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忘情斷天涯
如果一杯忘情水可換一生不傷悲,我還是會捨不得,捨不得忘了關於你的所有。
——題記
新學期終於如火如荼來臨,因為有新生進校,開學典禮很盛大。全校師生都齊聚在操場,搬了椅子坐看校領導講話,後頭還會有高年級的學生代表出來演講。
我不是班主任,只需靜坐聆聽校訓就好。過了一刻鐘,看了眼台上講得唾沫橫飛興緻正濃的校長,低聲跟張老師說了下,就起身悄悄繞過後排的學生,往校門口走。抬頭看了看,可能是要變天了,關節處有些疼,長時間坐著會覺得錐骨痛,走動下會好些。
可沒走多遠,就見前方疑似副校長的身影與一群人在往這邊走來,我心上一驚,立即低下頭往旁邊讓開了幾步。真是夠窘迫的,剛開小差從會場跑路,就可能要被抓個正著。
腳步聲近了,我頭低到不能再低,心道來校不過半年多,全校老師幾十人,我不算出彩的,或許副校長未必就認識我。
果然,好多雙腳從我垂落的眼底走過,往我身後過去。我大呼了口氣,懸著的心鬆了下來,正待抬頭邁步快速走開時,卻聽身後一道男聲劃過我的耳膜。
「等一下!」
我邊走邊想,這個人有當歌星的潛質,聲音磁性醇厚,很不錯。
「許老師?」
身體一僵,腳步頓住,這聲音不會聽錯,正是我剛才極力避開的副校長,而他喚的許老師無疑是在叫我。心中哀號了幾秒,我無可奈何地轉過身,視線匆匆瞥了一眼,就定在某個點,嘴角牽強地笑著喚道:「吳校長!」
感覺像逃課的學生被老師當場抓包,心虛又尷尬。
有人急走兩步靠近:「余淺?」又一次聽到剛才那個好聽的聲音,只是這次他的語聲里有著怪異的……震驚!我的視線焦點因為避開了人臉,所以只看得見那人身穿剪裁精緻的銀灰色西裝,就連那袖扣都似乎是銀質的。
此人身份不凡,光從他的衣著來判定。
我的目光緩緩上移,終於正視那人,對上一雙瞪大的滿目難以置信的眼。
有種彷彿置身黑幽深潭不見底的錯覺,我有些目眩。還在困惑中,那人突然上前一把扣住我的手,指骨捏得很緊,有些微疼,我剛蹙了下眉,就聽他像在呢喃般說:「淺淺……」
我微慌地看向副校長求救,這人是認錯人了嗎?
副校長驚異過後總算接收到我的求救信息,走上前來賠笑道:「許先生,這位是我們學校的許老師,呵呵,說起來你們還是本家呢。」只用看副校長這態度,也知道抓住我手的男人來頭不小。他像沒有聽到副校長的話一般,緊緊盯著我。
我有些不舒服,因為那目光像冰刀般一點一點刮過我的臉。餘光里,副校長的額頭直冒冷汗,而周旁的人,也都沉默地看著我們。
一時,氣氛壓抑又凝滯。
無奈,我只有自救。清了清嗓子后,我微垂視線,態度謙恭道:「許先生,您好!我叫許若,是三(1)班的語文老師,還請多指教!」
「許若?」對方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表情疑惑中帶著怔忡,緊扣的手終於鬆開了。
副校長乘機插話進來,卻是對我說:「許老師,典禮那邊還沒結束吧,怎麼出來了?快過去,結束了許先生要給我們開會。」
我連忙應聲,像得了特赦令般,也顧不得腿關節疼了,趕緊往回走。
果如副校長所言,典禮結束后,學生散去,老師們則全都被叫去會議室開會,我坐在後排的添加位置上。聽完校長的介紹,才知此位許先生是過來考察的領導,有個教育項目要在學校開展。後期還會從學校挑選優秀老師去某地做支教工作,以提高教師的素養。
許先生就講了幾句場面話,聲調低沉有力,派頭十足。會議結束時,大家起立卻都靜立當處,等幹部領導緩緩走出門外,大家才陸續離去。
聽到老師們在私下悄聲議論著那領導,我笑了笑,不甚感興趣,沒有插話。
卻沒想到,這個被大家品頭論足的男人,兩天後出現在我家樓下。他靠在一輛深黑色的尼桑車門上,手上點了煙夾著,隨意地靠在車身上,有著說不出的深沉與慵懶感。
我自然不會想他是剛巧路過此處,又剛巧停在樓下,還剛巧等在車邊。遲疑了幾秒,硬著頭皮上前,嘴角上彎標準弧度,有禮貌地打招呼:「許先生,您好!」
他沒說話,深眸中斂聚了薄光。我強自鎮定,勉強笑問:「許先生是找我有什麼事嗎?」
看我好一會兒,突然道:「許子揚!」
我愣了下,眨眨眼,不明其意。
「我叫許子揚,私下裡無需太過見外地喚我許先生,直接喊名字吧。」
這下我覺得比較艱澀了,他的名字在這兩天早傳開了,他讓我私下裡喊他的名字,甚覺不妥。且不說我與他不過才見第二面,根本沒什麼私交,何來「私下裡」直呼其名的機會?這人氣勢太過迫人,第一次會面時的情景有些讓我心有餘悸,我對他最好是敬而遠之。
所以當下只尷尬地輕笑了下,沒有表態。
他也沒在意,將燃完的煙蒂丟在地上,皮鞋踩過,火星頓時就滅了。我不敢把蹙眉的神態和反感之色表露,卻是在心裡輕哼了聲,領導幹部不是應該做表率嗎?垃圾箱就在左前方十米處,他居然當街亂扔垃圾。
還在胡思亂想間,突聽他問:「許老師,一起走走?」我挑了下眉,聽著像是徵詢我的意見,但見他態度強勢,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那種。我還在心裡盤算著要怎麼回絕,就聽他輕揚了語調道:「或者也可以去許老師樓上喝杯茶,不知道會不會太冒昧?」
