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畫中美人

小的時候，父親曾讓人給我作畫。

我的名字，是如錦。

如錦如緞，如珠似玉。

父親說，我生得貌美，容貌清秀雅緻，配得上這樣一個好名字。

我對自己的容貌一直引以為豪。

十二歲那年，雲鼎之中最有名的畫師來到我家中做客。他的名字，叫石生骨。

他們說，石生骨是最風雅，最浪蕩的畫師。他最愛畫美人，畫完之後必畫白骨。而他畫的美人，或卧或立，栩栩如生，風情萬種。

他們說，只要被石生骨畫過美人像，任是哪一家的嬌女，都能被送入宮中。為妃為嬪。

他來的時候，父親在客堂擺宴款待。我躲在垂簾後面望他，瞧見那身穿月白色的緞子，懷裡揣著一卷殘畫的風雅少年，心裡漾開一抹又一抹的柔情。

若我是錦緞，那他自然是在錦上描繪著萬千風情的墨寶。

他那樣風雅出塵不為千金所動的才子。是所有京都中愛好文采墨寶的閨中女子的春夢人。

我父親花了千金，讓他教我學畫。

倘若平時，石生骨生性浪蕩，從不為錢折腰。可是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收下了重金，答應我的父親，授我畫技。

亭台小軒，窗檯花藤，我坐在書桌前，他站在我身後，籠著我，一隻手握住我的手。教我在宣紙上，用筆尖繪出一筆又一筆的山水輪廓。

丹青漫開，水霧朦朧。

荷葉地下的殷紅錦鯉探頭探腦，活靈活現地入了畫；山中的白虎竄出怪石嶙峋的假山後，齜牙咧嘴；天邊雲捲雲舒，連綿的山丘之下，一舟獨泛碧湖。

可他從不教我畫美人。

石生骨是個風雅的少年，他少年成名，生性放浪不羈，世上沒有什麼能拘得住他。

他就像是天邊的一片雲，任你金錢為網，任你權勢做鉤，拚命張開五指，他也會化作風雨，穿過你的手指間，悠然地回歸天地。

他總是背著一卷殘破的畫卷。

當我將躍然紙上的猛虎圖遞給父親看時，他分外驚喜，將畫作遞給滿堂賓客，所有人都讚美之詞不絕於口。

父親對我的畫技讚不絕口。

但是在驚喜之後，他又問我，石生骨為何不教我畫美人圖。

石生骨闖蕩天下，行走世間多年，一幅美人圖出神入化，入木三分，這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畫技。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教我畫美人圖。

父親將他請到後庭之中，與他詳談，問他可還是對家府之中給予他的待遇不滿。

石生骨很詫異，但是聽到父親委婉地問他，為何不教授我作畫之後，他停頓了許久，才開口說，他已經遇到了一個心儀的女子，並且發誓，此生只再為她作畫。

所以他不會再畫美人圖，也自然不會再教人作美人圖。

我的父親很是詫異。

我躲在假山後。聽著石生骨有些憂心忡忡地說，他這次之所以破天荒地答應我的父親，教我畫畫，不過是為了那一千兩的酬金。

那個女子，是大業即將上貢於雲鼎的貢品。他要那一千兩酬金，去買通常青城的山匪，將她半路截下，帶她一起遠走高飛。

我的父親詫異於何等貌美的女子能將石生骨一顆浪蕩之心徹底羈絆，石生骨卻不再說。他只是提及，他曾在水汀旁見過她一面，那個少女容顏嬌美，對著春江水落淚，哭聲細細，宛若林中朝鶯啼。

我的父親很是惋惜，但是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沒有因為他不願教我作美人圖而為難石生骨，而是將那一千兩酬金分毫不少地贈給了他。

石生骨很是感動，在歡喜之餘。他留下了一幅畫作，當作是對我父親的補償。

我很失落。

我在想，面對這樣一個風雅多才的少年，沒有哪個女子能夠拒絕得了他。

他將會帶著他的心上人，那個哭聲細細、宛若林中朝鶯啼的美人，一同遠走高飛，在山水之間，享盡世間歡樂。

而我只能在這囚籠似的家宅後院中，用墨寶，用宣紙，去渲染我所幻想中的那一方自由天地。

我畫盡穹蒼，畫盡山水，畫盡世間連綿起伏的山川溝壑，卻始終畫不出一襲午夜夢回之時闖入夢中的白衣。

後來我入了宮。

望志帝是個威嚴而冷峻的帝王，他不曾對任何妃嬪偏心，除了容妃外，沒有人能得到他連綿數月的恩寵。

四大家族的嫡女們各自佔據后妃一席之地，慶貴妃恨極了容妃。這個出身卑賤的女子，得到瞭望志帝所有的愛。

望志帝日日宿在容妃的宮裡，容妃日夜咒罵他，他就將容妃壓倒在床，兩個人互相折磨了一夜，一個歇斯底里地咒罵，一個瘋狂地用佔有去報復。

容妃心情好的時候，她在花園裡踱步，望志帝就站在遠處，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裡，用一種溫柔到幾乎寵溺的眼神，靜靜地看著她。

