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商姓闕氏
夜去晝來,火輪即將升空。
此時已入十月,商殷世界的灼灼秋日尚能照耀人間兩月,待進入隆冬時節,不見日亦不見月,天地間只有黑與白。
黑是不見白晝的黑。
白是積雪。
由春始,白晝才會再來,待到春去,晝夜又只留下使人不能辨別前路的夜,且能腐蝕人身的陰雨綿綿不絕。
在此方世界的大殷邑剛滿一歲的殷水流便如此說過:商殷世界只有春秋,倘若黑夜吞噬了春秋,那這方世界還有什麼?
當時的稚子之聲仿若還是昨日在說的猜測之言,今日的他卻已經真正見識過了吞噬了一切光明的黑暗天地。
那名為「流放之地」的世界難度九位面。
◇
有人要來了。
室中不知何時開始便無人說話了,殷水流縱使目不斜視也能感受到她們的坐立難安。
少君是幾人里最不善於作偽的人。
她的表現尤為忐忑。
殷水流對於她們異想天開的以假亂真計劃所知不多,自然無從去評價她們偷天換日的可行性。
此時的他仿若置身在最為荒誕的夢裡。
不是因為他因緣際會地成為了別人的代替品,而是因為他不可思議的劫後餘生。
女葵兩女為他凈面的時候,他從匜盤的水面上看到了恢復如初的面容。
那上面沒有一絲一毫毀面的跡象。
這不是重點。
商殷世界的武道真種於自身所見,真實不虛,乃是此方世界的商姓氏族可窺長生的修行之始。
種在則有無限可能性。
殷水流的根基在問鼎失敗之後悉數為商鼎所毀,體內丹田之地形如廢墟,在外人看來斷無一絲一毫的復原跡象,但是現在卻有絲絲生機縈繞在內,便如初臨人世的小小嬰兒。
引導者是喂入他腹中的葯膳。
它使種子蘇醒了。
殷水流嘗過一口便知道葯膳的成分,那是再為尋常不過的元食膳,僅僅只是女葵兩女依照採薇的吩咐,給予他的療傷用品,倘若此物可以使他武道真種死灰復燃,他這數年以來何必如此束手無策,只能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商殷世人皆知,此方世界從來沒有武道真種崩滅重塑的前列,便如人死不能復生一樣,所以殷水流在問鼎失敗之後,遠離商殷在列國當中放浪形骸。
彼時的他恣肆的在死亡面前墮落。
因為他深知,任他再如何掙扎,始終不過是祂掌心上的螻蟻。
他本以為他的開掛人生始於文明社會的「二十四年」,而將終於詭異莫測的「流放之地」,孰料被他認定為死亡之所的「流放之地」反倒給予了他如此涅槃重生的希望。
「我摯愛的哥哥和弟弟,如果我當真能夠活下去,你們給予我的一切,日後的我定會加倍回報給你們。」
當前的當務之急,是在生機有望之後,他假扮身份的安全性,一旦遭到採薇幾人的棄用,他連三兩日都活不過去。
「他們是闕氏的人,我正在假扮的人是誰?」
公子華服的袖口上有黑紋隼圖,這是商姓闕氏所獨有的標識。
商姓闕氏,與他的殷氏同姓,系出同源,為三百多年前殷宣王的嫡次子王子闕的後裔。
女侍們稱呼他為公子。
不同於異姓諸侯的僭越違制,維持著祖制的商姓氏族還在守著搖搖欲墜的刻板與迂腐,他們不可以隨便用公子這個稱謂來尊稱非公子身份的其他人,能受他們公子之稱的人必須為諸侯之子。
「闕伯橫吾有五位公子……」
殷水流口中要與採薇幾人商議事情的聲音還未發出,女薔的手刀已經拍到他的頸側。
他當即昏死過去。
◇
醒來之時,室中傳來聲響,殷水流只是聽罷幾聲,便知道有外人來了。
此時不宜胡亂動彈,誤了他們的瞞天過海計劃,他便在榻上繼續保持著公子無殤此時應有的昏迷狀態。
「無殤兄現在如何了?」
來人被闕氏幾人稱之為公子,他卻稱呼殷水流為無殤兄,只是這一聲稱謂,便可讓殷水流判斷出他並非是商姓之國的諸侯之子。
「我假扮的人竟是無殤。」
「他死了?」
殷水流帶著鬼面以天之驕子的身份崛起於大殷邑,不乏有商姓公子以他為偶像,以佩戴面具為風尚。
公子無殤便是殷水流昔日的黨羽之一,他自小便學著他在臉上戴上黑紋面具,從不在外人面前取下。
難怪公子無殤的家臣們敢於如此李代桃僵,有公子無殤的黑紋面具遮掩假扮者的容貌,他們的偷梁換柱計劃確實有幾分可行性。
「已經再三診斷過,公子的性命暫時無礙,只是真種萎靡不振,恐有盡歸混沌,修為全失之患。」
