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是何人
公子巢縱使有再多的關切之情,也不適宜在病榻旁久待。
待基涉畢恭畢敬的將他送走。
採薇立時便拔劍而出,氣勢洶洶地直抵殷水流的咽喉,殺氣騰騰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她此時掌心尚還在冒汗,慶幸事情並未朝著不可收拾的局勢發展。
殷水流平靜地睜開眼睛,對著採薇的森寒劍尖不退反迎。
頸血剛自流出,少君的美眸便駭然瞪圓。
最多兩息時間。
採薇的劍尖便會在殷水流的這種以頸迎劍里刺穿他的咽喉,讓殷水流成為她的劍下亡魂。
「你……」
採薇狼狽撤劍而回。
少君一貫心善軟弱,何曾遇到如此姦猾兇狠的亡命之徒,指著殷水流頸間的血流,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血血血……給他……」
虧得女葵聽懂了,慌忙去取止血藥物。
殷水流緩緩朝里爬去,直到他艱難地以背靠牆,方拿著他的右手五指摁住頸間劍傷。
此時頸血沿著他的衣襟已經染紅了半榻。
「既然不想殺我,何不把劍收入鞘中?」
殷水流沒有再沙啞地說話,也沒有用他大殷邑的商殷之言,而是選擇了衛國口音。
捧著藥物回來的女葵腳步不自然地由疾轉徐,她並非是沒有見過人血流淌,但是她從來不曾見過如此血染的微笑。
怎地會是那般的純凈無邪,便如春日融融照來身上,使她在感官世界里仿若看到了十里春風亦不及的和煦。
採薇從短暫的失神里醒來,有些惱羞成怒地道:「你說的是朝卧口音?」
她的劍尖尚在滴血,卻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朝卧便是此方世界的衛國都城,也是殷水流最為名聲狼藉之地,他在那裡給姬衛國人留下了數不盡的談資。
少君仿若受了驚嚇一般地偏過螓首,惴惴不安地道:「家左,你且把劍先收了。」
又與殷水流商量道:「你先止血,再與我們商議事情。」
「多謝少君。」
公子無殤大婚過後,曾攜新婦來章台拜會過他,他的新婦與殷水流的正妻一樣都為姬姓之女。
當時為面具為遮,縱使現在看到了他的真容,少君也不知道他是何人。
女葵畏畏懼懼地遞來止血藥物,殷水流謙和有禮地道過謝,與他方才以頸抵劍的亡命之凶實在是判若兩人。
「你……」
採薇恨不能當真將殷水流一劍殺了。
她從未如此受辱。
方才她撤劍而回的時候,竟然真的滋生出了一種挫敗感。倘若對方的武道修為高於她也就罷了,偏生殷水流是一個她五指便能摁死的傷重之人,憑藉的不過是他不惜命的狠勁,以及她最是忌憚的代替者身份。
她此時實在是憤憤難平,卻莫名其妙地不敢去看殷水流的臉,便惡狠狠的盯著她劍尖戳出來的傷口,惡聲惡氣地道:「別以為我們不敢真的取你性命,老實與我們說,你究竟是什麼人?」
殷水流邊敷藥邊問道:「內人在何處?」
採薇險些又把歸鞘的劍再次拔出來。
少君則是微微愕然。
基涉在此時回來,室中的情況讓他一時目瞪口呆,少君簡單與他解釋幾句,讓他將浣紗女帶來道:「沒有外人的時候,不要將他們夫妻二人分開。」
基涉應是。
不多時,惶惶然的浣紗女便被基涉帶進了此間。
她見到殷水流的如此模樣,眼淚立時奪眶而出,可憐口不能出聲,只敢在原地瑟瑟發抖。
殷水流朝她朝朝手。
浣紗女再也顧不得其他,淚流滿面的奔向床榻。
將她擁入懷裡,再把她害怕得直冒冷汗的小手握著,殷水流在她耳旁安慰:「我只是流了點血,別怕。」
浣紗女就如一隻受傷被捕的小小麋鹿。
她的容貌別說是端莊嫻雅的少君,冷艷高挑的採薇,便連女葵兩女都多有不如,她就是一個再是尋常不過的鄉間浣紗女,為他所累被基涉一同掠來了他們要實施偷天換日計劃的南山莊園。
他如果死於採薇的棄用。
她也會死。
採薇冷冷地盯著他們夫妻恩愛的模樣,再次問道:「你是何人?」
殷水流在浣紗女的耳畔輕聲道:「莫要去看惡人。」
向著少君道:「少君請問。」
少君有些驚訝,她的目光移到殷水流鄭重認真的臉上問道:「你不像是鄉野之人,是一時落難與此地嗎?」
殷水流以他的朝卧口音回道:「姬衛流人甘巴疊。」
基涉皺眉道:「你是朝卧甘氏之人?」
採薇冷笑不已道:「難怪敢於如此裝腔作勢,原來是藏污納垢的朝卧甘氏之後。」
她朝地上唾去一口以示萬分嫌棄。
少君大為驚愕,斷然沒有想到朝卧甘氏還有殷水流這麼一個餘孽,且還成為了她們以假亂真的假,不由問道:「已故的衛國甘卿是你何人?」
殷水流肅然道:「先父。」
採薇輕蔑道:「倒還是一位流亡卿子。」
美眸當中的厭惡更濃。
