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知破曉
明月不知破曉
【擁抱】
多年以前,程阿澈來過這個三面環山的小島。坐在小船上,她深情地望著白藜,耳邊是呼啦啦的風聲。
白藜說:「你的長發好看,你的蔻丹好看,你的長裙也好看!」
帶著這份迷戀,他站在船尾,用一台功能一般的相機把她拍得極美。
夕陽西下,遠處一片火燒雲,像她輕盈又熾熱的心。這美得不像話的場景下,要是白藜不掉到水裡就更好了。
兩個漁民七手八腳地把他撈上來,他癱在小船上,嘴巴和鼻子汩汩地冒著水,像只不安分的小海豚。即使他這樣窘迫,他身上也有讓人著迷的精氣神。她一點也不慌,反而調皮地用手指按他像鼓一樣的肚子,按一下他的嘴裡就會多冒一點水出來。
「好玩嗎?」白藜有氣無力地問。
白藜還說:「你知道嗎?我沉下去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只知道世界是黑的。但我覺得,身邊有好多個你。」
對醫學里一些邊緣命題極感興趣的程阿澈把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抱得很緊。她知道,他是真的愛她呀。
【白駒過隙】
轉眼間,程阿澈二十九歲了。
新聞里說,作為創始人,她是公司的出局者,出售了股份,被董事會除名。
閑極無聊的她把這座島買了下來。她在當年白藜落水的地方建了個小亭子,叫落水亭。
她在落水亭里給大家開直播。
她的頭髮還沒有長長,說話精練、語速極快且一本正經。儘管她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但捧場者極少。冷場的時候,她就直接在鏡頭前卸妝。
「你不卸下濃妝,又怎麼知道時光饒過誰?」對著寥寥可數的觀眾,程阿澈無限感慨地說。
化妝棉、卸妝乳、化妝水、潤膚霜,小化妝包里工具一應俱全。從前額到頸部,步驟輕車熟路。
卸了妝,她就在清風輕拂的小船上睡著了。
小船搖搖晃晃,很快將她帶入夢鄉。她夢見了在巴布亞紐幾內亞東南面的薩馬賴島潛水的場景,適合她那樣的潛水新手。她看見五彩的珊瑚,看見笨拙的海兔,看見細小的魚類,就是沒看見一臉笑意的某某某。
等她醒來的時候,月色正好,未拆除改造的漁燈倒映在水中,隨著水波搖曳。她的觀眾在這無聊的直播中跑得只剩四十六人,還不排除是系統安置的機器人。但她收到了一份大禮,竟然有人送她遊艇。
那個用戶名,她太熟悉了。
【夢見】
像野鶴,看閑雲,過一生。
這是白藜的夢想。
程阿澈在心裡說了不,卻在臉上給了他笑容。他的夢想、靈魂、怪癖都讓她有那麼一點點的小討厭,然而他卻占著一點點的好——他愛她。
畢業以後,萬籟俱寂的夜裡,關了小陽台的玻璃推拉門,開著橘色的燈,穿著白藜大號T恤的程阿澈安靜地寫著程序。隔著玻璃,白藜倚著、站著、蹲著、趴著,用各種姿勢偷偷給她拍照。他怕打擾到她,便關了閃光燈,燈光不佳,拍出的照片有一些噪點,可那是最真實的她。
很累的時候,程阿澈就來回翻白藜電腦里的照片。有一天,她突發奇想,寫了個小程序塞到他的電腦里,輕易地統計出他在電腦的四個硬碟里一共存了自己八萬九千張照片。
「從來沒有想過,這輩子我會留下這麼多照片。」程阿澈說。
「這才是第一個四年,我的CEO小姐。」
一晃,四年過去。
大二相識,畢業一年,對技術狂熱的程阿澈註冊了一家小公司,她是首席執行官和首席技術官,首席市場官是她的閨密。公司有多小呢,三個職位兩個人。網站剛剛上線,需要程阿澈不斷地維護。
所以程阿澈一直都很忙。她把長頭髮剪了,她無暇化妝,告別了聲色犬馬的生活,把自己悶在公司及屋子裡。唯一的休閑活動,就是給睡夢中的白藜拔鬍子。
「我夢見我被捕了。」白藜說,「我總做這樣奇怪的夢。但是,我扛住了酷刑。」
程阿澈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是戰士。我相信你。」
【似倦鳥歸巢】
再招個人就不這麼忙了。程阿澈一直這樣安慰自己。
人越多,公司越做越大,程阿澈也越來越忙了。很多事情都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她的公司搬到馬路對面的寫字樓,打開辦公室的窗戶,沒有霧霾的日子,依稀可見自己租住的房子。
不變的是距離,變的是與白藜日常聯繫的方式從簡訊換到QQ再換到微信。
想白藜的時候她就給他發條語音,而他從來都沒有踏入她的公司一步。
因為在他看來,那裡家禽滿地,野鶴遁走。他應該走進太陽西沉的荒野,而不是人潮湧動的格子間。
程阿澈懂他,所以並不勉強。
「為什麼要這麼累?」白藜遞過一杯茶湯,柔聲問她。