這是採薇的聲音,她做出有些欲言又止的姿態。
旁邊還有飲泣聲,那是少君所發。
來人沉聲問道:「昨日圍獵回來還好端端的人,在晚宴上談笑風生,並無任何異常,今日怎地便變成這副模樣?」
又問道:「可知緣由?」
他關心情切地望榻上望去,只是戴著黑紋面具的殷水流如何能讓他看出半點端倪。
基涉面色沉重地道:「主君昨天夜裡要一人入室靜修,讓女侍們在門口候著。今晨發現的時候,已是這幅人事不知的模樣。」
來人環顧室內的擺設,踱步到微微敞開的牖邊:「有否遇刺的可能?」
採薇照著她與基涉早已經商量好的說詞回道:「並不排除遇刺的可能,再者便是修鍊《守四方》的失種之難,闕國的先公子們並不乏這種先例。」
庭院中戒備森嚴。
來人推開窗牖,左右觀望了一陣,並未發現任何入侵的痕迹,情知遇刺的可能性極低,不禁長吁短嘆地道:「無殤怎地會遇到這種事情,倘若當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還不及說完,在榻上的殷水流忽然痛叫一聲,他忙又驚又喜地疾步上前。
基涉最先色變,猛然回頭。
「無殤兄……」
在來人的低呼里,殷水流的眼睛徐徐睜了開來。
其他人紛紛側目。
採薇不敢相信地望著殷水流慢慢伸出右手抓著公子巢的臂彎,即便她再如何強作鎮定,此刻也禁不住地惶恐失措。
她以要殺人的目光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女薔這個罪魁禍首,心裡暗道完了,已經可以預見接下來的糟糕局面。
假公子沒有暈厥過去。
他失控了。
「命。」
不同於公子無殤的沙啞聲音從假公子的口中發出。
少君給這一聲嚇得魂飛魄散,動也不敢動彈一二。
女薔更是獃滯地看著殷水流的頸側,以她人脈之境的武道修為,方才那一記手刀怎麼可能會讓這個鄉野鄙人蘇醒得這麼快?
「還。」
採薇失魂落魄地與面無人色的基涉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圖謀即將失敗的不甘與絕望。
心中忽然湧出將公子巢刺殺當場,以掩蓋公子無殤死訊的強烈衝動。
待她稍稍回過神來,便連她自己都為方才的惡念打了一個寒噤。
現在只能祈禱事情還有轉機。
「在。」
有公子巢的幫忙,殷水流在榻上徐徐坐起一半,只是他黑紋面具的線不知道何時鬆了,待他說完「命還在」三個字之後,自然而然地從他的面上滑落下去,在眾人面前顯露出他慘白得沒有多少血色的面容。
「此人……」
採薇看著局勢一再失控,手足不禁一陣陣冰涼湧來。以她一貫的聰慧此時如何還不明白,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她與基涉一同被殷水流的痴傻模樣給騙了。
三字如雷,震耳欲聾,能將她們的謀划盡付諸流水,此時再去埋怨基涉胡亂找來此人又有何用?
採薇恨恨地盯著殷水流。
白晝里殷水流的面容比昨日燭火里所見要更為清晰,給予外人的感官里有一種讓人難以言喻的妖異美態。
「無殤生得這副美姿容,我若是你,定不會去學污妖君,整日里戴副面具在臉上。」
眼前的面容所見讓公子巢有些失神。
又見殷水流抓著他的臂彎不放,正要好生攙扶,卻聽殷水流艱難地繼續出聲:「我……」
還想再說話,傷勢不支「暈」了過去。
公子巢大驚失色。
採薇幾人終於找到機會一擁而上,此時哪裡還顧得其他,你攙我扶的便把公子巢擠到了榻沿。
為殷水流檢查一番,採薇眼中的殺機一閃而逝,低聲道:「公子無事,只是一時氣血不暢。」
眾人團團圍著床榻,再也不離開。
少君顫著聲音道:「這幅模樣還如何狩獵南山,公子請允我家良人先行回去將養。」
公子巢在旁忙勸阻道:「無殤兄如此傷情,夫人此時萬萬不可輕率為之,且讓無殤兄在莊園靜養幾日看看情況。」
基涉見此形勢,假意勸說道:「少君,公子所言甚是,待主君傷情稍好些,我們再議。」
公子巢頷首道:「正是。」
又對採薇道:「家左與無殤兄一般都精通醫理,煩請多加照顧無殤,若是手上短了何種藥物,儘管來知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