朝卧甘氏舉族覆滅在兩年前的衛國政亂里,這個姬衛卿族崛起不過數十載,乃是己姓之後,圖騰為修蛇,以媚君之術投衛侯則所好,致以在衛國一路扶搖直上。
不止是姬衛國人,列國大多知曉朝卧甘氏家有靡靡,除了傳承有一副好皮囊,專註於媚君惑上的朝卧甘氏幾乎一無是處。若非有衛侯則的庇護,以邪道修鍊駐顏之術的朝卧甘氏早已經被驅逐出了衛境了。
「君子緣何在此?」
基涉大是皺眉,暗忖對方是朝卧甘氏之人,生得如斯俊美無暇,便也不稀奇了。
殷水流以沉重的語氣說道:「家中遇難之時,我恰巧不在朝卧,故而躲過一劫。待到噩耗傳來,我知道此生都回不去朝卧了。正盤算著如何南下取道入勾國,卑劣的仆臣見我落難,棄我而去便也罷了,還把我傷成如此模樣,若非沿河而遁遇到了內人,逢她在河邊相救,我早已經身死多時了。」
採薇鄙夷道:「歹人倒是命長。」
殷水流不去理會她,與少君相商道:「如今我以卿子扮公子,事成之後,不論你們如何處置我,便是要將我置於死地,我也沒有任何怨言。只要你們不傷害內人,你們說什麼,我便依你們什麼。」
浣紗女瑟瑟發顫,緊緊拽著殷水流的衣袖。
殷水流低聲安慰一聲「莫怕」,直視著少君的秋水雙眸道:「我為卿族之子,不論是見識閱歷,還是以假亂真,你們便是再在附近鄉間找來百人千人,只怕也沒有一人及得上我。而且我的嗓音已經給方才的公子聽去了,你們要我在榻上扮作人事不知的人,我便能一整日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你們若是要我出聲,我也能保持那份傷重嗓啞的聲調與他說話。」
此次採薇不再出聲譏諷。
少君在如此大事上是拿不定主意的人,她旁邊的基涉直指問題核心道:「說出你的條件。」
殷水流低頭望著浣紗女的側面:「不可讓內人久離我身旁,她可以在沒有外人時扮作公子的女侍。」
基涉與採薇對視一眼,點頭道:「可。」
殷水流繼而道出他的最大需求:「我平素最是饞口,在假扮公子期間,你們要讓我每餐都吃足,不可以拿粗糧來應付我,我要服用元食之膳。」
基涉直接同意,暗忖道:「他能吃多少?」
見殷水流不再說話,皺眉問道:「這便沒了?」
殷水流隨口道:「你們若是願意與我多說些注意事宜,譬如你家公子為何在此,方才那位公子又是誰,我洗耳恭聽便是了。」
「不必了,你每日在榻上好好躺著便是了。」
採薇厭煩地斜乜了殷水流一眼,偏過身去與基涉相商道:「此人之言不可盡信,再去尋人替換的事情,你還是要做些準備。」
她正要令女薔兩女清理床榻,忽然想起方才殷水流醒來的異狀,沉聲問道:「險些忘了,你方才怎地醒來了?」
卻見殷水流似笑非笑地看著女薔:「昨日你下黑手掐了我的二十七下。」
女薔大驚失色道:「你休要胡言亂語。」
見少君懷疑的目光落到她面上,女薔哪裡會承認此事,大呼冤枉地道:「他誣陷下妾,下妾如何有這等膽子,再說昨日下妾一直與阿葵在一處,倘若下妾當真下了黑手掐他,阿葵怎麼會不知道?」
女葵搖頭道:「下妾確實不曾看到。」
採薇只當這是殷水流避而不答的伎倆,冷哼道:「勿要避而不答,便是她掐了你二十七下又如何了?」
她剛說完,便又見到了殷水流面上的和煦微笑。
此次知道殷水流出自朝卧甘氏,採薇忍著心中的異樣,將溫暖身心的感官全部驅除,斥聲道:「休要使你朝卧甘氏的邪術。」
殷水流面上的笑容未減:「在姬衛,我要稱呼你為姑娘或是小姐,在商殷則要稱你為淑女或嬌嬌,不論怎麼稱呼,你都是修武多年的女劍士,又精通醫理,難道連我的根基是否混沌,你都要來找我確認?」
他瞥了一眼故作乖巧委屈的女薔:「至於我方才為何能夠醒來,你不去問她這個下手人,反倒來問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受害人,豈非是可笑?」
採薇的俏臉倏然漲得通紅。
基涉面色陰沉地向著女薔問道:「方才你使了幾成力道?」
女薔顫聲回道:「回家宰,下妾方才怕將他打傷,力道拿捏在兩分,斷不可能使他安然無事。」
基涉尖細的閹人嗓音透出劍芒一般的冷意道:「那他為何醒來如此之快?」
女薔如何能夠回答出來,忙惶恐跪倒在地請罪,又胡言亂語地道:「他他他……會邪術……便如他的詭笑一樣……」
朝著榻上的殷水流投去怨恨的一瞥。
若非這個朝卧甘氏的流亡卿子將她扯入如斯處境,她怎麼會如此惶然委屈,想著闕氏家法的可怕,實在是讓她不寒而慄。
「你是在懷疑我的判斷是么?」
基涉冷漠的尖細聲音剛落,疾步上前以手作刀,用同樣於女薔的力道打到殷水流的頸側。
浣紗女驚慌失措地抱住殷水流。
他再次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