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食物的後半生
我就這樣存在著。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形成了我。具體的流程我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以前只聽其他的食物說過,但那只是流言而已,什麼獲得永生,什麼得到救贖,在我看來實際上整個過程都是痛不欲生的過程而已。
被咀嚼、攪拌之後,身體也變成了碎片,然後泡在胃酸里,看著酸汁將我所有的一切都腐蝕得一乾二淨……
再次醒來的我已經到了下一個地方,我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慢慢地順著黑魆魆的腸道遊盪著。它們蠕動著、擠壓著、推搡著我,讓我變成了它們所想要的形狀,然後企圖把我身上僅有的一些營養價值吸得一乾二淨。它們跟我說,我是它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最值得反覆地進行吸收食物,必須要榨乾我所有的剩餘價值。
其實我在變成現在的「我」之前只是一塊已經發毛的麵包而已,是人類食物里最底端的存在。我壓根沒再期盼會進入人類的胃中,但是當我到了這裡,卻這樣受歡迎,這是讓我沒有料想到的。
「原來他比我還慘。」
這是我看到撿起我的那個人時,心裡所想的話。
那個流浪漢可能很久沒吃東西了,看到垃圾桶蓋上放著的我,立刻就把我拿了起來,二話不說地啃食了起來。說實話,即使現在發了霉的我也是很瞧不起他的,他衣服破破爛爛,渾身髒兮兮的,他的頭髮都髒得打結了。在他把我拿向他嘴巴的時候,還能清楚地看到他那銹黃生蛀的牙齒,和嘴邊皺紋里夾雜的泥子。
「原來這是那個人的身體里。」
所經受的痛苦讓我感到十分的噁心,甚至是覺得不值得。為什麼我會成為這種底層人的食物,我本來是屬於上層人士的食物,放在光鮮亮麗的盤子里,被乾淨而光澤的雙手拿起,被漂亮的人所食用。
我就像是突然找回記憶的失憶症患者,對著這黑暗的空間咆哮著。我撕心裂肺地在這黑暗的區域當中吼叫著,但是沒用,我只是在浪費自己的力氣罷了,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這就是人類口中的「命」。
我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遠,在這黑暗的通道里一圈又一圈地被推著前進,我已經快要失去知覺了。在問過旁邊的「同行者」之後我才知道,馬上就要到達出口了,但是我對此卻一點兒也不期待,因為那並不是我所嚮往的地方,他的階級層次,又能把我送到多遙遠的遠方?
就連「同行者」都對我很不屑,他們認為我應該閉嘴,既然到了這裡就別那麼多廢話了。之前再怎麼光鮮亮麗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困在了這裡,落得和他們一樣的下場。他們似乎還挺享受,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被遺棄的命運,他們是水果販子賣不掉的、已經腐爛得發臭的蘋果,是小孩兒丟棄的、過了期的、已經沾滿髒水的糖塊,是飯店門口桶里廢棄的、混雜著噁心味道的折籮。
他們本就會是那樣的命運。
「可我不同。」
我原本的命運雖然也是既定的,寫好的,不過與那些傢伙不同,我的是令人憧憬、羨慕的未來。
都是因為製造我的人一時間忘記了把我吃完,所以才造成了現在的這種局面。直到幾天後那人才發現在角落的我,但為時已晚,我的身上已經長了許多霉毛,她絕對不可能再碰我了。
他們說我並不值得可憐,因為我本身就處於美食之中,而在美食之中的我,再怎麼精雕細琢又怎樣?她的注意力也會分散得七零八落,甚至會忘記我的存在,否則,也不可能在角落裡發霉。
「原來是這樣。」
她以前是很愛吃麵包的,當我以前還是麵粉的時候,我總是期盼有一天能夠輪到我。終於有一天,她發現了在麵粉袋底的我時,我高興得不行,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值得高興的事了。
但是輪到我的時候,一切已經變了模樣。
她並不是一個好人,也不是一個壞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嫁給富豪的普通女人。
她一開始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在這些輕浮的女人當中,他看中了自己,在瘋狂的追求之後,百般呵護。她住在富麗堂皇的社區,過上了普通女人都想要的生活。在幾年的時間裡,她為他生了四個孩子,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她認為這是真愛,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後來她才發覺,他在外面又有了新的真愛。
本身就是以這種姿態進入他的生命里,她沒什麼資格,他也不在乎,要錢給你錢,要房給你房,但是你不能限制我。
她被擱置在一旁后,才清醒過來。
他其實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都為他生了很多孩子,在這個城市的不同角落,被擱置著,和她一樣。
她只是一個變了質的東西而已,他不在乎,他可以去尋找新的。
「反而變得更輕鬆了。」
有可以任意揮霍的經濟,為什麼要去計較這些事情呢?
終於,她的想法和那些女人的想法一樣,同步了。
她也迷戀上了「擱置」的感覺。比如,把孩子擱置在幼兒園不去接;比如,讓他們餓著,並反鎖在房間里;比如,讓自己的孩子都睡在一張床上,告訴他們,她和他們的父親是怎樣把他們製造出來的,然後對他們的行為不管不顧。
她很得意,這樣也會懲罰他,因為他們的身體里有他的基因。
她開始迷戀更多的擱置行為,比如,把金魚放在水鍋里一直燒,直到鍋水燒乾,直到魚的屍體燒成灰粉;比如,把空置的洗衣機定時到最大時間,反反覆復地聽它在那裡運作;比如,把電視調到灰白無信號的狀態,然後將音量調到最大,讓整個別墅里都響著「滋滋」的聲音。
所以,我也不過是無數個被「擱置」的東西之一,並不是她忘記了。
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但是肯定是和「擱置」有關的事情。
「本不該如此……嗎」
我本來是應該擁有更好的人生,經過高檔的管道,伴著衝擊的水花,匯入下水道溝渠當中,匯入大海,變成生命的原始養分。而不是被這個流浪漢隨意地排泄在某個街頭角落,我不想變成這樣,成為眾矢之至的、散發著惡臭的源頭。
但是成為另一種結果就會更好嗎?
風乾在這裡?
還是被奔向我的這條流浪狗吃掉,再次進入無盡的循環。
我不知道自己再經受一次會不會更好,但我敢確定的是,這一切肯定會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