我眼角抽了抽,他這神情可是一點都沒有覺得冒昧的意思,連忙出聲應道:「前面有個奶茶屋,許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話,去喝杯奶茶?」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奶茶這個大眾化的飲品,是屬於比較底層的,像他這種領導級的精英人士,應該是喝咖啡吧。
雖然我一臉懊悔,身旁的男人卻若無其事道:「那就請許老師帶路吧。」我無奈之下只好與他並肩而行,兩人之間隔了些距離,仍能感覺到他強烈的氣息。
很快就到了奶茶屋,綠色的標牌——心語心間,名字很獨特。奶茶姑娘遠遠看到我們就招呼了起來:「許老師,來買奶茶啊。」我揚起笑,點頭示意。
奶茶屋裡是比較簡陋的桌椅,我在門口看了看,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側頭詢問:「要不……換個地方?」
他卻一腳邁進裡面,拋來一句:「就這兒吧!」
如此我只好跟著走進來,先在吧台點了兩杯奶茶,朝里看了看,見他已經擇了最裡頭的位置坐下來,面朝內,留了個背影給我,深沉難懂。
走過去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但等坐下后,就覺不妥,這個位置是在角落,他朝外一坐,頓如將我完全包圍在內,隱隱的壓迫感立即逼來。
我心中暗生戒備,顯然這個男人是有意的,他深諳如何掌控全局。
一直靜默到小麗將奶茶送上來后,才聽他緩緩開口:「許若,來找你是有些事想跟你了解下。」如此開門見山倒是出乎我意料,且他自動將「許老師」的稱呼改為了「許若」,讓我有些不安。
他似乎也無需我回答,頓了頓后又道:「你……與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那天冒昧了。若不是從學校調出你的資料查看,我可能不會相信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
面前這男人,語氣輕描淡寫,卻似扔了個石子在湖心,漾起幾多波紋。
我強忍住要蹙眉,抿緊了唇線不說話,倒想聽聽他還有何下文。
「許若,二十六歲,畢業於Y大中文系,半年前就任本市中心小學當語文老師,父母早年因病雙雙去世,只剩一兄長許建國,當下在部隊當兵,已是第五年。」
發現對面男人在說這些時,目光直直盯在我臉上,令我覺得有點發憷。他在頓了頓后又道:「在查看你的資料時,我發現你畢業后將近一年的時間,你的檔案是空白,沒有任何就職的記錄,不知這期間你在做什麼?」
這期間我在……就醫。
一年半前我出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差一點就與這個世界說拜拜了。當時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大腦長期停滯,引發了一些後遺症。最嚴重的後遺症,就是會瞬間遺忘,醒來那刻我還記得些什麼,但隔了一會兒就忘記,這種現象持續了有半年之久,之後再沒發作,卻是將以前的事徹底忘記了。
另外,我的右腿在醒來時無法動彈,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複健,才最終站起來與正常人一樣行走。但每逢下雨天,關節處還是會疼,醫生說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恢復。
抽回思緒,想剛才他問的事,按理應該會有就醫記錄啊,怎麼會檔案空白呢?只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沒道理說與對方聽,於是淺笑道:「剛畢業的大學生就業困難,一時間找不到工作,只能靠打工維持生計了。臨時工不簽合約,哪裡會有什麼檔案呀。」
他的目光帶著審讀,似在判斷我所說真假。最終他低低反問了句:「是嗎?」
太過深沉,是我對這個男人的評價。光從他的語言、姿態、神色,根本無法判斷他的心思。通常這種人喜怒不形於色,很難懂,也會很可怕。
只見他突然從懷中摸出手機來,我以為是要打電話,哪知他指尖翻飛著,隨即將手機反過來遞到我面前,輕聲問:「你看,她與你長得像嗎?」
手機屏幕上是一張照片,一個短髮女孩躺在某人懷中,雙眸垂閉,似乎睡著了,意態溫寧。周圍的環境像是在野外,角落處有青草的痕迹。忍不住去點划屏幕,發現翻過幾張,都是女孩的睡相,她的唇角微彎著,像是做了甜夢。
光從照片來看,她是幸福的。確實除去看不到她的眼睛外,只從五官來看,與我長得真的很像,但我的臉可能要比她瘦削一點,而頭髮也比她長。
抬眼間見男人溫柔的目光緊凝在照片上,墨色流轉,似乎在回憶著什麼。有種莫名異樣的感覺進入心田,我扭開了頭,中肯地說:「她與我其實並不太像。」
