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柔情與絕情

這是一家荒山野店。

李慕白每天抱著在江湖中成名已久的絕情刀，在店裡住了兩年，兩年來，他只做一件事：喝酒！一次次醉倒又一次次醒來。他已落魄得身無分文，頭髮蓬亂，滿臉滄桑，他像衰老半死之人。

而在這兩年裡，北方西門世家的不少子弟死在了他的絕情刀下。死去的人身中一刀，一刀致命，這正是絕情刀揚名立萬的原因，於是，西門世家的武林前輩西門雪聯合了不少武林人士，發誓非殺死他不可。

然而李慕白在這兩年裡，一直沒有踏入江湖，更沒有殺人，是不是有人栽臟陷害自己？這人是誰？

李慕白實在想不出來。

暮秋的黃昏像被打入冷宮的皇妃，冷藏著一種特異的美，美得優雅，美得凄清，黃昏將是今天的結束，又將是明天的開始。

黃昏似乎暗示了生命和世事的輪迴。

野店外，起風了，秋風捲起門前的落葉，落葉在慘淡的光線中飛舞著，彷彿暗示著浪子的一生——萍飄無聚，天涯浪跡。

酒店裡，李慕白坐在一張桌前，緩緩端起酒杯，虔誠地倒進了嘴裡，酒是好漢的膽，酒是英雄的歌，酒是他的靈魂，他每喝下一杯酒，他的眼睛就更加明亮。

絕代紅顏杜小青突然從店外走進來，徑直走到李白面前，一手奪下了李慕白手中的酒杯。

李慕白凝然不動如冰山，他知道，世上沒人能奪下他手中的酒杯人，除了對他一往情深的杜小青！

杜小青幽怨地注視著李慕白，哽咽地說：「你為什麼要用酒麻醉自己。」

李慕白淡淡地說：「我是逃避你。」

「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

「我寧願愁死在酒中。」

杜小青說：「我比你更愁，我陪你死！」

說完，她站著仰首喝下了一杯酒，然後緩緩坐下，與李慕白相對而坐。

李慕白回頭朝店小二吩咐說：「麻煩你再上一壇好酒。」

天色暗淡下來，秋風吹進店裡，微弱的燈光瑟瑟發/抖，散亂地照在兩人蒼白而沉鬱的臉上。桌上已多一壇酒，李慕白的眼睛又明亮起來，只是在明亮中似乎又帶著哀傷。而杜小青也在一杯一杯地喝酒。

「我不值得你總是跟著我。我有難言之隱，實在是羞於啟齒。」李慕白長嘆了一聲。

「你越不說，我就越要跟著你，直到你願意讓我永遠陪伴著你浪跡江湖為止。」杜小青放下了酒杯，雙眼緊盯著李慕白說。

「所以我躲避你，也知道你遲早會找來。」

「你躲到哪裡，我就追到哪裡！」

李慕白的目光十分柔和，他溫和地說：「我想告訴你一句：我今生最大的理想就是不想跟任何女人在一起。」

杜小青知道他一定會這樣對她。

「我不愛你，沒有理由，不愛就是不愛！」李慕白說完，以驚鴻一瞥的輕功，一閃便到了店外，如驚鴻般飛逝。

杜小青追趕不及，惆悵不已，望著李慕白消逝的方向，兩行清淚卻不由自主地順著蒼白的臉頰輕輕滑落，這就是為愛付出的代價。

她很快擦去了眼淚，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李慕白，正如她自己所言：他躲到哪裡，她就追到哪裡。

李慕白去了哪裡？

李慕白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奇怪地坐在荒野的一座墳墓上，他的手裡還提著一隻酒罈，他把酒罈直接自己嘴裡灌，秋夜裡升起一輪碩大而慘白的月亮，月光照著白亮的酒灌入他的嘴裡，也照著他慘痛的內心。

「李慕白，我們追到酒店裡，你不在，原來是跑到這裡來了，我們正好殺了你，直接把你葬入墳墓，真方便！」上百名武林豪雄追了過來。

為首的是一位五旬老人。他就是西門世家的主人西門雪，而他的兒子西門慶便是喪命在李慕白的絕情刀下。他本想令眾人一擁而上，可是多年的江湖聲名卻令他止住了身後的人群——他想先禮後兵。

