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紙壓住的滿鍋沸油
■被紙壓住的滿鍋沸油
慾望有了明確的方向,現實就成了更大的煎熬。
樂寶總是催華年快去上海,催得華年的心一跳一跳的。
若飛卻沒有一絲想送華年去上海的意思。填大學志願的時候,若飛拿起筆在志願表上填上了大學名和專業名。若飛說,就在本地讀。
華年大學畢業典禮後幾天,陳老闆來幫華年搬家什。他問華年將來想幹什麼。華年想了許久,說想去電視台。這樣帶著滿滿虛榮氣的要求,華年是為了為難陳老闆的。現在的陳老闆應該是沒有辦法的,沒有了辦法,華年便能提出自己的辦法。她的辦法當然就是去遠方。沒想到,陳老闆卻拍著胸脯和華年打了包票。華年並不在意,陳老闆向來三不著兩,他打的包票是秋風后的落葉,掃掃就沒了。
可沒想到不過幾天,陳老闆就興沖衝來和華年說,下周一到電視台報到去。華年眼巴巴轉向若飛,陳老闆做的事情,她從來都沒有同意過。可這次,若飛卻只說了一句,安安穩穩的也好。於是華年只好安安穩穩地到電視台上班去。
華年要去電視台工作的消息,一下子就在她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和大學同學中炸了開來。
那時,互聯網還沒大範圍流行,整個小城還處在對這電視屏幕後面的世界充滿好奇的階段,而這好奇又催生出一些莫名的崇拜。華年好幾次看到扛著土攝影機的記者把話筒一放在人嘴巴前,平日里說話再利索的,居然都失了聲。
所有人都跑來問華年,你怎麼進的電視台?
是啊,這樣落魄的華年,憑什麼就進了電視台!
我也不知道,華年兩手一攤說,我爸爸想的辦法。
所有人立即羨慕起她來。華年突然覺得好像去電視台和去上海也沒有什麼分別了。
華年第一天上班,陳老闆一定要送。陳老闆帶著華年從領導辦公室出來之後,又帶著她去她的辦公室。滿滿一屋子女人,紅的,綠的,分不清楚誰是誰。陳老闆和幾個人看著年紀大些的女人很熟,一上來就一一開了玩笑,又囑咐華年一一叫了阿姨姐姐。華年仔細打量這些女人。人人都是電視上看到的女主播式的套裝,妝和頭髮也是奔著那方向去的。華年低頭看了下自己一身的大學城後街,妥妥的一個局外人。
這是要被笑了。華年想。果然,已經有人笑著誇華年的衣服好看鞋子特別。
出來的時候,陳老闆問華年習慣不習慣,又說明天給你買新衣服去。
家裡有。華年說。
陳老闆還想說什麼,終究只是低頭掐了煙頭,什麼也沒再說。
華年笑了笑,整個大學時期都是這樣的,沒什麼不能適應的。她們和她們一樣,都長著一雙雙漂亮的冰冷的眼睛。世界上最精明的是漂亮女人的眼睛。
熬不住的是另外一件事。華年來電視台三個月了,卻還是沒有事情做。真的沒有事情做,一個星期一次的上鏡採訪,全辦公室的老人還要輪流上,哪裡輪得到她?時間大把大把地空著。曹雪芹說,寶玉最快活就是做個富貴閑人。是了,閑人是閑人,可惜不富貴。
華年雖然在電視台工作,卻在編製外。編製內人員一個月拿一萬元工資,編製外人員一個月拿一千五。怎麼幹活,都是拿不到編製,這是鐵律。於是這清閑就成了磨人的針,讓華年越來越不安寧。華年也試著和所有人一樣,邊磨指甲邊看電視劇邊講不在場的那個人的是非。然而不過一個星期,她便知道這是行不通的。
所有人的話題最終會轉到她的身上。家裡還鬧不鬧?陳老闆的債還清了?若飛要和陳老闆離婚么?滿滿一辦公室的女人,一半是台長副台長主任的小姨子侄女們,另外一半的便是市裡領導或大企業家的小姨子侄女們,說什麼都不需要顧忌。華年卻只想,陳老闆也算本事通天了,家都倒了,還能把她弄到這裡來!於是華年笑著給阿姨姐姐們倒水倒茶倒咖啡。
電視台和上海還是不一樣的。華年想。
華年去城裡的小電視台前,未然就去了上海。
你快快來。樂寶持續給華年寫信。
未然去了上海后,有時候會和華年打電話。跨省的電話費十分昂貴,他們總是匆匆聊幾句就掛掉。在這有限的幾句話里,華年總是要抓住時間問未然,上海真是你說的那個地方?