他抿緊的唇線鬆了下來:「是啊,你們並不像。」他把手機拿了回去,低垂了眼,淡聲道,「她叫余淺,是我的……女朋友。」
心有微動,如此說來,照片里的她應該是躺在他懷裡,能夠如此安睡,當時定是全身心地依賴著他。忍不住多問了句:「那她去哪兒了?」是找不到了嗎?要不然不會把我錯當成她。
他神色恍然又縹緲,隔了良久才輕語:「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再也找不到了。」
莫名地,給人一種悲傷凄涼的感覺。我沒談過戀愛,理解不了他那種心情,就是覺得他此刻的眼眸像荒蕪的沙漠,滿片風沙,只剩滄桑。
那天傍晚,他終究沒有喝那杯奶茶。看著遠去的車輛,我搖頭興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他與我不在一條平行線上,就像這越來越遠的車距,我們不會有交集。
水過無痕,風過無煙,平靜如往昔。那件事沒了後文,後來聽說他回去了,相關事宜留給其他人來核實。我懸著的心也算回落,就想那人如此忙,哪有那麼多時間來這邊糊弄。
無風無浪過了一個月,周五這天,早早給學生放了學,老師們留下來開總結大會。散會時,校長宣布今晚聚餐,底下掌聲雷動,紛紛叫好。反正明天是周末雙休,大家能夠聚在一起,挺愜意的。
可等到了聚餐地點時,我才發現原來這不是純粹的聚餐。當首位置坐著諸多領導,頓時讓氣氛變得嚴肅了。那許先生也赫然在列,我邁進時正撞上他恰好瞟來的目光,腳下一頓,就見他朝我微微點頭,又轉開臉與身旁的某領導在交談著什麼。我擇了另一桌的位置,背對著那邊,卻仍可從身旁同事們的竊竊私語中感覺到氣氛的壓抑。
宴到中期,那群領導有些喝高了,端著酒杯互碰,頻頻勸酒。這還不算,不知是誰打了個頭,端著酒杯去領導桌敬酒,結果變成人人都要過去走動一番。男老師們輪番上陣,女老師中也不乏女中豪傑,也過去領導桌寒暄敬酒。張老師私底下拉了拉我,輕聲道:「許老師,我們也過去敬一杯吧!」這一桌上,就我倆不會喝酒,喝的是飲料,可眼下的情形就算是不能喝也起碼得過去打聲招呼。
我略微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頭。兩人端了酒杯到那桌,開場白剛說完,就有人跳了出來道:「來敬酒怎麼能喝飲料呢?來來來,給換上白酒。」一聲令下,立即有人拿了兩個新杯子過來,給滿上了白酒。我和張老師面面相覷,臉色微白。
最終張老師無奈地端了酒杯,勉強笑稱不會喝,就意思下。可形勢面前,她的意思下還是把滿杯的白酒一口乾了,校長等人讚許的目光看來,酒桌上有人拍手叫好。轉而大家又看向了我,張老師在底下輕輕推了我下,暗使眼色。
我深吸了口氣,標準的微笑浮上臉:「抱歉,我是真的不能喝,還是以飲料代酒,敬大家一杯。」說完也不看眾人的臉色,仰首將手中飲料一口喝盡。
桌中某領導頓時沉了臉,似開玩笑般開口:「許老師這麼不給面子啊。」他話聲一落,立即旁邊站起個人拿過注滿白酒的杯子朝我遞過來,嘴裡嚷著怎麼都得喝一杯。
校長見我面露難色,站起來打圓場道:「要不我代許老師喝吧,她腿曾受過傷,是不能喝酒的。」在我剛進校時,是復健的最後時期,還有些微跛,所以學校里的老師們都知道。可校長的圓場並沒有人理會,也不知道是誰硬將酒杯塞給了我。
「我代她喝如何?」
一道清冽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沉沉緩緩,讓在場每一位都聽清了。所有人頓住了,原本的劍拔弩張突然就變成了一場默劇,大家都轉頭去看。
我也將視線擺正,從進門到現在第一次正視他——許子揚。
他微眯起雙眸環視了眾人一眼,眸光像微斂的潭水般深沉。誠如我之前對他的評價,喜怒不形於色,氣勢卻又鋪天蓋地,壓住了全場。
鐵灰色西裝的袖角,修長、指骨分明的手伸出,探向那白酒瓶,他將自己的杯子注滿,然後直起身來,朝身旁的某領導頷首:「錢部長,咱們干一杯吧?」那人早已坐不住,誠惶誠恐地站起身,端著杯子的手有些微顫。碰杯的聲音清脆,許子揚仰首,杯子見底。他又倒滿一杯,然後朝餐桌上的其他人舉杯:「敬大家!」
這下沒人再敢多言,所有人紛紛舉杯,附和著說祝酒詞。兩杯酒下肚后,他才朝我看來,微笑著說:「許老師,慢吃!」
回笑得有些牽強,與張老師轉身之際,可感覺背後的目光很多,全都帶著疑惑與探究,這下我成了焦點人物。回到座位后,我們這一桌也變得很沉默,剛才那情形大家有目共睹,可礙於旁桌靠得近,又不敢多問。
一場聚會就是在這種怪異的氣氛下結束的,等到領導們終於熏醉著離開后,大家臉上都有鬆了口氣的神色。我怕被追問之前那事,就躲在洗手間里等同事們先走,等過了十五分鐘出來時,果然外面都散了。十月的晚風吹來,悶熱中帶著舒爽,還算怡人。
看看時間,居然已過十點了,門前的士也不多,我站了好一會兒都不見有車來。突然左邊有喇叭聲傳來,我聞聲望去,隔了二三十米遠的地方,一輛黑色尼桑車有些眼熟,昏黃的路燈下,車內很暗淡,看不清裡面的人。
車緩緩開過來,停在了我身前,後車窗被搖下,露出清俊的面龐。
我微微吃驚,他怎麼還沒走?