「諸位找我做什麼？我根本不認識你們。」李慕白坐在墳墓上，緩緩抬起頭，半醒半醉地問。

西門雪緩緩舉起明晃晃的寶劍，恨聲說，「你殺了那麼多人，還不認罪？」

李慕白說：「在這兩年中，我一直住在小店裡，沒有離開過半步，我沒有殺過任何人。」

「我大哥被一刀致命，這絕對是你的絕情刀所為，你好殘忍，我一定要為我大哥報仇！」

「你一刀殺了我的三弟，他流出的鮮血可以釀出一壇酒，我今天絕對饒不了你！」

「殺殺殺殺殺殺殺！」

武林豪雄一哄而上，把李慕白團團圍住，手中晃動的刀劍比月色還亮。

「天下是不是只有你的絕情刀法才能一招致命？」西門雪問李慕白。

「也許！」李慕白雖然明白了目前的處境，但卻仍然毫無懼色地回答。

「好，海洋的盡頭是陸地，好話的盡頭是刀劍。」西門雪大喝一聲，劍光如匹練般揮落。

就在冰冷的劍鋒觸及李慕白的鼻尖時，那森森的寒意立時令他完全清醒，他把酒罈拋向天空，從墳墓上一站而起，半空中的壇酒又落回他的手中。

刀光一閃，李慕白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潔白的刀，周遭武林群雄的兵器頓時黯然失色。

叮噹，西門雪的長劍擊在了李慕白的絕情刀上，李慕白虎口一震，酒罈脫手而飛，然而酒罈劃了一道極其優雅的弧線，又穩穩地落回李慕白的左手上，他的右手握刀，刀在酒也在。

武林群雄惱羞成怒，出手更快，更准，更狠，斜刺里一把開山巨斧向李慕白如閃電般飛旋過來。

隨即，上百種的兵器全都向李慕白的身上呼嘯而上。

墳地里亂成一片，月光在各種各樣的兵器下黯然失色，而這諸多兵器卻在李慕白的絕情刀下頓失顏色。

其實並非寡不敵眾，李慕白跟他們無冤無仇，實在不想濫殺無辜，所以並未將絕情刀法的功力發揮到十成，他僅用了一成功力而已，卻由此導致身上中了一刀一劍外加一槍，鮮血隨著身體急速的躍動向天空噴濺，猩紅的血水凝結成一幅恐怖的圖案，卻又在瞬息間幻滅。

李慕白暗暗告訴自己，自己沒有殺過他們的親人，沒有必要殺他們，也沒有必要被他們所殺，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就在他的身上又挨了一棍一斧的剎那，他聚集起全身的功力，將手中的絕情刀幻化成一道流星的閃光揮了出去，眾人紛紛退避。

他趁機飛奔而去，一路上，酒罈仍被他托在左手上，酒是他生命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人在酒在。

「哪裡逃？」西門雪見狀，立即展動身形追了上去。

眾人紛紛緊追不捨。

李慕白已跑到一道山崖邊上，前面已是絕路，西門雪等上百名身手高強的人已追蹤上來——仇恨總是會令人產生一種神奇的毅力。

一道劍光騰空而起，西門雪使出了西門世家劍法中最兇狠的一招半步殺敵，劍光如漫天繁星般從天而降，籠罩在李慕白的身上。

李慕白寧願身中一劍，也不願將絕情刀的招法發揮到極致而傷及無辜，他身上滾熱的鮮血噴向月光閃亮的夜空，彷彿染紅了一輪秋月。

西門雪一劍將李慕白挑落山崖，武林群雄發出一片祝福的歡笑，以為復仇成功了，滿意而去。

李慕白死去了沒有？

他沒有死，睜開雙眼時，他發現自己躺在軟榻上，一翻動身體，便牽動渾身的傷口。

「你醒來了？」房間里傳來杜小青柔情似水的聲音。

李慕白看見杜小青走了過來，並不覺得奇怪，猜想一定是她救了自己，卻並不向她問起事情的經過。

「你在想什麼？」杜小青柔情似水地問。

李慕白苦笑了一下，開口說：「想喝酒。」

杜小青恨恨地說：「你還沒醉死？」

「酒就是我的生命。」李慕白定了定神，冷冷地說。

「生命？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沒命了，你應該問我怎樣救了你？」杜小青不滿地說。

