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笑聲朗朗
宋代最流行的戲劇形態,是「宋雜劇」。
宋雜劇是與唐代參軍戲一脈相承的滑稽短劇,後來直接發展為供一種叫做「行院」的民間演出組織使用的本子,稱為「金院本」。最後,由金院本,再孕育出規格嚴整的元雜劇。在這一發展過程中,宋雜劇和金院本都以譏諷嘲笑為要旨。因此,可以說,中國戲劇走向成熟的最後一個階段,是一條充滿了笑聲的途程。
宋雜劇的主要演出場所是瓦舍勾欄。《都城紀勝》在記述「瓦舍眾伎」時特別指出「唯以雜劇為正色」;(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東京夢華錄》也記述了瓦舍勾欄中因搬演一出雜劇而「觀者增倍」(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元節》)的情況。可見,宋雜劇在瓦舍中的地位是極為突出的。可惜的是,現存史料對此都語焉不詳,倒是那些在宮廷中演出的宋雜劇,留下了一些文字蹤跡。我們也只能憑藉著它們來窺探宋雜劇的大體面貌了。
請看以下幾齣宋雜劇的內容——
其一
北宋祥符、天禧年間,許多詩人崇尚唐代李商隱的詩作,甚至公然剽竊他的語句。在一次宴會上,一個演員扮李商隱出場,他的衣服卻不知被誰撕得十分破爛。他告訴疑惑的人們:「我李商隱被學館里的官人拉扯到這步田地!」人們立即醒悟,哄然大笑。(劉攽:《中山詩話》載:「祥符、天禧中,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李義山,後進多竊義山語句。嘗內宴,優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吾為諸館職撏扯至此!』聞者歡笑。」)
其二
宋徽宗窮奢極欲,百姓痛苦。雜劇演員三人,分別扮成儒家、道家、佛家,表演了一段有趣的對話。
儒家:吾之所學,仁、義、禮、智、信,曰「五常」。
道家:吾之所學,金、木、水、火、土,曰「五行」。
佛家:你們兩人腐生常談,不足聽。吾之所學,生、老、病、死、苦,曰「五化」。這五字含義深奧,你們一定聞所未聞。
儒、道問:那末,你所說的「生」是什麼意思?
佛家答:秀才讀書,待遇不凡,三年大比,可為高官。國家對「生」是這樣的。
儒、道問:那末,你所說的「老」是什麼意思?
佛家答:孤獨貧困,必淪為壑,今所立「孤老院」,可養之終身。國家對「老」是這樣的。
儒、道問:那末,你所說的「病」是什麼意思?
佛家答:不幸而有病,家貧不能診療,於是有「安濟坊」使之存處。這便是「病」。
儒、道問:「死」呢?
佛家答:死者人所不免,唯窮民無所歸,無以斂,則與之棺,使得葬埋。這便是「死」。
儒、道最後問:那末,最後這個「苦」字又是什麼意思呢?
佛家聽得此言,竟然瞑目不答,一副悲涼、惶恐的表情。儒家、道家很是奇怪,催促、逼問再三,佛家才緊蹙眉額,長嘆一聲:「只是百姓一般受無量苦!」
一句話,把前面這麼多的「反鋪墊」都推翻了。據說宋徽宗看了這段表演,「惻然長思」,對演員「弗以為罪」。(見洪邁:《夷堅志·優伶箴戲》。)
其三
宋高宗時,一個宮廷廚師煮餛飩沒煮透,竟被送到當時的最高審判機關大理寺,下了獄。有一次宋高宗觀看雜劇演出,兩位演員扮了相貌相差很大的兩個人上場,第三個演員問他們的年齡,一個回答說:「我甲子生。」另一個回答說:「我丙子生。」第三個演員就宣布:「這兩個人都該到大理寺受審、下獄!」正在看戲的宋高宗問為什麼,那個演員就說:「他們子、餅子都生,該與餛飩不熟同罪!」宋高宗大笑,赦免了那個被關押的廚師。(見劉績:《霏雪錄》。一種餅,與「甲子」的「甲」諧音。)
其四
宋神宗時王安石變法,提拔了一些朝廷貴戚大臣們所不熟悉的人做官,因而引起官僚階層的不滿,唆使演員演出宮廷雜劇來攻擊王安石。有一次為宋神宗演出,一個演員竟騎驢直登聖殿,左右武士阻止了他,他假痴假呆地說:「怎麼,驢子不能上?我以為有腳的都能上呢!」(見朱彧:《萍洲可談》。)
其五