程阿澈想起會議室里投資人那張刻板的臉,又想了想自己那現在看來虛無縹緲的夢想,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說:「我停不下來了。」
白藜給她捏肩膀、按腳,還親吻她的額頭。他按快門的手纖細有力,他的雙唇微涼又富深情。這讓她很快就睡著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微微泛黃,像被煎過的蛋黃。但白藜知道,如果在曠野、山脈,在有海浪拍打海岸的海邊,會有不一樣的視覺。它會皎潔如銀盤,又大又圓,那樣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如果拍一張她的照片,一定美極了。
【朗月與破曉】
黎明破曉前,程阿澈回到空蕩蕩的公司。
孤獨似潮水,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無論人前的她怎樣侃侃而談,如何不動聲色,她仍舊只是低頭摸索的短髮女生。
報紙上說,資本的嚴冬就要到來了。為新一輪融資進行的路演很不順利,競爭對手財大氣粗,程阿澈被逼應戰,跟著燒錢貼用戶,能熬多久,誰也不知道。要取勝,就只能廣積糧草,但這談何容易。
創業的過程就是在深夜把自己的眼淚熬干。那天加班到深夜,趕不上末班車只能趴在桌子上睡覺的程序員恰巧聽到了程阿澈的號啕大哭。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的他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那一夜,白藜在埃及的尼羅河,有時差,恰好深夜,他在河谷露營,聽風聲,看朗月。這兩年他一個人走南闖北,看山看水看風土人文,居無定所。他拍的照片極少,但之前的照片全都派上了用場。他把之前照片中的程阿澈摳出來,置入那些景色怡人的照片里。他的手法高超,幾乎能以假亂真。
也就在那一夜,他又拍了特別滿意的照片,把程阿澈放進去,併發給她看。
他還說:「我很想你。」
收到照片的程阿澈在辦公室里哭得更厲害了。她原諒了他此刻不在自己身邊,原諒了他挑剔的理想主義。
縱然他身如刺蝟,也願伸手長擁。
【距離之遠】
想送你去山川湖海,拍盡世間風光,赤手空拳可不行。
這就是我努力的意義。程阿澈在心裡說。
程阿澈成了空中飛人,把酒店住成了家。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她親力親為,公司的狀況確實越來越好,她終於很奢侈地給了自己一個兩天的假期。
程阿澈推開家門,這才發現家裡已經很久沒人住了。上一次收到白藜拍的照片,竟是半年以前。她打開陽台,窗台上有一個腐爛的橘子,上面有黑色的黴菌。她給他打電話,電話接通了,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
一年前,白藜就變得很焦躁、不耐煩,程阿澈從他身後抱著他:「等一等,就好了。」
她還說:「累。」
白藜斜著眼睛看她,用帶著一點點責怪的語氣說:「你搶我台詞了。」
程阿澈還想細問一下,但公司的產品出了一點問題,她得趕過去救火。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輕輕地關上了門。
她把門關上后,站在屋裡的白藜搖了搖頭。從相識到現在,八年時間過去了,白藜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一陣秋風吹來,程阿澈覺得心冷。她突然想起,好像白藜一直都沒有提過要娶她。
【深海底】
也就在那個下午,程阿澈萌生退意。
等把公司轉手完,已經是一年半以後。
總以為白藜會在原地等她,但是他沒有。他獨自看遍落日、森林、山河以及大海,慢慢找到了同行的人。
2016年9月,潛水初學者程阿澈終於可以潛到三十米的深度。
她閉上雙眼,感受著四周的壓力將自己包圍,竟然困得像要長眠於此。
恍惚間,她聽見那天救白藜時漁民和她討價還價的聲音。那一天,她所有可以給的錢都給出去了,但對方有一個貪婪的胃,而她只是個窮學生。
幾番苦苦哀求,對方才同意出手。
她終於明白,有的安全感,不是僅憑深愛一個人就可以獲得的。在她的生命中,她不允許再有下一次。
可那個只顧著在水裡撲騰的旱鴨子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他不能理解人為什麼不能像俠客一樣,赤手空拳遊樂天下。
「砰」的一聲恍若驚雷,深海底下的程阿澈彷彿還聽到了他摔門而出的聲音,以及,想起那天他失望至極下說出口的話。那句話,他也確實照做了。
【他說】
你好好忙,我先結個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