
「躲又能躲到什麼時候?咱們已經躲過一次了。」王換拿了老斷的酒瓶,喝了一口,老斷什麼都不講究,只求一口好酒,連王換喝下去,也覺得這酒的確不錯,他輕輕砸了咂嘴,說道:「狼來了,你跑,他佔了你的窩,下次還要追你,現在即便打不死他,也要打疼他,叫他老實幾天,等咱們準備好,就能和他正兒八經的拼一拼。」
黑魁點點頭,老斷不置可否,又奪回自己的酒瓶,唯恐王換多喝。王換笑了笑,老斷這人一提起酒,除了對老瞎子大方一些,對別人都小氣的緊,一口也不肯給人多喝。
第二天鬼市上燈時,王換和黑魁搭了板房,又挑起了算卦的幌子。黑魁拿桶去照顧賣羊雜的生意,王換在小桌前坐了一會兒,道人就趿拉著一雙破布鞋,帶著兩個跟班來了。
兩個跟班抬了一張小床,床上有個被緞子罩起來的竹筐,框里鋪著薄薄一層棉墊子,一隻二尺來長,渾身火紅的小狗,卧在竹筐里打盹。
「來吧,算卦。」道人自己拎著一個食盒,放在王換桌上:「算一算,老子什麼時候死,怎麼死。」
「你就餓成這樣?出門也帶著食盒?」
「放屁,這是老子給小狐狸配的狗食。」
「兩件事,第一個,十三堂要對我動手,應該是想動我的貨倉,我忍了幾次,這次不打算忍了,實在忍不住。」
「忍不住,那你就叫出來。」道人呲著一口黑黃的牙,笑道:「老子借給你幾個人?」
「不用,他們暗地裡動手,也還沒明著撕破臉皮,我自己應付。」王換打開食盒聞了聞,只覺得狐狸狗的狗食居然比西頭城飯館子里的飯菜都香:「第二件事,狐狸狗現在不能用了,朝後推一推,十三堂劫我的貨倉,我要應付他們,自己的事得延後。」
「老子跟你說句實話。」道人從食盒裡捏了點狗食,填在嘴裡嘗了嘗,皺了一會兒眉,說道:「老子不想跟苦田那幫泥腿子多打交道。」
王換頓時覺得為難,這種情況是最讓人頭痛的,三方聯手,裡頭若有兩方相互瞧著不順眼,那遲早會出大事。
然而,憑著西頭鬼市目前的局勢,除了苦田和道人,就再沒有別的勢力可拉,不管怎麼樣,也得將苦田還有道人捏到一起去,至少等熬過了難關再說。
「阿苦那人,我心裡有數。」王換取了紙筆,推到道人面前,說道:「我給你算,你先寫個字出來,隨便寫。」
道人不怎麼會用筆,一巴掌攥著筆,另只手摳著腳,想了半天,才在紙上歪歪斜斜的寫了個「死」字。
「就是這個字,給老子算吧。」
王換看到道人寫的這個字,心頭的預感便不是很好。有些人喜歡特立獨行,總覺得自己走的路和別人的不同,是一條捷徑,可捷徑往往也是險路。
這些人,並不十分聰明,譬如打麻將時,明明有了聽牌,卻偏要拆開了打掉,可下一張牌,或許就是本該胡的那張牌。
王換拿了那兩枚磨的精亮的銅錢,拋在桌上,銅錢搖搖晃晃的轉動了幾圈,停了下來。
王換看了兩眼,道人是那種一線到底的命,意思就是說,他的命格簡單,命數也不複雜,一眼就能看到底。
「你的陽壽很長,能活九十四歲。」王換看過了銅錢,輕輕收了起來,握在手裡,接著說道:「你死在一個外地人手裡。」
「老子能活那麼大?」道人咧嘴笑了:「能活到九十四,還在乎最後是怎麼死的?」
王換跟著笑了笑,可縮在桌下的手,卻攥緊了兩枚銅錢。
他猛然有一種預感,他相信自己的預感,那個將要殺掉道人的人,已經離這裡不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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