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照妖鏡
楚流香長著一張野豬臉,嘴尖眼細,鼻孔朝天,臉上凸凹不平,額頭隆起一包狀,一顆猙獰的黑牙伸出嘴唇,像魔鬼吃人的獠牙。
據說,被他嚇死的心臟病人多達兩三百,被他嚇得流產的孕婦有一百三十四,三到九歲的被他嚇出病來的兒童有兩千多。
當然,這是據說而已,世人既可信其有,也可信其無。
又據傳言,畫師若把他的相貌畫出來,貼在門上可以避鬼,放在屋頂上可以避雷,放在室內可以避賊,放在女人的床頭可以避孕。
楚流香一出道江湖,就對女人大開殺戒。
蓮花幫、梅花幫和桃花幫是由清一色的女人組成的江湖黑幫,蓮花幫控制了洞庭湖一帶,霸佔洞庭航運;梅花幫橫掃雪域高原,雪域高原盛產名貴藥材,梅花幫壟斷了藥材經營;桃花幫稱霸滇黔川三省,把三省的帥哥變成男妓或男寵。桃/色新聞四字因桃花幫專寵帥哥而成為流行語。
楚流香先後三次,攜劍獨闖蓮花幫、梅花幫和桃花幫,長劍一出,先發制人,鋒芒咄咄,劍氣沖宵,彷彿讓天地失色,讓山河讓路,他施展的是他修鍊了十年的丑歸自然十八式的劍招,打得三幫四分五裂,幫主和門徒六神無主,七顛八倒,九泉含恨,十天十地在劫難逃。
據心理分析,三幫之所以被楚流香擊敗,主要原因是女人天生愛美怕丑,一見楚流香丑得流臭的模樣,就鬥志渙散,殺心動搖,無心應戰,在對壘中,十成武功只能發揮出三成,而楚流香面對美女,鬥志昂揚,殺心堅定,越戰越勇,把十成武功揮灑到極致。
遮醜是藝術,獻醜是戰術。
楚流香不遮醜只獻醜,自然擊敗對丑缺乏免疫力的三大女人幫。
經此三役,楚流香名動天下,可是江湖中人都不願稱他為大俠,在他們看來,大俠應該具備三要素:高勇帥。
高就是身材高大,勇就是勇冠三軍,帥就是相貌帥氣。
而楚流香徒有勇而不高不帥,集天下眾醜於一身,這樣的男人怎能成為萬眾仰目的大俠?江湖男兒對他不敬而遠之,遠而恨之,恨而罵之,喜歡師哥的美女都稱他為大蝦。
楚流香畢竟是男人,男人在愛情方面的主動性很強,他主動追求江湖美女風四娘。
有人把風四娘稱為瘋四娘,但在楚流香眼裡,瘋四娘就是風四娘,她風/情萬種,絕非瘋情萬種。
風四娘長得像風像花像雪像月,有山的英氣和河的溫柔,總之,集中了風花雪月和錦繡山河的一切精華,美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美得驚天地,泣鬼神。
孟姜女哭長城,哭倒長城八百里,風四娘的美與孟姜女的哭具有同樣的力量,她只要站在長城上一秒鐘,長城就會被她的美驚倒八百里。
在百美酒樓,楚流香直抒胸臆地向風四娘示愛:「在每一個晚上,在夢的曠野,我是驕/傲的巨人,在刀光劍影的叢林里,在血雨腥風的生涯里,計算著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外表冷漠,內心狂熱,那就是我,風四娘,請你跟我走。」
風四娘望著楚流香對自己示愛,不但不高興,反而心生仇恨,感覺楚流香愛自己就是貶低了自己的形象,她把嘴角翹得比45度的銳角還高:「我不跟你走,俗話說得好,秀色可餐。試引申之,帥氣可餐。男人的帥氣就是女人的美食,而男人的丑則是一滴鼻涕掉進一鍋鮮湯里,這湯沒法喝了,楚大蝦,不是我不愛你,是我沒法跟你過日子。」
楚流香聽了,把一杯酒往自己的耳朵里灌去。
風四娘好奇地說:「楚大蝦,你這是什麼意思?」
楚流香說:「你的話弄髒了我的耳朵,我得把耳朵洗乾淨。」
風四娘拔出寶劍,用劍尖指著楚流香:「丑不是過錯,不以丑為丑就是過錯,你就是不以丑為丑的狂人。」
楚流香說:「我把丑當成一面照妖鏡,照出江湖中人的妖性,人不是因為丑才可恨,是因為可恨才丑,我沒有惹人恨,努力修身養性,讓自己變得可愛,為什麼大家都認為我丑?」