「那你簡單地說一說。」

「我一直追蹤你，發現你落在山崖底下，你的身體壓碎了酒罈，可你大難不死，我把你背了回來，叫郎中治好了你的傷，你已在床上躺了半月。」

「謝謝！」李慕白木然地說。

「你也會說謝謝？」杜小青冷笑著說，「待會你就要恨我了！」

說完，未等李慕白答話，杜小青就一把將他從卧榻上提了起來，把他從窗口遠遠拋了出去。

李慕白跌在地上，又復昏迷了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涼如水的時分，他緩緩爬起，眼前便出現了一抹白色——地上有一封信！他就著月光緩緩把信撕開，映入眼帘的是杜小青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跡，紙箋上似乎還帶有一縷淡淡的溫馨。

李慕白看完信，渾身發抖，他已明白了一切。

隨即，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狂奔而去，一剎那便被夜色淹沒。

他手中緊握著絕情刀，依然是坐在那家荒山野店裡，也依然是在喝酒。一壺酒下去，寒冷的殺氣忽然凝聚於他那幽邃的眸瞳深處。

「我說過，你在哪裡，我就會跟到哪裡。」杜小青的聲音忽然從門外飄了進來。

李慕白緊緊盯著手中的絕情刀，頭也未抬地說：「杜小青，我們之間該作了斷了。」

杜小青柔情似水地坐在了李慕白的對面。

「你在信中大言不慚，承認是你殺了西門世家的那麼多弟子。」

「我在信中明確告訴過你，是他們對感情不忠，對女人始亂終棄，凡是玩弄女人的男人都必須死。」

「你殺了他們殺得很好，你認為我也對你不忠，所以用我的刀法殺了西門世家的弟子，讓他們誤以為我是兇手，然後他們找我復仇，你就可以借刀殺人，可是我沒有對你不忠啊，我從沒愛過你，既然不曾愛過，何談不忠？」

「我希望他們在殺你時，我再來救你，要死我們死在一起，不死，我就是你的女人。」

「唉……你好像病了……」

「這是千古相思病，只有你才能治好我。」

「你是你自己的葯，我不是，不是，不是……」

李慕白又無奈地吞下一杯苦酒，緊握著絕情刀，緩緩走了出去。

就在李慕白曾自願墜落下去的山崖上，秋風長吹，漫山的落葉盤旋著飛舞，時而撞在枯黑的山岩上，時而跌倒在山崖底，秋風最是無情。

李慕白和杜小青站在山崖頂上。李慕白注視著對面至死迷戀他的女人，眼中的殺氣淡了下去。

刀光起。

杜小青的柔情刀穿過落葉的間隙直射李慕白，此時此刻，她要用這把柔情刀和曾經被她深愛過的男人的絕情刀一決雌雄。這究竟是天意還是冤孽？

就在刀光閃現的一剎那，李慕白手中的絕情刀飛斬而出，像流星飛逝般地迎向柔情刀。就在雙刀相接的一瞬間，李慕白故意收刀，他為什麼故意收刀？

嚓！杜小青的柔情刀插在了李慕白的胸膛之上，李慕白的絕情刀墜落在杜小青的腳下，鮮紅的血隨著李慕白倒下的身體噴涌而出，絢麗的血水映紅了杜小青無比驚恐的面頰。

「李慕白，我愛你，其實我不想殺你，你為什麼不躲一躲？」杜小青痛苦地撲到李慕白的身上，哭聲如杜鵑啼血。

李慕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卻又笑得是那麼安詳，說：「小青，其實我也很愛你，但沒有愛的能力，我有羞於啟齒的往事，你看我的下/身就知道了……」

說完，他安詳地死去。

杜小青好奇地撕開李慕白下/身的褲子，大吃一驚，天啊！以絕情刀法在江湖上成名的一代刀俠竟然是被閹割了男根的太監。

李慕白的身世一定很凄慘，他早年被切除了傳宗接代的男根，這一定是他的難言之隱，也是他致死也不願揭穿的謎底。

他為了阻止心愛的女人繼續殺人，而故意死在她的柔情刀下，微笑著走向了死亡。

杜小青不會再因得不到心愛的人而瘋狂得繼續殺人，她悔恨交加，將愛人的屍首埋葬在山中，自盡在他的墓前，遠山啼哭得發紫了，哀悼著愛情的長終，歲歲荒冢里流出幽古的寂寥。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