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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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雲靄霞嵐,須彌峰後殿松柏寂寂,花草幽幽,斜陽從枝椏間零星散射,光斑細碎,影影綽綽。

方丈室內的智然褪了那身寶光流華的袈裟,換上一身有些泛白的僧衣,腳下踩著一雙補丁摞補丁的舊僧鞋,衣著雖然儉樸卻熨帖乾淨,腹有經綸氣自華。

智然方丈雙手在腹前疊放,注視著窗前那口波紋粼粼的大水缸,缸中有蓮荷數朵,五朵綻放,一朵待開,一朵枯萎。

智然久久窗前佇立,不知是深思還是緬懷,也許二者兼有,眼睛里搖曳著細碎的天光。

一聲輕嘆,智然方丈掐指拈花,將那枯萎的蓮荷從根蔓處掐斷,殘荷甫一離枝,便化成點點光塵,細沙一般從智然掌間指縫流淌而下,輕柔的滲入水面。

啵的一聲輕響,那朵待開之蓮,花開一瓣,智然本來肅然的臉上,皺紋舒展,笑意宛然。

黃裳化身黃狗風馳電掣,自了了峰來至須彌峰不過盞茶時間。

在智然方丈院門處柴門半掩,黃裳卻踟躕良久,幾次伸手復又縮回,有些糾結。

「鎮守大人早已駕臨寒舍,為何躊躕不前?」院內智然抖了抖手間殘餘的流華碎屑,溫言相邀。

黃裳伸手揉了揉有些眉間的糾結,將額間碎發挽於鬢間,推開柴扉,迤迤然緩步而入。

「阿彌陀佛,智然見過鎮守大人。」

智然從室內踱出,躬身站在台階下,胸前豎掌,清唱佛號。

黃裳略略福了一下身子,平靜的直視智然溫和慈悲的瞳眸,淡淡開口:「楠笙還活著。」

「阿彌陀佛,無相師叔可以無憾安心了。」

智然釋然一笑,側身邀請黃裳屋內小敘。

黃裳擺擺手,面上哀傷一隱,朝著智然方丈又福了一禮。

「無相禪師是個不在乎身前身後名的,但你最後明知他是修羅一脈,還能周全替他掩蓋,做的很好,黃裳在此謝過。」

「師叔作為懸空寺講經首座,德高望重,數百年來一直蔽護懸空寺,多次大廈將傾之際,都是師叔暗中力挽狂瀾,才使得懸空寺有驚無險。」

智然攤開拈花的那隻手,掌心紋路里還附著有零星光塵,和光同塵,智然淡然一笑,緬懷卻不惆悵。

「師叔勞苦功高,卻不貪戀權利,甘於隱居了了峰,如今師叔皈依西方佛國,作為一寺住持,定會護著師叔最後的體面。」

言至於此,黃裳二人相顧無言。

「楠笙眼下如何?」智然手攆念珠,輕聲相詢。

「楠笙現在還好,已改名楠忘,不日就會離山遠遊。」黃裳從那種哀傷的情緒氛圍抽離,眉眼間鬱結的情緒,也開始慢慢舒展。

「我欲與楠忘出山同游,還望方丈答允。」

「鎮守大人數百年來勞苦功高,居功至偉,百年前無相師叔和您契約期滿,您已是自由身,卻自願羈縻留守,兢兢業業的護佑寺中安寧,智然感佩之情難以言表。」

「當年與懸空寺契約期滿,我卻四顧茫然,不知去處,寺里又待的年歲久了,只好戀棧不去。」

黃裳寺中駐留百年,自然見證過太多寺中變遷,眼前老成持重的智然方丈,小時候也曾騎在自己背上,呼嘯山林,不由欣慰一笑。

「智然當年入寺時,還是個眉眼可喜小和尚,如今已是懸空寺方丈了。」

「智然謝過鎮守大人多年庇佑。」

「你知我叫黃裳,以前常喚我黃姐姐。」黃裳幽怨一笑,朝著智然眨了眨眼睛。

「隨著你年歲漸長,對我反而生疏了。」

智然瞭然一笑,雙手合十,誠心祝願。

「心安之所,方是自在吾鄉,如今姐姐掙脫羈絆,天地任游,智然心中同樣歡喜,只願前路漫漫,姐姐喜樂平安。」

黃裳忽然一個跳步,來到智然身前,皓臂一展,踮起腳尖將智然摟在腋下,一手在智然光頭上飛快的抹了幾把,一如智然小時候那般嬉笑玩鬧。

「從你長大成年以後越發無趣了,你都不肯給我摸了。」黃裳哀怨一笑,放開智然,雀躍著朝門扉處跑去,只是身後少了智然惱羞成怒的追逐,有些無趣。

「走了,你多保重,說不定日後我還會回來的。」

黃裳柴扉前頓住腳步,背朝智然,語氣幽幽。

「隨時歡迎回家,在外面但凡受了委屈,記得告知一聲,智然不才,自忖還有幾斤經法與其理論。」

智然站在原地,目送黃裳,忽然從懷中取出一物,拋給黃裳。

「清心玲?這等佛門重寶,我不能收!」黃裳看著手中之物,遲疑不決。

「此物是念在你往日勞苦,暫借於你的,當然借期未定,什麼時候還隨你心情。清心鈴所附禁制已被我抹去,你可以放心煉製。」

黃裳也不再扭捏,將那七彩玲瓏的鈴鐺掛在頸間,那鈴鐺小如桃核,鏤刻中空,上面密布梵文經文,中間一枚瑩白光芒的鈴膽,黃裳輕輕搖動,鈴響叮咚,如山中泉水,如牧野清風,周遭平地生風,有瑩白光罩驀然出現,上面金色符文流轉,生生不息,黃裳心生驚喜,愛不釋手。

