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當復來歸(四)

第二十一章 生當復來歸(四)

蕭緣書聽聞李媽傳話說,張逸飛想要見她,問她肯不肯,她抱著孩子的手不由一滯。這個時候要見她,二哥是要和她辭行嗎?

昔日里的同窗好友,現在已經一個一個與她背離,先是蕭策后是査君然,還都是她有愧於他們。

所以,對於張逸飛她尤為珍惜,這是唯一一個和她沒有利害關係衝突的人,唯一一個能夠和她並肩而戰的兄長。現下,她難道連他也要失去了嗎?

她嘆氣,當真是人生如浮萍,聚散本無常!

避而不見也不是辦法,若真是留不住,她也得勇敢面對。

她答應下來,因為還在坐月子,按照風俗她除了夫子是不能見別的男人的,且不能出屋出風,李媽便命人在她的床前豎起了一座屏風。

張逸飛進來,透過粉紅色的雕花紅木屏風,依稀能夠看到一個人影正半坐在床上。

他張嘴輕喚:「緣書……」

「二哥來了?坐吧!」

張逸飛在屏風前坐下,問:「緣書,你現在好些了嗎?」

「嗯!已經好了,能吃能睡,就是不能吹風,所以不能出去走動。」

「那就好,那就好……」

沉默,詭異的沉默在兩人間蔓延開來,一下子變得無話可說。其實兩人都明白,再開口便可能是道別的話。

張逸飛靜靜的看著屏風後面的人,糾纏了那麼久,終於下定決心要遠離她。認識她時,他還是對情事懵懂的少年,一剎那間,她嫣然笑,仿若山間精靈,赤條條的闖入他的視線里。

只消那一眼,便銘記於心,從此後便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其實,這場愛戀,於他來說更多的是煎熬,好似開心的日子並不多。

遇她時,他是未曾識得滋味的少年!遇她后,他便時常嘆道:吾生本多樂,今日但余哀!

他以前覺得既然遇了傾城色,求之不得便是悲哀,便是一生的痛。如今才頓悟,執迷痴纏才是痛,一生的痛!他痛,還要累著她一起痛!

他忽就看開了,既然求之不得,不如放鬆任她去!

他不恨了,也不怨了!相反,他是感激的,雖然她歡天喜地的出現在他眼裡,到最後只是贈了他一場空歡喜,他還是感激的。

感激上天安排了他們的相遇,感激她帶給他的點點滴滴,感激他所嘗過的一切苦與樂!感激他做了如此的錯事,她卻已然可以原諒、可以理解!

隔著屏風,其實看不真切,他卻連眼睛都不願意眨一下,今日一別,不知何日相見,他要用力看她,用心記她,不然他可能會忘記,他害怕會忘記!

時間,在靜悄悄的凝視間流逝!

夠了,他滿足了!看也看了,記也記了,是該道別了!

他的眼睛含著淚光,哽咽說道:「緣書,對不起!」

蕭緣書從靜謐中回神,聲音同樣的顫抖,說:「二哥,莫要這般說,你對我處處關照,我只有感激哪裡還能怪你?」

「嗯!傻瓜,我對你其實並不好!」

「二哥……」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說點正事吧!」

蕭緣書心裡一緊,說正事?多半是辭行吧?終於還是要離別了!她憎恨離別,憎恨一切與傷感有關的東西,只是,曲終人散已經成了恆古不變的事!

縱使心知肚明離別已是不可避免,她還是忍不住想挽留,忍不住想拖延。

「二哥,我……今天身體不好……我們不談正事!」

「緣書,何苦呢?」張逸飛嘆氣,接著說:「緣書,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即便是你的親哥哥,也不可能陪著你一輩子!你終歸要成為別人的妻子,要和別人過一輩子!二哥不走,只會擾了你們的清靜!如前幾日那般的事情,你我都不希望再發生了!」

蕭緣書說不出話來了,這些道理她都懂,都明白。如今,他願意放手了,她該微笑著送別才是。

可,到底是二哥,到底是陪伴了她許久的人,到底是在她最艱難的歲月里,對她不離不棄的人!人心皆是肉長,不論他做過什麼,她在記住壞的同時,也同樣將他的好銘記於心!

她忘不掉,可也給不了!

現下看來,他和她之間,最好的結果,不是相濡以沫的陪伴,而應是相忘於江湖的洒脫!

決定了,他放鬆,她送行,從此不再糾葛!

或許很多年後,她子女成群,他妻兒相攜,他們見面可以雲淡風輕的品茗聊天,這樣,便是最好!

想著,不禁潸然淚下!

她輕輕開口,僅有幾個字。「二哥,保重!」

「保重!」張逸飛倉皇轉身,淚水到底還是落了出來。

蕭緣書在床上愣愣的坐了一會,倏忽站起,披了一件外袍,便拔腿追去。

張逸飛走到院門前,情不自禁回頭望,便見她瘋跑出來。

他微微怔愣,斥責道:「怎的出來了?你不能吹風,也不能見客,還不快回去!」

「二哥,你是我二哥,你都要走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面,還要顧及勞什子的規矩!難道作為兄妹,我連和你道別,都要隔著一個屏風嗎?」

「傻氣!」張逸飛嘴上斥責,倏忽上前,緊緊將她摟在懷中,道:「回去吧,莫要久吹風,不然等你老了還有得你受!」

「二哥,你說……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會的,當然會的!說不定哪一天,我忽然就看開了,找一個比你漂亮的妻子,不想再過閑雲野鶴的生活,到時還得要投奔你,靠你蒙蔭!」