那時候。望志帝從不看其他妃嬪一眼。

他的臉上有容妃抓出的傷痕，手臂上被容妃抓的鮮血淋漓，可他就是心甘情願，樂此不彼地去到容妃的宮裡，聽她的咒罵，挨她的反抗，或是在遠處注視她，臉上浮起一種微妙的柔情。

可是容妃從來都不想看他一眼。

她在知道自己懷瞭望志帝的孩子之後，憤怒地想要用手捶落自己的孩子。望志帝近乎哀求地讓她將孩子生下來，容妃一巴掌抽在他的臉上，他硬生生受了。

望志帝耗盡了所有的熱情與愛，他的心日復一日地冷去。容妃見到他就會嘔吐，她從心眼裡噁心著他，對於腹中懷著的這個孩子，更是怨恨至極。

後來他們結束了互相的折磨。

在容妃瘋了之後，望志帝徹底失去了對情愛的興趣。這個掌管著雲鼎之國的帝王，終於在容妃日復一日的怨恨下，變得冷血無情。他開始雨露均沾。開始迎娶新妃，雲鼎帝國的疆土開拓，所到之處，儘是烽火。

我也有幸，因為這個爭氣的肚子，而受到瞭望志帝的一分青睞。

這個爭氣的肚子。懷上了一個我從來不愛的人的後代。

容妃進了冷宮之後，過得反倒比從前好了許多。望志帝不讓任何人打擾她，但也發誓，和她死生不再相見。

石生骨又回到了人世城。

他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我聽父親說，石生骨心愛的女子沒有成為上貢雲鼎的貢品。大業現在的雲皇剛愎自用，強佔了獻給雲鼎的美人。他已沒有機會向那個一見鍾情的美人剖白心意的機會。

我的心裡，除了惋惜之外，還有一絲慶幸。我想，我也是個惡毒的女子，我沒有得到我所要的，他，亦然。

這樣想，我們的不幸，各自抵消，我的心裡，會稍稍好過些。

石生骨每一年都會去大業，他用盡了各種理由，去畫大業的美人，去畫大業的山河，就是為了再見那個女子一面。

那個女子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做盡各種卑微低小之態，就是為了隔得遠遠的，再多看她幾眼。

他畫盡美人，閱盡千帆，卻從來得不到他唯一鍾情的人。

後來望志帝遇刺，剛生下孩子身體還未復原的我奮不顧身地衝上去，替他擋住那一劍。

這一劍，給我帶來無上的榮耀，給我的家族帶來百年興盛，給我的父親帶來無數的金銀財寶。

當年花在培養我身上的千金。都悉數奉還給了他。

望志帝以為我真的深情不殆，他不知道，其實我看到他的時候，眼裡總是浮現另一個人的模樣。

我只是想立功，只是為了我的家族。

我給我的未及滿月的孩子取名蘇歡，我想讓他一生歡樂美滿，莫要像我一樣，渾渾噩噩，在這深宮囚籠之中，葬送一生。

望志帝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蘇歡，他說他感念我的心意。會讓蘇歡一生平安無虞。

父親進宮來同我送別，望志帝知道我命不久矣，如今不過是拿葯將我的性命吊著，直到日復一日，元氣虧損，才會死去。

他見我倚在床頭，微笑著喚他父親，臉上不由老淚縱橫。

我只想再任性一回。

我告訴我的父親，我想要我的師傅，石生骨，為我畫一幅畫像。

他從沒給我畫過畫像。

他可能已經忘了我是誰。

我穿上最艷麗的大紅華裳，抹掉唇上沁出的鮮血，抿上最嬌媚的唇脂，點上鮮紅欲滴的花鈿，等待著他的到來。

宛若多年前，我在後庭書桌前，捧著一卷山水畫，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他的過目。

那時的石生骨對我說，如錦，你沒有看過廣袤的天地，沒有見過無盡的荒漠與連綿的海浪，沒有見過白鶴直飛上青天，沒有聽到風聲急驟吹響雨鈴，沒有望盡山河，哪裡畫得出來一卷完美的山水？

我不曾看過這世間風光。

我只能畫出困束我的囚籠，四四方方的深宮大院，天，是四四方方的邊角，地，是萬丈高牆之下。

山水不是那幅山水。

眼前的人也不再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

面前有人走到我的面前。

他喚我，如妃娘娘。

我抬起頭朝他笑。

若是我見不到這世間萬里浮霞風光，看不到山水連綿海潮奔涌。

那就請你，與我共赴黃泉。在幽冥煉獄里，縱我餘生，將這些，一字一句，講與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