風四娘氣得一劍斬斷了酒桌的一角,施展燕子斜穿楊柳雨的輕功,一閃而逝。她似乎不屑於爭辯,彷彿害怕傳染了楚流香的丑。
江湖風浪惡,武林干戈多。
最近,涉黃門勢力猖厥,涉黃門響應朝廷繁華娼盛的號召,逼迫許多良家婦女成為煙花女子,還印製了大量的鼓吹青樓雲/雨歡樂的黃/色打油詩,誘導青少年衝破男女之大防,到花街柳巷來提前消費風/情月意。
掃黃是一項長期的任務。
楚流香扛起歷史使命和江湖重任,提劍闖入涉黃門總壇,潛入門主黃飛宏的卧室,黃飛宏正在喝酒,一見到楚流香,砰,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黃飛宏站起來,右手按住腰間佩刀,左手蒙自己的臉,這也就罷了,他還轉過身去,面對牆壁。
楚流香大喝一聲:「黃飛宏,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黃飛宏對著牆壁說話:「閣下想必來錯了地方,你應該去江湖外貌協會,參加明年的選美大賽。」
楚流香說:「涉黃門就是醜惡協會,你才是江湖第一丑。」
黃飛宏仍不肯轉過臉來,說:「丑有毒,丑有毒,老夫不屑跟你動手,不然,一刀下去,從你身上刮出二百五十斤丑來,二百五十斤丑不知要毒死多少本門弟子,老夫求求你,你救救老夫一命。」
楚流香說:「相貌的丑沒有毒,靈魂的丑才有毒,歧視相貌丑的人的靈魂有毒。我把我的丑做成一面照妖鏡,照著你進棺材。」
語落劍起,劍光亮過太陽,亮得照出天下人的靈魂深處的丑。
黃飛宏居然不回頭,聞劍聲反手一刀。
刀首先砍入了虛空,接著削斷了一隻蒼蠅的六條腿。
這刀上的真力勁猛如旋風,將楚流香刺向他的劍震偏了三寸,所以他躲過一劍。
好厲害的刀法。
此刀名為斬蠅刀,黃飛宏初出江湖,練刀成痴,練到極境,即揮出一刀,就能將一隻凌空飛舞的蒼蠅的六條腿悉數削掉,而不傷及蒼蠅的身體。
由此可見,斬蠅刀是何等地穩、准、狠!
然而他害怕看見楚流香的真面目,遲遲不肯回頭,所以影響了他的刀法,刀法失去了精準。
楚流香幾乎不費力就能躲過刀芒,他一劍落空,再出第二劍。
叮噹,這一劍觸及黃飛宏的刀身,劍上的真力震得刀身向上彈起。
黃飛宏看見自己的斬蠅刀脫手而飛,繼而感到脊背發冷,一柄長劍已穿透了他的脊梁骨。
鮮血衝天而起,像美麗而含毒的罌粟花。
黃飛宏跪在地上大聲叫屈:「醜八怪,殺死我的不是你的劍,而你的丑。」
語落身倒,黃飛宏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丑具有比刀劍更厲害的力量,殺人於無形,但這種力量不是客觀的力量,而是主觀的力量,來自主觀的畸形心理。
隨著門主黃飛宏一死,涉黃門內部分裂,自相殘殺,不久,被楚流香掃滅。
皇帝對涉黃門既支持,又不支持。何以如此自相矛盾?他之所以支持涉黃門,是因為他本身就涉黃,他讀的是黃/色書籍,享受的是黃/色/情調,他之所以不支持,是因為非常嫉妒黃飛宏,黃飛宏霸佔天下美女,等於跟他不公平競爭。
所以,皇帝對於掃滅涉黃門的楚流香讚賞多於不讚賞,便宣旨召他入宮,打算封他御前侍衛統領。
楚流香入宮,拜見了皇帝。
皇帝一見楚流香,立即用左手蒙住雙眼,用右手向楚流香揮了揮:「我以為你武功出眾,沒想到你是丑得出眾,朕指望你用武功殺敵,看來你是用相貌來殺敵了,你的尊容也會殺死朕,罷了,罷了,你只屬於江湖,宮中不適合你。」
楚流香不慌不忙地應對:「陛下,我的丑就是一面照妖鏡,照出世人的妖性,世人的妖性就在於用天性來取代後天。」
皇帝嫌一隻手遮住眼睛不夠,乾脆用雙手蒙住雙眼:「快講快講,你講完了就走。」
