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與相知
溫懷遠的肩膀上鮮血流淌。
他將我護在懷裡,滾下山崖。枝椏將他的臉割出數道細小的傷口,滲出殷紅的鮮血,襯得他臉色蒼白如紙。
山崖下亂石橫生,將他撞暈了過去。
在一片昏天暗地裡,唯有劇痛使我勉強維持著一絲神智。我的骨頭像是被人打斷後重新接了起來,整個人痛得幾乎蜷縮。
鮮血的腥氣充斥著四周,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我才勉力睜開了眼睛。
山澗里,青草盈盈。參天巨樹枝葉繁茂,陽光從枝葉縫隙間投下斑駁的光點。溪水潺潺,從我們的面前流淌而過。
我吃力地爬起來,推開溫懷遠的手臂,依靠著一顆根基生了青苔的樹,勉強坐了起來。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蘇華庭。
現如今,被困山澗,可我卻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他。
淚水朦朧里,我聽見他低聲喚我,依舊是那樣曖昧而溫柔的語調,像是天上的明月,可望不可即,卻又勾得人心尖發癢,讓人恨不得切開胸膛撓碎心臟,揉進他的心上。
我眼眶泛紅,鼻子酸楚,抱著膝蓋,將頭埋在膝蓋里。
這個時候我不該想起他的。
我該鎮定自若,拋開所有事情,尋找逃出生天的方法。
可我的眼淚就是止不住。
我好怕,怕那個站在滿樹梨花下朝我微笑的人,他的臉、他的笑,盡數化作飛沙,尚未來得及觸碰。便消散於天地間,埋葬於冰涼黃泉下。
我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膝蓋,半晌才輕聲對自己說道:「雲硯,別哭了呀,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你哭也沒有用,打起精神來,好不好?」
青衣只是太過緊張了。
一定是的,就像之前觀山海,她那般緊張,甚至拋下命令不顧。去觀山海軍營守護蘇華庭那般。
她一定是誇大其詞。
他一定會在雲鼎皇宮等我。
我會回去找到他。
跟他解釋清楚。
四肢百骸疼得像是要斷掉,我擦乾眼淚,卻發現溫懷遠已經醒了。
他卧在地上,肩膀上鮮血淋漓,小腿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勢彎著,似乎是骨折了。
他默默地坐起來,依靠在一棵樹前,和我對視著。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想必是失血過多,手捂著自己的肩膀,腳上受了傷,更是沒法動彈。
密林深深,光線斑駁,前面的溪水蜿蜒著往下流淌而去,泉水叮咚。
四周皆是參天巨樹,望不見這森林的邊緣。
我站起身來。
溫懷遠瞧見我動作,當即眼神陰沉,冷冷地問道:「你要走么?」頓了頓,他又說道,「你走不出去的。」
我沒有看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地離開了。
半晌之後,我手裡拿了根同我手臂齊長的粗樹枝。走了回來。
溫懷遠低垂著頭,他像是被拋棄了的野獸一般,孤獨而絕望地倚在樹榦上,眼裡沒有一點光。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似乎還在出神。聽見我回來的聲音,他才慢慢抬起頭來,看見我回來之後,眼裡神色極其複雜,但臉上還是冷笑道:「回來做什麼?」
他的聲音極其虛弱,卻是帶著一股極為憎惡的語氣。
我蹲下身,伸手想要去撕自己的裙裾,可是用力揪了半天,都沒辦法將這錦緞撕扯下一條裂縫。
我將裙裾揪住,遞給他:「給我撕幾條下來。」
溫懷遠有些愣,他抬起頭看著我,看著我手裡拿著的樹枝,當即明白過來我要做什麼,偏過頭去,生硬地說道:「我不稀罕你救我。」
我抬手就是一耳光。
溫懷遠被我打得一呆,震驚地捂著臉,眼神狠戾,聲音沙啞,像是憤怒至極:「雲硯,你……」
我的手也沒什麼力氣,給他這一耳光輕飄飄的。我倒是想用盡全力再扇他一耳光,卻又覺得浪費了自己的力氣。
我瞪著他,冷笑道:「我什麼我?叫你撕你就撕!我不是為了救你,我只是覺得,如果你死了,我也沒辦法離開這片林子。」
溫懷遠捂著臉,一臉火氣。
我繼續咬牙切齒地說道:「且不說我要靠你離開這裡,你可曾想過,你死了之後,屍體的氣味會吸引四周的野獸。誰知道這片林子生了什麼豺狼虎豹,我可不想沒摔死就被咬死!」
溫懷遠憤懣地扯過我的裙裾,當即用力一撕,甩給我幾條布條,而後立刻轉過頭,不再看我。
我拿過粗樹枝,將他的腳固定住。斷骨處已經扭曲得不成樣。我用力地想要掰正,卻始終無法再擰動一分。
溫懷遠一把拂開我的手,自己伸手按在斷骨處,「咔嚓」一聲,骨頭便歸了位。
我聽到那聲人骨發出的歸位聲,心驚肉跳。
溫懷遠卻只是皺了皺眉,旋即倚在樹榦上。