黃裳擺弄了好一陣,方才自袖中拋出一隻金缽,沖著智然狡黠一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沒想到啊,你連清心玲都捨得送我,搞的人家都不好將這紫金缽私藏了,這是無相遺物,便託付給你了。」

「阿彌陀佛。」智然手持金缽,點頭致意。

「走了!」黃裳不再戀棧,推門而出。

「保重!」智然伸手婆娑自己的光頭,口中低沉呢喃。

約盞茶時間,門外又傳聲響。

「智然!我又回來了!」門扉處探出一顆腦袋,高高的揮手示意。

「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

「可。」

「景清,青雲子,德瑞公主等人對楠笙身死將信將疑,如今正暗中密約明日上山,現在楠笙神魂不穩,還在緊要關頭,不能輕易離開,能不能幫我阻上一阻?」

「好!」

「謝謝你!」黃裳喜悅感激,高聲道謝。

一方狀事物自牆外斜飛進園中,智然伸手一招,便穩穩降落在手上,智然定睛一瞧,正是師叔頗為寶貝的那副名為縱橫的棋秤。上面放著兩個棋罐,內裝黑白兩色棋子,光華流轉,熠熠生輝。

智然方丈踱至門前,極目遠眺,那黃裳早已一騎絕塵,蹤跡遙遙。

智然左手金缽,右手棋枰,環顧來回,不由得搖頭失笑。

智然將金缽棋秤放於一摞,空出手來,伸手在門前踞坐的石獅頭頂一按,就見那石獅眼眸驀然生輝,周身筋骨緩緩舒展,從石座上一躍而下。

「將這兩樣至寶送到達摩洞去。」

那石獅通曉人語,乖乖張開獠牙巨口,智然將紫金缽和棋秤放入其內,輕輕一拍獸頭,緩聲吩咐一句,就見那石獅躬身一禮,足下猛然發力,朝達摩洞奔突而去,速度快俞閃電。

……

達摩洞的閉關石室方圓不過數丈,室內陳設極其簡陋,僅一張蒲團,一盞油燈,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牆壁之上刻有密集文字,是歷代懸空寺高僧在此閉關時的心得體會及秘法經文,密密麻麻,字體迥異,鋪滿了周圍牆壁,不單如此,地磚和穹頂上也是留白不多。

智襄小和尚在此閉關已有些時日,眼圈有些烏黑,原本肥嘟嘟的兩頰也有明顯凹陷,泛青的頭頂生出半寸余的毛髮,僧袍骯髒,鞋也不知遺落到哪裡去了,打著一雙赤腳站在濕冷的石板上,看著有些狼狽可憐。

智襄一手持燈盞,一手在牆壁文字的溝壑間勾畫,逐字逐句,讀的很是心力憔悴,一雙眼睛卻越發明亮,顯然受益匪淺。

「砰砰砰!」自石室外響起三聲節奏有序的敲門聲。

智襄方才從如饑似渴的求知狀態中,漸漸清醒過來,稍稍退了數步,便準確的穿上僧鞋,震了震僧袍,推門而出。

門外放著一缽,一棋盤,智襄朝山下望去,一道塵煙滾滾而去,難辨真身。

智襄自然認出是自己師傅的遺物,雖然早知師傅安排,但睹物思人,還是難掩悲傷,兩行清淚蜿蜒而下。

「師傅!」智襄小聲嗚咽,手指輕敲金缽,爍爍之聲,清越悠揚,在山間回蕩。

異相生髮,氣象煌煌,一道濃郁的大道氣運從周遭緩緩攀升,霞衣霞錦千般狀,雲峰雲岫百重生。

智襄跪在達摩洞前,原是婆娑淚眼,卻被眼前異相所驚愕難言,冥冥中自有大道牽引,智襄只覺得與那氣機頗為熟悉,伸手一招,便見漫山氣運無故飛旋,快速彙集於達摩洞前,滲入智襄小和尚體內。

智襄本就有些乾涸的心田,被那些熟悉的氣運滋養,如久旱逢甘霖,漸復生機。心田間也顯出一條磅礴長河,蜿蜒不息,自此以後再無心田枯竭之憂。

不單如此,智襄容顏也已康復,紅光滿面,精氣飽滿,智襄自然知曉,這周遭變化源於先師的氣機饋贈,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小和尚難掩心中悲戚,嚎啕大哭。

「師傅!」智襄雙膝及地,面朝了了峰,長跪不起。

「啵啵啵……」自方丈室窗前水缸響起幾聲輕響,智然回首望去,那待開芽苞又花開三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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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瞳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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