楚流香侃侃而談:「相貌來自先天,心靈來自後天,先天的東西難以改變,後天的東西可以不斷美化,真正的美醜在先天上只起次要作用,起主要作用的是後來的修為,一代德高望重的大俠無論長得多麼丑,他都是江湖中最美的偶像。」
皇帝閉上眼睛,問:「你說先天的東西難以改變,相貌就是先天的,那女人為什麼還要美容?」
楚流香說:「美容只能適度改變相貌,一個又矮又丑的女人無論怎麼美容,她不能提高自己的身材,不能改變自己的體型,不能把原本不漂亮的臉變成國色天香,所以她應該把精力花在後天的修為上,用心靈的修養來彌補外形的不足。」
皇帝聞言,有醍醐灌頂之感,把雙手一松,睜開雙眼,強迫自己重新打量楚流香。
不料,楚流香用手在自己的臉上一撕,掑下一張人皮面膜,然後,他拔掉套在門牙上的黑長的假牙。
剝脫了易容術之後,他臉上五官分明,有稜有角。劍眉下閃亮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充滿了多情,讓人一不小心就會淪陷進去。厚薄適中的嘴唇漾著恬淡的微笑。
楚流香真正的相相貌正如《世說新語》中對嵇康的描述:岩岩如孤松之獨立,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皇帝只瞥了一眼,立即驚倒,兩名太監搶上去,扶起皇帝,一人捶右肩,一人捶左肩,皇帝慢慢蘇醒過來,他一清醒就從金鑾椅上跳下,跑到楚留香面前,拾起地上那張極其醜陋的人皮面膜和那顆黑長的假牙,看了看,再摸了摸楚流香的臉:「朕不明白,你本是江湖第一大帥哥,為什麼要扮成第一醜八怪?」
楚流香從容而答:「陛下,我早就回答了你的問題,我只是把相貌變成一面照妖鏡而已,很遺憾,我沒有看見人,只看見了妖。」
說完,他大步邁出宮殿。
皇帝在背後大叫:「楚大俠,你……你不要走,留在朕的身邊,朕……朕一定賜封你為天下第一大俠。」
然而楚流香看透了皇帝的妖性,皇帝用相貌治國,國將不國,楚流香無比悲憤地重新踏入江湖。
在百美酒樓,楚流香像上次一樣喝酒。
風四娘風風火火地趕來了,打量著貌賽潘安宋玉的楚流香,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她輕舒了一口氣,向楚流香報喜:「楚大俠,江湖中人都在紛紛議論你被皇帝御賜為天下第一大俠,你就是我的偶像,我好崇拜你,好喜歡你。」
楚流香把一杯酒往地下一倒,哇地吐了一口:「我不是大俠,我是大蝦,我很醜,你說過,男人的丑是一滴鼻涕掉進一鍋鮮湯里,這湯讓你想嘔吐,所以我是你的嘔像,你看,你看!」
說完,他站起身來,又把那張人皮面膜套在自己的臉上,把那顆黑長的假牙套在自己的門牙上,他又回復了在原來奇醜無比的模樣。
楚流香不理睬風四娘,自言自語地說:「在江湖的邊緣,我是孤獨的假面,在每一個晚上,在武功的曠野,我變成狂熱的勇士,在一望無際的嘲笑里,在不被了解的另一面,發射著自我的尊嚴,我很醜,可是我有劍和酒,一點卑微,一點懦弱,可是從不退縮。」
說完,他一展輕功,飄然而逝。
風四娘拚命地在後面追趕,大喊大叫:「楚大俠,你長得再丑,我也不嫌棄你,只要你常常把假面具摘下!」
然而,楚流香有意躲開她,在江湖上,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楚流香了。
風四娘到處尋找楚流香,找了十三年,結果一無所獲,第十四年,風四娘變成了瘋四娘,風/情萬千化為瘋情萬種,生命就像是一棵殘秋的花樹,那落了一地的不是花/瓣,而是她一顆凋零的心啊。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