「好!二哥,到時候我一定讓你做大官!」

「嗯!」

張逸飛將頭埋在她的頸間,深深吸了一口,輕輕放手,不再遲疑,轉身離去。

蕭緣書悵然的看著他消失在視線里,喃喃自語:「二哥,對不起!」

鄂內的大營之中,協武和査君然正在共商收復失地,討回湘中的事宜,忽聽外面報:「協將軍,有探子來報!」

「進來說話!」

話落,一個樵夫打扮的探子掀帘子進了大帳,跪拜在地。

協武說道:「起來說話!」

探子站起,道:「協將軍,湘中有異動!」

「哦?」協武和査君然對視一眼,問:「有何異動?」

「昨日一早,小的見到湘中王府的下人出門買菜,竟是一些滋補孕婦的東西,上前打聽才知,他們的大將軍蕭緣書剛剛生產,現在王府中修養身體。」

蕭緣書懷孕的事情,身為鄂地的大將軍,協武倒是早有耳聞,聽了探子的話,倒是沒有任何情緒。

倒是査君然,明顯很激動,著急道:「緣書,她……孩子是男是女?」

探子和協武皆有些奇怪的看向他,査君然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微微咳嗽一聲,恢復了鎮定,解釋說:「本將的意思是讓你將詳情說來,以便本將了解敵情!」

解釋完,他不免惱怒自己,他和蕭緣書如今已是敵對,不說她害死了他的爺爺,單單是他們的立場,他也不能再對她牽腸掛肚!

探子聽他說得合理,不做他想,徑直道:「聽聞是個男孩,算上今天才剛剛六天而已。且,好似蕭緣書身體不好,現在卧床調養!」

査君然略微沉吟,問:「那你可探得湘營帳內如今是誰在主事?是張逸飛嗎?」

「未曾探得,但絕不是張逸飛!」

「哦?何以見得?」

「說來也巧,昨日早上,小的在湘中王府前扮作樵夫,剛好見到張逸飛拿著行李,騎馬而去,看樣子是要出遠門!此刻,他必然不在軍營之中!」

協武和査君然對望一眼,協武將探子遣退。

査君然雙手抱拳,彎腰道:「協將軍,若探子所得的情報可靠,那現下便是攻打湘地的大好時機!任湘地兵士士氣再高,沒有大將軍坐鎮,也失了軍師,他們便是一盤散沙,我們若是偷襲,必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協武聽査君然這樣說難免詫異,以至於一雙虎眼圓圓睜大,不可思議的看向他,未經思索便開口道:「我原本以為你和蕭緣書手足情深,到此地也不過是做做樣子,沒想到,你竟然真的……」

說到這裡,協武意識到他的話委實不對,馬上閉了嘴,沒有再說下去。

査君然被他說得有些難看,微微側目,而後朗聲道:「協將軍何出此言?如今蕭緣書不再是洪武書院的蕭緣書,末將也非洪武書院的査君然!她只是末將的敵人,末將雖然不像家祖那般剛正不阿,卻也是有擔當的人,既然做了這裡的副將,便會擔起為將的職責!對待敵人,從來沒有什麼情意可說,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協武見他態度坦然,一時竟無法可說,半響才道:「君然,現下京城鬧得不可開交,名義上是新皇登基,實際上卻是宇文家掌權。再說七殿下,明明是新皇的父親,大難不死回京后,卻不與宇文太后齊心,偏偏處處相爭。現下我們的戰報送到京城裡,便只是押於兵部,無人問津,你說你我在這裡是為了哪般?哎!你我本是奉了聖旨到此,可如今就連給我們旨意的人都不在了……」

協武微微停頓,不著痕迹的看了査君然一眼,接著道:「再說,這懿朝的天下其實已經形同朽木,不可救藥!我見蕭緣書雖是女流之輩卻是有才有智、又重情重義之人!我們何苦要為了一個不知道能否維持到明天,不知道誰是君主的朝廷而與湘地大動干戈?如今,西夷人逼近漢中,身為男兒,不去抗擊外族,反倒在這裡打自己人,難道……」

査君然不及他說完,便將他的話打斷,擲地有聲的說:「協將軍,古人云,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現下先皇是不在了,可我們仍是大懿朝的軍隊,仍是大懿朝的男兒,大道理末將不懂,也不想懂!但家祖臨終遺書末將須得謹遵,只要懿朝還在一日,末將便要忠君報國一日!你再說蕭緣書,她縱使有才,可她不是朝廷藩王,不是守城重臣,卻佔據了廣闊土地,這便是名不正言不順。難道身為臣子,我們不該討伐於她嗎?」

協武被他問得啞口無言,長嘆一聲,無奈接話:「你說得也有些道理!是本將糊塗了,在這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還請協將軍謹記自己的身份,不要再說出如此動搖軍心的話!」

協武被他的咄咄逼人所怔住,不免感嘆,査君然他變了!昔日里不求輸贏,不爭勝負,即便到了比武場上,也能和張逸飛一起毫無功利的打出行雲流水劍法的那個少年不在了!

如今面前的這個人,像足了逝去的鎮國將軍,明明是個智慧之人,明明懂得明辨是非,卻因為一個愚忠,一個愚孝,而固守原則,而不再豁達!

不及協武感嘆完,査君然已經單膝跪地,雙手抱拳請命道:「協將軍,此乃與湘地一戰的大好時機,末將請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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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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