「打不到車?送你吧。」他輕輕開口。
我沉默了下,微笑搖頭:「不耽誤您休息了,等下就能打到車的。」安全常識,深夜不上陌生人的車,不和陌生人說話。雖然此人在剛才還為我擋酒,但就交情與見面次數來看,我們還只是陌生人。交淺言深的行為,我一向不會做。
「咔」的一聲,車門應聲打開,許子揚從車內走了出來,眉宇微蹙著,我細看他臉色,雖然喝了這麼多酒,可並不上臉,反而有些微白。通常這種人的酒量很好,但也容易喝出事,果然聽他道:「今天喝得有點多,胃不太舒服,能否陪我去趟醫院?」
要求提出來,礙於之前他代我喝酒,不好意思再推辭。而且他的語氣比較誠懇,並不強勢,像在徵詢我的意見。頷首過後,就見他紳士地讓開身,將我讓進了後座,但並沒有跟著坐進來,而是隨手關了車門,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在了前面。
他這舉動,讓我又對其加了幾分好印象。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又不會因為他坐在身旁氣息太過強烈而感覺壓抑。車子開動,前排開車的應該是他帶過來的助手,並沒有搭訕和攀談,一路沉默著,很快就到了醫院。
檢查期間,他像似突然起意地問:「你的腿受過傷?」
「嗯,不小心摔骨折了。」
他沒再追問,話題就此揭過。等候檢查報告期間,他跟助理低語了幾句,那助理就走出去了。十分鐘后,助理手上拎了袋子,裡頭是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奶茶雖然不是我常喝的那個牌子,但品種一樣,沒想到他還記得。
從他手中接過時,我輕聲道謝。確實有些口乾舌燥的,聚餐到後頭大家都沒了興緻,只等聚會結束。我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奶香味很濃,味道挺不錯。余光中看他揭開自己那杯的蓋子,咖啡香飄來,濃郁中有著微妙的苦和甜的氣息。
無聲沉默再度流轉,誰也沒說話。可能是時間太晚,過了我正常休息的時間,也可能是今晚的聚餐搞得有些累,我居然開始打起瞌睡來,眼皮子上下打著架,沒過一會兒更是哈欠連連。
「困了嗎?我讓助理去催催。」低柔的嗓音在耳畔,淺淺環繞,我呆板地點了點頭,眼睛眯了過去,感覺頭好像有了著力點,就迷糊了。
睜眼時一片漆黑,怔忡中不知身在何處。慢了半拍才感覺似乎在運行中,微抬身就發現自己在車上。前頭許子揚側過臉來看我,輕問:「醒了?」我愣愣地點頭,微妙地感覺到他說話的語氣有些與之前不同,而他的臉色因為昏暗看不清,只能看到黑暗中那雙黑眸中星光點點。
昏暗?!我坐起身來向車窗外看,驚疑出聲:「這是去哪兒?」先不管之前明明是在醫院,如何到車裡這事,光從黑霧般深濃的景緻來看,有強烈的不安從我心中湧出。從醫院到我家都是城區,沿路雖不是路燈敞亮如白晝,但也不至於這般昏黑。
漆黑的深夜裡,只看得清道路兩旁的樹影在往後退,就像手執長矛的衛士。
許子揚轉過頭正視前方,淡聲道:「帶你去個地方,差不多天亮就能到了。」
心往下沉,從剛才微弱的辨識中,發現這是在高速公路上,車速很快,照這速度,再開個把小時,會離我的城市很遠。我冷下聲音質問:「許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不管此人能不能得罪,此時再無心情對他以禮相待。
「許子揚,喊我的名字。」前頭男人直接忽略我的問題。我強壓住鬱憤,沉了臉道:「請送我回家。」
哪知他卻道:「車子已經開了四個多小時,還有兩小時左右就到目的地。現在是凌晨四點,如果你堅持,我會把你放在這裡,你確定你要堅持嗎?」
「你!」我怒得渾身發抖,卻罵不出半個字來。轉而心生恐懼,他說車子已經開了四個多小時,現在是凌晨四點,也就是說從十二點左右起程。我竟然睡了這麼久?
本不是深眠的人,怎麼可能睡得如此沉?事情不對勁啊,忽然腦中電光閃過,那杯奶茶!我驚問出聲:「你讓人在奶茶中放了安定葯?」
一聲低笑傳來,他道:「若若,你很聰明呢。放心,分量不多,就是讓你睡一覺。」
「若若」兩字在他唇間吐出,令我立覺惡寒,顫了下身子。他的態度已經表明,不達目的不罷休,我想就是真要求讓他把我放下,應該也會被忽視。也沒打算嘗試,這烏漆麻黑的,高速公路上來往車輛的速度飛快,被誰不長眼給撞了那真叫命衰了。
在見我不吭聲后,他也迴轉了頭不再理會我。後面的車程對我來說就是煎熬,心裡滿滿的不安。漸漸東方吐白,開始亮起來,車子也下了高速,從沿路景物可辨是開往郊外。
越看越心驚,腦中閃過種種不好的念頭,身上的手機早在之前就發現不見了,連報警求救都無法。當汽車停下時,我終於知道目的地是哪兒了。
墓園。
遠眺望去,排列的墓碑佔了大半片山,一層一層往上,頗有些壯觀的視覺。
我與許子揚一前一後,墓園門口的門衛向我們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身子坐進門庭內。走了好長一段路,我們繞進了其中一排,當站定在某塊墓碑前時,我驚愣住了。
終於明白那次許子揚說「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再也找不到了」這句話的含義,原來她在這裡……
墓碑上,赫然寫著:余淺之墓。
我看清了那個女孩的眼睛,清靈沉靜。黑白照片里的她不是短髮,柔軟的髮絲貼在兩頰,露出寬厚的額頭,不像我此刻是齊劉海兒,下巴要比她稍尖一些。除去這些,我與她真的很像,但最大的不同還是眼睛。
她目光中有著眷柔與溫情,不像我懵懂呆傻。
視線下滑,右下方寫著:許子傑立。
有些奇怪,為何不是許子揚?他才是余淺的男朋友啊?這個立碑人光從字面來看,應該是他的兄弟之類吧。看到在墓碑最下方的位置,還刻了一些小字,眯起眼細看才發現是墓志銘。
是這麼寫的:
我願許你一生唯一,可你卻沒留在原地等待,我的承諾該何去何從?