壬戌年科舉考試,權貴秦檜的兒子和兩個侄子都榜上有名。公眾議論紛紛,卻誰也不敢公開聲言什麼。待到下一次考試,演員扮作應試士子演了一段雜劇。他們在猜測著主考官是誰,說了好幾個當朝名臣。有一個演員卻說:「今年朝廷必然差遣彭越來主考。」旁人說:「這是古人,死了已有千年,如何來得?」這個演員說:「上次是韓信主考,這次為什麼不可以讓彭越出來?」旁人一聽,更笑其荒誕,但他說:「上次若不是韓信主考,怎麼取了三秦?」(韓信取三秦是楚漢相爭時舊事。所謂三秦是指秦亡后被項羽分而為三的秦故地關中。宋雜劇演員則是借「三秦」這一歷史熟語來影射秦檜的一子二侄。)聽到這裡,人們才恍然大悟,但又驚恐萬狀,不敢聽下去,一哄而出。秦檜知道此事後也不敢明行譴罰。(見洪邁:《夷堅志》。)
但是,秦檜也有對演員明行譴罰的。例如——
其六
一次,皇帝賜給秦檜華宅厚禮,秦檜開宴慶祝,並請來了內廷的演員即席表演。
表演時,演員甲走上前來,褒頌秦檜功德。演員乙端著一把太師椅上場,跟在演員甲的後面,滿口俏皮話,引得宴會上的賓客一片歡笑。演員甲正想在太師椅上就座,不巧頭巾落地,露出頭上兩個「雙疊勝」的巾環。演員乙指著這雙勝巾環問演員甲:「此何環?」演員甲回答:「二聖環。」(「聖」與「勝」諧音,「環」與「還」諧音,演員就讓「雙勝環」故意蘊含「二聖還」的意義。二聖,指被金人俘虜去的宋徽宗和宋欽宗;「二聖還」,是指迎接二帝回國。)演員乙一聽,拿起一條朴棒去打演員甲,邊打邊說:「你只知坐坐太師交椅,攫取銀絹例物,卻把這個『二聖環(還)』放在腦後!」
此言一出,滿座賓客都相顧失色,秦檜本人則大怒,把這些演員投入牢房,其中有的演員就死於獄中。(見岳珂:《桯史》卷七)
其七
北宋末年,上將軍童貫用兵燕薊,敗而竄。在一次內廷宴會上,教坊的演員即席表演,上場的是三四個扮作婢女的演員,而這些婢女的髮式卻各不相同,非常奇特。她們上場后一一作了自我介紹,一個說,「我是蔡太師(宰相蔡京)家的」,一個說,「我是鄭太宰(太宰鄭居中)家的」,一個說,「我是童大王(大將軍童貫)家的」。
待她們介紹完畢,有人從旁問她們:為什麼你們各家的髮式如此不同呢?蔡家的婢女說:「我家太師經常覲見皇上,因而當額為髻,稱為『朝天髻』。」鄭家的婢女說:「我家太宰守孝奉祠,不宜嚴妝,因而髮髻偏墜,稱為『懶梳髻』。」
最奇怪的是童貫家的那個婢女,竟然滿頭都是小小的髮髻,像小孩子一樣。旁人問她:「你家又怎麼回事呢?」她說:「我家大王正在用兵,所以我梳的是『三十六髻』。」(見周密:《齊東野語》。)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用兵之時而梳「三十六髻(計)」,譏刺了童貫逃跑的醜行。
其八
宋代統治者軟弱無力,總是聽任侵略者虐殺中原人民。有個雜劇演員曾在表演中插入過如下這樣一段聽了令人淚下的「俏皮話」:
若要勝金人,須是我中國一件件相敵乃可,且如——
金國有粘罕,我國有韓少保;
金國有柳葉槍,我國有鳳凰弓;
金國有鑿子箭,我國有鎖子甲;
金國有敲棒,我國有天靈蓋!(見張知甫:《可書》。)
我們曾經說過,同是滑稽性質的表演,漢唐年間的參軍戲要比先秦優人更加恣肆放達;現在我們看到,宋雜劇的演員在這條艱險的道路上邁出了更勇敢的步伐。僅以上面所舉八例來看,大多直刺社會生活中的重大癥結,甚至對最高政治決策提出非議,實在是專權政治下的空谷足音。
這些例證還表明,我國古代戲劇家對滑稽的釀製已凝聚成一些習慣規程。例如:
諧音。以「甲子」、「丙子」諧代「子」、「餅子」,以「二勝環」諧代「二聖還」,以「三十六髻」諧代「三十六計」,都是對諧音技巧的運用。這種技巧利用諧音刺激觀眾的跳躍性聯想,使本來並無藝術趣味的社會論題產生特殊的愉悅,卻又渲染了這些論題的隱秘感。雖隱秘卻能被廣大觀眾立即領悟,雖愉悅卻能起到諷諫譏刺的目的,難度不小。
鋪墊。對一種心理慣性的故意鋪設和突然中斷,產生對比性的喜劇效果。例如對「生老病死苦」五字的闡釋以及對金人「件件相敵」的鋪陳,都是如此。
賦形。借衣衫襤褸的李商隱來顯示文壇惡習,由騎驢登殿來影射王安石的任人政策,都是把一種難以直觀的意見賦形了,並因怪誕而產生審美效果。這比僅僅由語言來完成的諧音、鋪墊更進了一步。