我跪坐在他的面前,將布條纏在他的小腿上,一點點給他固定好。
溫懷遠瞧見我給他包紮的有模有樣,沉默了良久,才問道:「誰教的你醫理?」
我仔仔細細給他包紮好,瞧見他胳膊上還有傷口,當即毫不客氣地將他衣領拉開,褪至胳膊,拿出布條,給他纏好:「你父親,溫太師。」
溫懷遠沉默了。
他的傷口不怎麼深,只是青衣的軟劍劃開的口子長,血流了一胳膊,黏在皮肉上,看得甚是駭人。
瞧見他穿著的衣裳沾了血,我平靜地說道:「我再去看看這裡有沒有止血的草藥。」
溫懷遠卻是一把攥住我的袖角,聲音放得極為從容,說道:「不用了,雲硯。」
我回頭看他。
沉默了片刻,他又悲涼地笑了一聲,說道:「你與我父親的性子簡直一模一樣。無論何時都不會自亂陣腳。」
旋即,他又問道:「你說,如果我父親知道溫家遭了這樣的大難,他會不替我求情嗎?」
我知道,他的心結,到如今,都始終無法解開。
我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如果你父親知道,我父君素來剛愎自用,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他還會蠻橫地衝進含章殿里,大哭著用自己的身家清白去威脅我的父君嗎?」
我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阿懷,且不提之前我已經在含章殿前求過情。我就問你,如果當初,是你站在我的角度上,看見雲兮那樣傻乎乎地跑去威脅我的父君,你會如何?你會火上添油,還是選擇,鋌而走險?」
溫懷遠沉默了許久,他輕聲說道:「你就這樣冷靜嗎?縱使是我出事了,也不曾擔心過,手足無措過?」
我嘆息道:「我去找點藥草。」
旁邊的溪水清冷,我過去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臉,溪水映出我滿臉的失魂落魄,還有臉上兩道淚痕。
溫懷遠只是明知故問。
他終究不信任我,倘若那近十年青梅竹馬的情誼散盡,倘若非要遷怒於我,那就也罷了。事到如今,他還是對昔日溫家舊事耿耿於懷。
他只是不能將這些全部怪到自己身上罷了。
我隨便找了幾株草藥,讓他嚼了咽下去。
他望著我的的眼神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像是當年溫家還未被滅門時,望著我的眼神。
無比的柔和,還有,無比的悲涼。
在我離開的這一會兒,想必他已經將來龍去脈都想了一番。
我在他的面前坐下,慢慢地說道:「我救你是有條件的。」
溫懷遠看著我,他的眼裡曾經凝結的冰霜全部慢慢融化,只是剩下一臉平靜,點頭道:「你說。」
我定定地說道:「我要你不再和望志帝聯手,並且離開雲鼎。」
溫懷遠沉默良久,他問道:「你會和我一起回大業去嗎?」
我搖搖頭。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轉瞬又問道:「你是因為蘇華庭,所以要留在這裡嗎?」
我點點頭。
溫懷遠看著我,試探著問道:「如果他死了呢?我是說,如果。」
我輕聲道:「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會回大業。我會遊離山川名流,泛舟碧湖,每年,我會回大業去見一次母妃,然後回雲鼎去祭奠他。」
天大地大,沒有了牽絆之後,我總歸是要將這漫長的一生,拿去眺望萬里星辰,奔騰江流。
溫懷遠頗為落寞,他低沉地說道:「雲硯,你果然理智極了。我曾以為,當我落獄時,你會發狂痛哭,你會傷心欲絕,可是你從來都不曾有過這些失態的模樣。」
我心裡空落落的,望著他,平靜地問道:「發狂慟哭有用嗎?傷心欲絕有用嗎?你也知道,我是個薄情的人。面對這種情況,我只能收斂心神,一點點為你們溫家謀取生機。」
我本已經全力以赴,願意用同生共死去打動我的父君。
可是雲兮卻是自作多情,破壞了這一切。
是她衝進殿內,不顧一切,豁出清白,惱了父君,讓他氣得當即下了殺令。
溫家盡數遭誅殺,我只能趕在殺令下達前,護住他一個人。
溫懷遠低著頭,他的眼睛低垂著,似乎是在看著自己的腿,半晌才輕輕地問道:「雲硯,我最後信你一回,你真的,為我求過情了嗎?」
我心中悲涼,只是一笑:「你心裡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近十年的朝夕相處,我的確是個心思複雜冷靜理智的人,這也並不代表我無情涼薄。
我只是比別人看得稍微深遠一點,感情也更壓得住些。
溫懷遠笑了起來。
他的眼角泛紅,搖頭道:「雲硯。是我錯了。」
他抬起頭,望著我,眼裡悲涼而寂寞,低聲說道:「你說,我們為何會走到今日?」
我帶血的外衣褪了下來,平靜道:「阿懷,回大業去吧。雲兮還在後宮之中等著你。她痴心一片,也不曾做錯。」
只要她還是皇后,母妃就能在大業過得安康。
溫懷遠倚在樹榦上,眼眶泛紅,垂手,輕輕笑道:「是啊……痴心一片。」
這世上的陰差陽錯,能怪誰呢?