微微唏噓,為那「唯一」兩字,多少人渴求唯一,卻終是夢難圓。
轉頭去看身旁的男人,他的目光緊凝在墓碑上,面色清冷又孤寂,說不出的悲傷在肆意蔓延。我終於看到這人有情緒在波動,原本被強行挾制而來的惱怒漸漸平息下來,也許他只是想帶我過來看看,確實有那麼一個神似的人存在。
沒法感同身受,畢竟躺在裡頭的女人只是與我長得相像,又不是我的親人。會生出一些同情,英年早逝,想必是段悲慘的過往。
許子揚從兜里摸出煙來,拿了一根放在唇間,可點了幾下都沒點著,我仔細看才發覺他的手在微微輕顫。他轉首過來,輕聲道:「可以幫我一下嗎?」打火機在攤開的手掌中,我只遲疑了下就取過來為他點著了煙。
他深吸了好幾口才輕聲說:「一年半前,一場意外奪去了她的生命,那時我因為某些原因受傷,還在病床上。等我能夠起身下地時,她已入土,空留了這個墓碑給我。」
「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是整個人都麻木,沒有任何痛覺,從身到心。這種情形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惶惶然不知為何事情最終會變成這樣,等到痛意侵襲泛濫,如螞蟻般噬咬我的心時才懂得,原來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果能夠從頭來過,我一定一定不會那樣對她,可是老天爺不給我從頭來過的機會,它殘忍地剝奪了我和她所有的可能,徒留我在這世間痛苦,追悔莫及。這是一場生命的浩劫,對她是,對我也是。」
「你為什麼會哭?」
我凝神的思緒慢慢迴轉,反應慢了半拍才發覺最後那句不是他在自述,而是在問我。抬手一摸,眼角濕潤,臉上有淚痕,我居然哭了……可我為什麼會哭?剛才那些話,是一個男人在懺悔,是悼念那逝去的情懷,與我何干?
「我能抱一下你嗎?就當是……扮演一分鐘的她。」
沒等我回應,強烈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已經身在他懷中,被他緊緊抱住,細碎的喃語在耳邊:「淺淺……」裡頭夾含了沉痛和眷戀。我微微有些窒息,實在是懷抱太緊了,尤其是他的氣息吐在我耳邊,說不出的曖昧。
想要開口讓他鬆開我,卻喉間澀然。他身上的悲痛似乎借著這個懷抱傳遞到我身上,感覺鼻子又酸澀起來,我十分不安地想:這個男人真可怕,居然能夠帶動別人的情緒。
什麼東西冰涼地滑入我衣領,一滴、兩滴……他在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嗎?既然對她如此情深,為何不早一點珍惜呢?現在一抔黃土,人埋地下,再追悔莫及又有何用?
懷抱鬆開時,有片刻溫度流失的錯覺,他輕聲道:「抱歉,我失態了!」除去眸光裡頭有著水漾痕迹外,看不出剛才他有失儀。
終於找回了聲音:「我們可以走了嗎?」墓地本就凄涼,總能勾起人的傷情,還是早早離開為好。他倒沒拒絕,點點頭:「嗯,走吧,以後不會再來了。」
心上一頓,他這意思是……以後不會再帶我來,還是他不會再過來?存疑在心,沒有發問,這回換我走在前面,他慢步跟在身後,腳步聲在空曠的地面上特別清晰,一下一下敲擊著人心。我實在覺得有些堵得慌,可只能壓抑住,盡量走快些。
終於回到車前,那個助理看見我們走來,就立即坐進了駕駛座啟動車子。等車緩緩離開墓園時,我才問:「什麼時候送我回去?或者到市區后將我放下,我自己坐車回城就好。」
雖如此詢問,最好還是後者,經過剛才的事,我越發不想與他走得太近。
卻聽他道:「現在趕回去太急了,等我將這邊事務安排下,再送你回去,最遲明天。」可能是習慣了發號施令,所以他對任何事情都是自下決定,也不徵求別人同意。
開進城區后,車子七繞八彎的,最後在一家酒店門前停下了。許子揚一路將我送進房間,從兜里摸出了什麼,細看發覺是我的手機,果然是在他那裡。他遞過來后道:「我的號碼已經輸進去了,有事你打我電話,你也累了,先休息下吧!」
之後,沒再多作停留我就轉身離去,看他的態度倒也不像是要有意禁錮我。翻看手機,發覺是被關機了,等開機后我翻找了下,果然在通訊錄里找到了他的名字。又在通話記錄里查看,居然發現我裡頭存儲的大多數號碼都被撥通過。
忽然手機震動,有來電,是老哥。
「若若,半夜找我有事?手機沒在身邊,沒接到。」
我默了下,回道:「手機放枕頭底下,不小心按到了。」對面傳來沉沉低笑,與我閑聊了兩句,最後囑咐我多注意休息,別睡太晚。
放下手機時,心中已經下了決定。一直等到大巴車起程,我才撥了號碼過去:「喂?是我。那個……我自己坐車回去了,房卡我放在了吧台。」
沉滯,過了半刻對面才語聲清冷道:「知道了。」然後「嘟」聲傳來,竟是無禮地掛斷了。氣得我十分後悔打這個電話,本就是他過分在前,未經我同意就將我帶來這邊,我沒跟他計較,他居然還給我擺臉色。
周日在戰戰兢兢中平靜地過去,許子揚並沒有任何來電,可我卻有預感,事情並沒有完。所以當周一進學校時,我就去了趟校長辦公室,申請下鄉支教。實在是擔心哪天莫名其妙地睡前還在家裡,醒來就在別的地方了……
或者說,更多的是我本能地心生恐懼,想要逃離可能會發生的事。
支教之行並不能立刻成行,需得等正式委派后才可。