在未然對上海有限的描述里,華年知道了上海有許多各式各樣的外國人,黃皮膚的不一定是中國,可能是日本人韓國人,還有白皮膚黑皮膚棕皮膚紅皮膚的美洲人歐洲人非洲人……
在這裡你不會說英語便會低人一等,未然說,我不會說英語,所以很少出門。未然告訴華年,他已經去他姑父上海的外貿公司里上班了。
華年垂下眼睛,未然讀的是藝術系。
又如何?讀數學系的都去送快遞了。未然說。
每次掛電話前,華年都盼著未然說一句,你來吧。未然卻始終沒說出這句話。
可未然在那,那便是最誘惑華年的地方。
未然以前說過的,靈魂是應該飛揚的。想到這句話,華年全部的心思立刻飛揚了起來。或許我應該去上海。這句話像春天的小馬駒,不管不顧跳脫出女孩的羞澀,雀躍在了華年的嗓子眼裡。
未然終於說,那你來吧。
華年便再也睡不著了。想要離開這座小城的慾望再次燃燒,然而這次她有了明確的目標,她要去上海。
連著無數夜,華年睜著眼睛,腦子裡滿滿的都是上海。
可若飛會同意嗎?家裡有沒有足夠的錢?陳老闆怎麼想的?華年輾轉反側。電視台那間周圍人人艷羨的辦公室,如今已經成了華年最討厭的地方。
如果能去上海,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電視台里的指甲銼全折斷。華年寫信對樂寶說。
不想還好,想到了就難受了。樂寶回信說。
慾望有了明確的方向,現實就成了更大的煎熬。華年把自己手邊的一隻指甲銼一折兩半。
必須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半新半舊的小城,到一個嶄新的地方,到一個她可以選擇自己生命存在方式的地方。這個想法是突然冒出來的,然後,立刻就像炙熱的瘟疫一樣在華年的思想里不可阻止地蔓延開去。是《格列佛遊記》里大人國的乳酪誘惑了她?是《香奈兒傳奇》里那大膽的挑逗慫恿了她?還是《堂吉訶德》里魔法戰車決鬥愛情攛掇了她?或者只是因為看多了電視上報紙上的那些帶著泥土味的成功故事,它們正在遠方,熱騰騰地冒著鮮嫩香味,俗氣而又真實,縹緲而又刺激,刺激著她全身的感官。
可是陳老闆和若飛沒有一絲想讓華年去上海的想法。陳老闆和若飛說,你安生些。
然而,機會終於還是來了。
電視台一些領導經常組織華年這個辦公室里的年輕女孩們和領導們出去吃飯。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辦公室里的女人們個個都是關係戶,非分之想是有,實際行動卻是不敢的。只是有些老領導說話不把門,說出過「寧和一個小姑娘聊天,不要十個老娘們陪酒」這樣的話,讓這飯局隱隱有了些緋色。
那天,台里宣布晚上又要出去吃飯。華年在心裡歡呼一聲。
那次的飯局和平時比,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領導讓華年給另外一個領導敬酒時,平時都只是微微碰下嘴唇的華年,那次卻突然豪放了起來,大喝了幾杯。華年帶著酒意給陳老闆打了電話讓他來接。陳老闆早早騎了自行車在門口等著。看到華年醉醺醺蹣跚著出來時,陳老闆當場暴跳如雷,擼起袖子就要去打那些個領導一頓。華年慌了神,她看出陳老闆這次是真生了氣,陳老闆生氣時,是說打人就打人的。
華年只好哭,又說,你要去打了他們,我以後怎麼辦?檔案在單位,他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陳老闆這才松下了拳頭。
一路上,華年又在陳老闆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平時的委屈。陳老闆聽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華年知道時機到了,於是便對陳老闆說,我要去上海。
陳老闆十分猶豫,華年立刻又說樂寶也在那邊,會照顧我,我去了那裡,一邊讀進修班一邊找工作,找不到就回來。
說完,華年又與陳老闆說了許多關於夢想啊熱血啊之類的故事。陳老闆是最聽不得這些的。他這一輩子,腦子裡滿滿的都是夢想和熱血。只不過這夢想和熱血雖然是滿鍋沸油,上面卻壓了層紙,這張紙便是若飛和她。華年清楚,陳老闆是一點就要燃的。
當年你沒有實現的夢想,現在我幫你去實現。華年最後說出那個年紀所有少年慣常愛說的豪言壯語。擲地有聲。
陳老闆已經完全被華年說動,但他仍低著頭。陳老闆問,你媽那邊怎麼辦?
華年做了先斬後奏的姿勢,然後張大眼睛看著陳老闆。
陳老闆避開華年的灼灼目光,又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陳老闆把煙頭重重往地上一扔,踩了一腳,說,把你送過去再說。
華年差點脫口而出一聲「爸」,然而因為太多年的習慣,這聲「爸」最後還是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她都記不清楚,那次以後,她是多久沒有喊陳老闆「爸爸」了。
華年拍了拍陳老闆的肩膀說,老頭,我就是知道你不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