林子中寂靜無聲。
我將染了血的外衣丟在溪水中,免得血腥味將什麼野獸吸引了過來。
天色愈漸晚了。
溫懷遠用隨身的火摺子生起了火,我拾來柴火,搭建起一處篝火。
火光映著他的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青衣將他與我一同擊下山崖,無論是青衣還是昌秀,都不可能拋下我們。
如今夜色已晚,想必很快搜查的人便會過來。
我心中極為糾結,即希望來的人是青衣,讓我早日回去見到蘇華庭,卻又擔心她聽不進話,依舊要對溫懷遠下死手。
若來的人是昌秀,他既是大業的將軍,自然還是會聽溫懷遠的命令。
溫懷遠與我對坐兩方,他目光沉沉,臉上恢復了些氣色,坐在那裡,似乎是在調理內息。
我與他之間,只剩下沉默。
沉默也好,再說什麼,都不過是徒給昔日回憶加上酸楚。
見篝火漸熄。我起身,再去附近撿了些柴火,提在裙擺上,慢步走回來。
火光跳躍。
背後草叢窸窸窣窣作響,我當即一愣,飛快轉回頭去。
青衣已經撥開了草叢,她穿著一身翠色勁裝,腰間系帶,手裡舉著火把,照見我的臉時,顯然一愣。
她似乎跟白日里那副冷酷的模樣大相徑庭。眼裡也不再有敵意,只是瞧見我抱了一把柴火,還沒反應過來。
溫懷遠卻是已聽到動靜,起了身,朝這邊看來,問道:「雲硯?」
青衣背後慢步走出一人,他穿著淺藍色的華裳,在火把跳躍的光芒下,俊美的臉上映出明明暗暗的柔和。
「嘩啦」一聲,我手中的柴火落了地。
我望著他,心裡驚喜萬分。想也不想便朝著他三步並作兩步,撲進他的懷裡。
蘇華庭張開雙臂緊緊地抱著我。
他帶了絲笑意,略微嗔怪道:「可教我好找。」
青衣拿著火把,侍立一側。旁里的穿著黑衣的人都恭敬地站在旁邊,舉著火把為我照亮這一方天地。
我惱恨地說道:「你還不是讓我擔心死了!青衣今天說你要不行了,嚇得我要死要活!」
像是劫後餘生一般,我又歡天喜地地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的頸脖上,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你沒事就好了,沒事就好……我真的很怕,你要是死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緊緊地抱住我,溫柔道:「如今局勢尚亂,重傷不過是為了迷惑望志帝的手段。要先瞞過敵人,須得先瞞過自己。青衣若是不焦急,望志帝又怎會相信呢?」
旋即,他又蹭了蹭我的額頭,無奈地低聲道:「算來算去,倒是少算到了秋月宮會出事。所幸,你沒事。倘若你有事,我也會不知所措。你也該知道,只要你安全,我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旁邊青衣抱著劍,朝我行禮道:「是青衣一時亂了分寸,今日錯怪了公主,若是公主惱恨,青衣自請責罰!」
她臉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倒是讓我惱得很。我抱著蘇華庭的脖子,很是鬱悶地說道:「你下次做這種事情的時候,能不能跟青衣說一聲?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肯定沒事,但是青衣嚇得緊,就會來找我的麻煩!」
他低笑一聲,親了親我的面頰,啞聲說道:「我知你信我,但是青衣不及你心思通透,說給她實在容易壞事。」
青衣很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與殿下相處多年,殿下從未信過青衣,也未曾讓青衣放心過。倒是公主,初來乍到,不過數月,便能做到對殿下深信不疑,也讓殿下放心無比,青衣實在佩服。」