這期間,許子揚並沒有像原來那一個月無聲無息不見,偶爾會以領導的身份過來,不鋪張,不宣揚,也不刻意,但每天準時準點晚上撥來電話,時間不會太長,問一些瑣事就掛機。
避不開碰面時,他風度翩翩、彬彬有禮,除去那次墓園之行有些失儀外,之後從未有過半點逾矩的行為,甚至連我的手都不曾碰過,卻讓我有草木皆兵的感覺。
像無形的網將我聚攏,一點一點縮小範圍,然後如烏雲般遮住我頭頂的明媚。
就在我覺得壓抑窒息時,支教委派命令終於下達,我毫不猶豫地收拾了包袱,與一干同事登上了飛機,開始了我的支教之旅。
從機場出來乘了大巴車,然後一坐就是一天,從高樓到矮房,再到村落,到後頭就是綿延百里都不見房子了。天黑之際,終於抵達目的地,不說環山遍野,但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可窺見概貌,從車程計算,此處鄉鎮離最近的城區起碼得有半天路程。
與我一同來的是一對夫妻檔老師,他們倆自然是安排了一間宿舍,我則被安排在了另外一間。晚飯是匆匆解決的,當地鎮領導帶著我們參觀了學校,第一個晚上,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感覺渾身骨頭都硌得難受,翻來覆去睡不著。
人的思維常常難受控制,在無法入眠之際,那人的身影就會鑽進腦子。這段時間他就不緊不慢地一點點蠶食我生活的空間,讓我無法忽略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說起來他的態度很莫名,看著像在朝我靠近,卻又深沉若鷙,猜不透心思。倒是解了我一個心憂,晚上不會再接到他的電話了。到此地后,我就發現此處信號不好,白天可能還時有時無,到了晚上則一格信號都沒有了。
這樣一來,等於我們是半封閉式地留守在此地,心想那個人是沒法再來干擾我的生活了吧。夜深后,在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就見窗外已經吐白。
鄉辦學校的校長找了過來,一番自我介紹后,就領著我們往校區走。才早晨七點多,就看到學生陸陸續續趕來,一個個小身影背著大書包風風火火的,從他們腳上的泥濘可看出,應是走了好長一段路。
不難看出,此處的教育環境確實惡劣,導致師資力量的貧乏。在與在職老師作交流時,發生了個小插曲,教導主任一看到我就失聲喊道:「余淺?」我定了定目光,端詳了他上下后解釋道:「你認錯人了,我叫許若。」
在得知有那麼一個人與我長得相像后,再遇此類事情也有些見怪不怪了,只是沒想到到了這山區的鄉鎮居然也能被誤認。男人愣了好一會兒,才神色猶疑地介紹自己叫秦宸。之後時不時感覺他的目光向我這邊投注,連站在我身旁的同行蘇老師都注意到了,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不由得失笑,又覺無語。交流結束后教導主任向我提議:「許老師,一起走走好嗎?」
我沒有理由拒絕,我們錯開一肩的距離,向操場的方向而走。一路只聽主任侃侃而言,大抵的意思是我與那余淺長得十分像,他們本是師兄妹,後來他因為一些事離開原來的城市,到這裡來支教。見我淡笑不語,他也就岔開了話去,講一些教學中的事。
不知不覺間,竟是過去了一個月,生活很平靜,原本浮躁不安的心也漸漸平復。城市的喧囂,世俗的困擾彷彿離我遠去。可當許子揚突然站在眼前時,我又無法平靜了。
我抬手擦了又擦眼睛,他怎麼可能在這裡?等他一身清冷走到跟前,低吟般喚我「若若」時,我……只能暴走。轉過身就大步離去,但走再快身後的腳步聲都如影隨形,不用回頭看,也知他就在身後。終於我忍無可忍,頓住腳步轉身叱喝道:「許子揚,夠了!」
他挑了挑眉,沒說話,我越加惱怒,揚聲道:「我都躲你躲到這窮鄉僻壤來了,拒絕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不是你的余淺,與你也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對你們玩的追逐遊戲沒有興趣奉陪,還要我怎麼表達得再清楚些?」
「你以為我是來找你的?」他看了我半晌后,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是啥意思時,就見此處鎮領導快步向我們走來,滿臉堆笑地伸出手,但不是對我,而是對他。「許工,可把你給盼來了,來來來,快跟我走!」
我愣在原地,這是怎麼回事?他的目光朝我這瞟了一眼,那鎮領導立即領會地來招呼我,將我與他一同領進了單位。從他們的交談中,我慢慢了解了大概情況,卻深為震撼。許子揚居然是上級派到此地來負責當地的改建工作。
想起剛才對他發的那一頓火,不由得面色微赧,臉皮再厚也不會認為許子揚為了追我而不惜千里趕來。從鄉鎮單位里出來時,我有些不敢看他,低笑從旁傳來,而他的眉眼卻沒笑意,他說:「從我在吳市第一回見你時,就已經是開端了。明升暗降的做法,常常會上演,就沒有人能夠屹立不倒的,只在你站的根基穩不穩,底氣足不足。」