宋雜劇在實際演出過程中一般由三個部分組成。
第一部分——「艷段」。這是在正戲開演之前招徠觀眾、引導觀眾的小節目,開始大多是歌舞,也有一些戲說「尋常熟事」的說白和動作,甚至還夾雜著武技筋斗。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稱,艷段(焰段)中「有散說,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
第二部分——「正雜劇」。這是主體部位。「正雜劇」有兩種表現方式,一種以唱為主,即以大麴的曲調來演唱故事;一種以滑稽戲為主,沒有曲名,主要靠演員進行滑稽表演。不管哪一種,基本上都有貫串的故事和人物。這一部分,一般又分為兩個段落。(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稱,「正雜劇,通名兩段」。)
第三部分——「雜扮」。這是附於「正雜劇」之後的玩笑段子,比較靈活隨便,甚至可有可無。其內容,常常是取笑「鄉下人進城」。(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載:「雜扮或名雜班,……乃雜劇之散段。在京師時,村人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裝為山東、河北村人,以資笑端。」吳自牧《夢粱錄》亦載:「頃在汴京時,村落野夫,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裝山東、河北村叟,以資笑端。」)
這樣的結構,打有明顯的時代印痕和市民印痕。
「艷段」的招徠技巧固然帶有商市競爭性質,它的內容也與都市生活有密切關聯。《都城紀勝》說它做的多是「尋常熟事」,那麼,什麼地方會有各色各樣的觀眾都熟悉的事情呢?只能在人口密集、交往頻繁的城裡。「尋常熟事」的具體例證目前不易找到,但從後人所寫的近似「艷段」中可以發現,這部分的內容中充滿著機智幽默、打諢插科,甚至還夾纏著詩詞對聯,經常調笑古代宗師巨匠。這一切,都要求觀眾有較高的文化水平和反應能力。顯然,這樣的段子很難在窮鄉僻壤獲得效果。
主體部位「正雜劇」的風致,與先秦優人和漢唐參軍戲有很大不同。同樣是譏刺和諷諫,宋雜劇卻展示出一種滿不在乎態度。汴京和臨安的市民們雖然還沒有集合成一個強大的新生力量,但他們時時夢想著「發跡變泰」,對朝廷政治已經不太「誠惶誠恐」。正因為如此,他們譏諷的自由度提高了。
至於宋雜劇末尾的「雜扮」,則體現了市民心理的另一個側面。輕視和調笑鄉下人,是小市民慣常的自我心理安慰。只要城市和鄉村的生態足以構成一種明顯對比,這類調笑必然代不絕傳。在宋代市井間已是這樣了,足見當時剛剛形成較大社會氣候的市民是何等沾沾自喜。
宋雜劇在結構形式上日趨豐裕,上場的演員也隨之有所增加。參軍戲在唐代安史之亂以前上場人物大抵限於兩人,而上面所舉的宋雜劇片段則大多要超過三人。人一多,角色的行當也漸漸成形。宋雜劇已經有了五種相對穩定的角色類型,它們一般在雜劇開演時的「艷段」中都要出現。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等書籍把它們稱為「五花爨弄」:
末泥——男主角,后發展為「正末」、「生」;
引戲——戲頭,多數兼扮女角,稱「裝旦」;
副凈——被調笑者,本自「參軍」;
副末——調笑者,本自「蒼鶻」;
裝孤——扮官的角色。
後代中國戲曲「生、旦、凈、丑」四大行當類型,已可從宋雜劇的這些角色體制中找到雛形。
處於雛形階段的角色行當,為當時的戲劇活動提供了不少便利。它便於觀眾在鬧哄哄的瓦舍勾欄中直捷地把握演出形象,便於演員對特定的角色和程式進行單向磨礪。與之相關,它又便於戲班子在商市競爭中作出特長上的分工。這一些便利,後來都成了行當藉以立足的美學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