蘇華庭聲音有些沙啞。眼眶下有些微烏青之色。火把將他的臉映出半明半暗的輪廓,他柔聲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並非你跟我的時間長,我便能信任你。我知道雲硯是個什麼樣的人,信任並非時間就能決定的。」
我埋在他的懷裡,滿心歡喜,巴不得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里。
溫懷遠已經起身,一瘸一拐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
他見我投入蘇華庭的懷抱,眼神一黯,卻是再說不出什麼話來。
青衣瞧見他起身,當即神色一冷。
我從蘇華庭的懷抱里鬆開手,他會意地鬆開手,由我站在他的旁邊。
他望著溫懷遠,神情平和,朝他翩翩一笑,極為風度道:「業皇殿下不遠萬里而來,招待不周,實在是我的失責。」
溫懷遠抿唇不語。
我握住蘇華庭的手,朝他說道:「放他走吧,他已經答應過我,不會再和望志帝聯手為難你。」
蘇華庭回握住我的手,溫和地說道:「你放心。我會將他送回去,只是在回去之前,我還有三座城池要拿。」
我臉一黑,低聲說道:「我好歹也是大業的公主!你當著我的面,說要奪我大業的城池,過分了啊!」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似笑非笑:「我自有分寸。」
旋即,他朝青衣點頭道:「去知會宮中潛伏著的大業將軍一聲,他們皇帝在我手上,別輕舉妄動。」
青衣當即閃身離去。
溫懷遠望著我們相握的雙手,猶如萬蟻噬心,目光極度痛苦。
蘇華庭問我道:「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嗎?」
我看著溫懷遠,他也回望著我。
火光跳躍,火把映出他極為平靜的臉和痛苦落寞的眼神。
我輕聲說道:「阿懷,雲兮還在大業等你,你是大業的皇帝、雲兮的夫君,也該明白自己現在的身份。你我就此別過,各自好過,莫要再想起我。」
溫懷遠沉默良久,久得我都以為他再不會說話。
蘇華庭朝我說道:「走吧。」
溫懷遠卻是出聲道:「雲硯。」
我回頭望去。
溫懷遠站在原地,手裡從腰側拿出一塊金牌,扔過來,聲音平靜道:「當年你送我的金牌。」
蘇華庭一把接住它,看了一眼,旋即遞給我。
我握住金牌。
時隔數年,我終於又一次見到了這塊金牌。
這曾是父君送給母妃的免死金牌,當年父君殘暴無情,鐵血好戰,可他確實對母妃情有獨鍾。
儘管那是折磨而生出來的愛。
他只愛著母妃的哭聲。
溫懷遠慢慢說道:「只要有這金牌在身,雲鼎宮中潛伏著的昌林和昌秀他們都會聽你的。望志帝死後,你只需號令他們助蘇華庭登基,其餘再無威脅。」
我抿唇,望向蘇華庭。
蘇華庭從我手裡拿起這枚金牌,笑了笑,問道:「喜歡嗎?」
我搖搖頭。
他看著溫懷遠,火把照亮一方天地,他站在其中,雍容華貴,氣度非凡。他慵懶地笑道:「業皇殿下一片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這一切皆在我的掌握之中,這金牌,對在下來說,不足一提。」
溫懷遠也不生氣,只是沉默地望著他。
他說話間,猶如山澗白雪,清冷空靈,帶了絲絲喑啞,勾人得要命。
我情不自禁地摟住了他的腰。
不愧是我雲硯看上的人,實在是太完美辣!
我將金牌從他手裡拿過來,扔回去,溫懷遠抬手接住了它。
我朝他心平氣和道:「送給我,不如送還給我的母妃。這金牌本就是她的,怎樣處置,也該是由她決定。」
溫懷遠抿唇看著我,半晌才說道:「好。」
我拉著蘇華庭轉身離去。
蘇華庭牽著我的手,撓了撓我的手心,望向天邊星辰,回眸朝我笑道:「大局已定,雲硯,只差最後一場好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