他這一番解釋極其隱晦,我在腦中盤旋了一會兒,似懂非懂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你被下放到這裡?」怎麼會這樣?之前並沒有動向啊,看他處事沉穩有度,波瀾不驚的,哪裡像是出了問題的樣子?就是現在,除去他嘴角帶著淺譏外,依舊一派從容不迫的樣子。
「也可說是相應調度,主要是我父親要退休了,等於少了主心骨。樹倒猢猻散的道理,用在哪裡都合適。」聽著他自嘲的講話,我微微有些不忍,澀然抱歉道:「剛才我一時衝動,腦子發熱了。」
他眉目流轉,似笑非笑地問:「剛才什麼事?以為我特意為你而來這事?」
「轟」地一下,我整張臉都漲紅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卻聽他又道:「說起來,也可算是尋你而來。」啊?我呆愣地看著他,估計我此時的表情應該挺傻的,從他低低笑著的樣子就可看出來了。
他轉開目光,眺望遠方,悠遠又帶有深意地道:「支教名單很早就到我手上了,看到你的名字在內,我是有些驚訝的。雖然說我被下派,但在權力範圍內還是能夠選擇地方的,所以我確實是隨你而來的。」
我又一次被雷到了!剛轉移的心神,認可了之前那個答案,他卻又繞了回來,而且是這種類似表白的話……怎能叫我不凌亂?
「你也不用覺得困擾,可以將我當成朋友般。就目前來說,我與你不算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吧,我也不再高高在上,還有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並沒有把你當成她,你就是你,許若!」
他輕撩的話如徐徐清風撲閃過耳,然後慢慢灌注進腦,再從腦沉落到心。我不得不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快速疾走時心想,此人不但麵皮漂亮,就是話也說得漂亮,極度煽動人心。
他說我不用困擾,可是當他以強烈的存在感進佔你周圍空間時,要我怎麼能不困擾?首先,他以領導的身份實地考察我們學校,似有若無的目光總會飄向我這邊。後來,他留了教導主任秦宸詳談相關事宜,從兩人初見面時的神色微變可判斷,談話內容一定不止學校這些事。
許子揚考察幾天後,就下達了兩條指令:一是修建公路,二是擴充學校面積。等過兩天,指令就開始落實到具體工作了,先不說修建公路,能看到學校在大力整改。不由得嘆服他辦起事來還真是雷厲風行。
寧靜的夜晚,月亮當空照,星星繁複閃爍,這樣的夜景在城市中很少能見了。許子揚拉了把椅子,靜坐在我旁邊,此般情形我已經見慣不怪。
起初還覺得彆扭,後來見他,更多的時候是沉默,想起他那些事,就會對他產生某種難言的情緒。優越感這種東西,對他可能是與生俱來的,但如今他卻如困獸般被困在這個狹小天地里,從頂層落到了底層,所以他的神色里才會有落寞。
人的心情真的很難形容,對方高高在上的時候,會覺得他做任何事都帶有目的性,當他走到低谷時,反而能感覺出那隱藏在背後的真實情緒。
他在失意中想要努力求存,對目前的境遇不甘心,更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所以那些改建工作,他做得格外認真,甚至到了嚴苛的地步,我常常見他親臨現場來指揮,吃著與工人們相同的盒飯,有時甚至會沒時間吃,就擱置在一旁。
因為受地區限制的影響,修建公路暫時只能用石子鋪,引一條條小道通往山區裡面,這樣學生們每天上學就不用走在泥濘中。可誰也沒想到,眼見快要修好的馬路,被一場大雨毀於一旦。
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都沒停,且有愈下愈大的趨勢。頓時,鎮上的防汛工作拉響了警報,無論大小幹部都參與,可人手不夠,需要抗洪指導,各處需要檢查,河堤處更要隨時檢測。許子揚責無旁貸地沖在了第一線,現場指揮。
然而雨下到第五天時,一場災難悄無聲息地降臨,泥石流暴發了。山上泥石如張開了血盆大口的猛獸,蠶食著山腳下的村莊,幸虧在那之前,許子揚有先見之明,轉移了村民,並無人員傷亡,可家園盡毀。
而且,如果雨勢不停,泥石流之後定是山洪暴發,到那時別說村莊,整個小鎮也難倖免。形勢越發危急,河堤那邊已經拉了警戒線,除去工作人員,所有人都不得擅自過去。
但,許子揚在那裡。
我枯坐在校舍內,心中有說不出的焦慮,沒法不承認,我在擔憂。據說上級部門已經在調派抗洪救災部隊下來,可遲遲不見蹤影,只能靠著僅余的力量在強撐。
每年都能從電視里看到某地發生洪災,發生泥石流,可那是在電視中,是別人的故事。沒有此刻親臨現場,親眼目睹來得震撼,未知的恐懼重重圍繞著我們。
噩耗再度傳來,前線被殘餘泥石流侵襲,水道更是堵住了救援之路。也就是說河堤那個高台測防汛站成了孤島,何時會被洪水淹沒不可知。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往校辦借了把黑色大傘就往河堤的方向走。
撲面而來的大雨,傘根本就擋不住,很快全身都被雨水打濕,成了落湯雞。步履越加艱難,到得岸線邊時,遙遙可見原本的平地成了泥黃色的汪洋,更遠處的高台上,似站了些人,隔得太遠,我沒法看清許子揚的身影。
環視兩旁,我找了個方向開始走,水剛漫來,不可能綿延萬里成江,總有盡頭處。只要繞到遠一些的地方,就能進到裡面。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心生這種執念,就算什麼都幫不了,也想站在他的身旁。
走過半個多小時,看到某處地勢高的地方,攔住了水流,聚集了些不知從哪兒逃過來的村民,他們躲在山背下,但無可倖免地被雨淋濕。中間有個熟悉的身影,是教導主任秦宸。
只看一會兒,我就明白他是在安撫村民們,且控制現場,應該是上頭安排給他的任務。我走近了些,就被他發現了,快步朝我走來,驚問:「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雨聲太大,他幾乎是用吼的。我也盡量提高聲音喊:「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他聽后眉皺得極緊:「快回去,別添亂!」我扭頭就走,但只走了兩步,就被秦宸從身後拉住,「你去哪兒?方向錯了!」
掙脫他后道:「沒錯,我就是往這方向走的。」
「你要去找他?你瘋了!」
是吧,我想我是瘋了。在大雨來臨頭一天,我的腿關節就開始抽痛,這麼多天下來,已經有些痛到麻木了,若非原本因為地勢原因一腳深一腳淺的,恐怕早被看出我現在走路是跛的。一陣狂風吹過,把傘吹出了老遠,回身想去揀,忽聽身後傳來驚恐的聲音:「不好,山水又來了。」
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村民口中的山水是泥石流,立時秦宸沒時間顧我,回頭就向那處跑。原本還安定的人群一下就亂了,是之前那場泥石流太恐怖,在人們心中造成了無法磨滅的陰影。人們作鳥獸散,各跑各的,有人跌倒了,有人摔跤了,一片混亂。
我加緊步伐往那兒奔,嘴裡喊著:「別跑!」你們亂跑能跑過泥石流嗎?慌亂四散下,只會將生存的可能變為零。秦宸似有所悟般,拉開嗓子就吼:「都別亂跑,集中往山上走。」
泥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但它不是條引好的河,流動會有阻礙,而且山體上總有漫不到的地方。到底男人的嗓門大,秦宸一吼,加上之前他本就做疏導工作,村民們倒也聽他的,都紛紛開始往山上跑,秦宸向我伸手:「來,拉住我!」
我沒推辭,此刻沒有時間忸怩,確實在借了他力后爬山要輕鬆許多,可腿彎處鑽心的疼卻在撕扯著我的神經。終於翻越了那座山,到了另一邊,可情況並不見好,雖然沒有泥石流,但因為地勢低的原因,水在逐層蔓延。
有人不小心滑倒,秦宸放開我的手去營救,讓我留在原地別動。經過翻爬后,有些村民都散落開來,不時有人滑倒,就在我左前方位置有個男童摔在斜坡上爬不起來。我試著一點點靠近,終於夠到他,想要將他拉起來,可卻沒想山體太滑,反被他給拉著一同跌了下去。
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了幾十米,男孩護在了身前,等到止住身形時,我們已經脫離了隊伍。水位就在下方,隨時可能漫上來,扯開嗓子喊了幾聲,聽不到回應。
更嚴重的是,我和男孩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在一點點下滑,身下的泥因為多日下雨變鬆了。這種情況必須自救,否則等不到救援,我們就會淹沒在洪流中。
我搜尋著一切可能的生機,在我右方兩米不到處,有一棵不太粗的樹,如果只承受孩子的重量應該不成問題。只要我能將他轉移過去,背靠頂住,就能爭取到時間等來營救。而我只能指望那底下凸出來的石塊了,希望它能夠堅實。
我小心翼翼地將他往那邊送,然後一個使力推去,恰好把他卡在樹樁上。我不可避免地往下滑,看準了石塊伸手抱住,總算止住了下滑的身形。只是腳浸在了水裡,狂風暴雨後,天氣變得十分寒涼,腳立即感到涼意鑽骨。
水勢蔓延,漫過了我的腿彎,抱住石塊的手開始無力,我咬住牙不鬆手,知道一鬆手就會被徹底淹沒。後悔嗎?我不知道。為了一份不確定的感情,義無反顧地跑出來,將命運交給了老天。如果我安坐在校舍內,那麼此刻的冰涼寒意都與我無關。
在此時,我不得不承認,那些理由都是假的,其實就是我受他的蠱惑,被他感染,不知不覺就將他刻進了心裡。所以沒有辦法靜等他的消息,所以想要到他身邊去。
可終究不能如願,只祈禱他能平安度過這場劫難。
忽然就眼角濕潤了,有著說不出的悲意,我可能是要永遠留在這裡了吧。
恍恍惚惚中,似聽到有人在喊「許若」,我睜大眼透過雨霧去搜尋,可茫茫然一片,不見人影,是我幻聽了。我眼皮有些沉重,告訴自己不能睡,一睡過去就是對自己的放棄。再次聽到了人聲,這回我不再覺得是幻聽了,艱澀地想開口呼救,可聲音只在喉間,嘶啞乾裂。
尋找的人聲在逐漸遠離,生機就在咫尺,卻沒辦法抓住,我終於絕望。
突然一道聲音划空而來:「在那裡!」
竟是從我身後?我艱難地轉頭看向漫無邊際的水面,居然有一條小船緩緩地在向這邊靠近。我眯起眼,隔著雨霧,看清船首身穿橘紅色救生衣的身影,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