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多情卻被無情惱(九)
公子岩走了幾步,發現江子萱沒有跟上,回首一看,見她滿臉沉重的站在原地,好像行差踏錯的罪犯,悔之唯恐不及的模樣。
他低低笑了兩聲,眼中閃出黠光,悠悠走回她身邊,伸手戳了戳她的腦袋,道:「三娘在想什麼,為何不動?是不是不願意再見到你的父親?」
江子萱回神,心裡正是驚濤洶湧,卻不敢有所表示,胡亂答道:「我見這裡十分特別,所以忍不住駐足觀看。」
「哪裡特別?」
江子萱一愣,眼睛往略顯斑駁的牆上瞥去,隨口道:「這牆壁看著似紅非紅,明明是普通的石牆卻有幾分雞血玉石的感覺。」
公子岩笑,附和說:「三娘好眼力,這牆壁確實發紅,若不是燈光昏暗,只怕看上去會更加紅。只是,絕不是什麼雞血玉,而是血。犯人的血!」
說著,他一頓,頗為自豪的指了指最暗紅的那一個角落,道:「這個地方的紅色最深,沾上的血也最多。我記得有一個月,總共有十多個人因為受不了嚴刑,掙開繩索后選擇在這裡撞死了!」
此話一出,江子萱渾身僵硬,時逢亂世,四處遊走的她已經看過太多的生死,可當面對這幽暗的地牢,牢中沉重的死亡氣息,還有公子岩那不以為然的表情時,她下意識想要逃出去,更不敢抬頭去看血跡斑斑的牆角。
公子岩忽然伸手抓住了她,嚇得她渾身一顫。
見狀,他得意洋洋,好像調皮的孩童,眉飛色舞的說道:「三娘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以後便跟在我的身邊,只要在我的身邊,你絕對不會遭遇那些犯人所遭遇的事情!」
犯人?江子萱冷笑,他私設的地牢里,關押的自然是他的敵人,哪裡有犯人一說?那些被逼死在這裡的人,未必是壞人,卻一定是不順他意的人!
她掙了掙,想要擺脫他的手,他卻不為所動。
公子岩這一刻並不計較她的態度,他看她的眼神,帶著幾分寵溺和縱容,連帶著手上也很溫柔的牽著她往前走,道:「我們還是快些吧,不然你的父親該等急了!」
聽到他說她的父親,江子萱這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壓下心裡不舒服的感覺,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邊。
轉了幾個彎,經過幾間牢房,看見幾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後,公子岩終於帶著江子萱到了關押她父親的地方。
不得不說,比起其他人來,公子岩極為優待江閔,不僅沒有對他動刑,還給了他高床軟枕。江子萱的眼睛掃視牢房一周,最後定格在桌子上放著的碗碟上,裡面還盛放著鮮美的肉塊和濃湯,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的父親並沒有進食,碗筷擺放整齊,沒有絲毫動過的痕迹。
面朝牆壁側卧的江閔許是感到有人到來,漫不經心的一回頭,看到是她,不由大喜,可看到她身邊的公子岩時,他面上的喜悅瞬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狐疑、憤怒和懼怕。
江子萱默默打量面前的父親,發現他的雙鬢上竟然染了些白霜,不由鼻頭一酸。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過去縱使再埋怨他,這一刻也全然沒有了這些情緒,徒留下心疼和酸澀。
「爹,我來看你了!」
江閔緩緩坐了起來,面色從容,輕輕咳了一聲之後,答道:「不敢,不敢!老夫猶記得當初你為三萬擔糧食便不認老夫,揚言說從此後與我江家再無關係。既無關係,這一聲爹,老夫實在是受不起!」
江子萱千想萬想,絕想不到江閔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她愣愣站在原地,有羞愧、後悔和埋怨,更多的卻是難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倒是一旁的公子岩,似乎有心做和事老,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難過,對江閔說道:「江公此言過了!牙齒和舌頭還會打架,更何況是父女?三娘生性倔強,受了委屈難免說些賭氣的話,不過她說過後並不會往心裡去,恐怕早已經忘記自己的氣話,江公何必與她計較?再說,知道江公出事後,她心急如焚,特意找我哀求,只為見江公一面。她如此孝順,江公該高興才是!作何反要埋怨她?」
他話落,江閔面色更沉,瞳孔急縮,顯然不領情,冷哼一聲,道:「老夫不要她看,她從哪裡來自可以往哪裡去,管老夫的事情做什麼?」
隨著江閔話落,牢房裡的氣氛變得凝重。好一會,公子岩忽然哈哈哈笑了起來。
他笑得實在是莫名其妙,江子萱和江閔同時盯著他看,他自顧自的笑,笑得前俯後仰,差點要笑岔氣。
好一會,見他沒有停止的意思,江子萱終於忍不住問道:「公子笑什麼?」
「哈哈哈哈……」聞言,公子岩看向江子萱,眼角掛著淚滴,笑意不減,答道:「我笑江公明明是個慈父,卻非要做出一副冷酷無情的樣子!」
江子萱愣住,狐疑的看向江閔,見他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她的父親,竟然是不想連累她,才會用刻薄的言辭針對她。
她心裡百味雜陳,以前一直不理解父親的做法,直道父親是冷酷無情、利字當頭的人,可今天他身陷囹圄,反倒展現出大丈夫氣魄,不但不向她求助,還惡語相向,只為了不拖累她。
江閔嘴角微斜,露出一個譏誚的神情,道:「老夫與她早無父女情意,任憑你怎麼說,老夫絕不會認她。」
公子岩呵呵笑,命人打開了門鎖,徑直走過去,坐到桌子旁邊,幽幽說:「好了,那些煩心事我們就不提了!聽說江公幾日不食,想來是餓壞了吧?我見這些湯肉還算新鮮,江公還是過來吃些吧!」
江閔臉色徒然大變,臉上露出憎恨至極的神色,道:「呸!豎子小兒,竟然以人肉烹煮給老夫食用!老夫便是餓死,也不願意擔上一個食人的惡名!」
江子萱倏忽轉頭,望向桌子上的濃湯和大肉,不可思議的再看向公子岩,見他神色凜然,心知她的父親沒有胡說。頓時,胸腔里猶如巨浪翻滾,隨即感到陣陣噁心,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嘔吐的衝動壓抑下去。
公子岩揮了揮手,招來了兩個侍衛,道:「江公不願意進食,頗傷身體,你們來幫幫他吧!」
聞言,江閔破口大罵。
「黃口小兒,出身卑賤,與你母親一般都是下作的人,竟敢如此待我。終有一日,我要千倍奉還於你……」
公子岩不為所動,示意那兩個侍衛繼續,自己則轉而看向江子萱,頗為無奈的說道:「難怪三娘會離家出走,你這個父親說話著實刻薄,盡挑人的短處來說,將人說得直想殺了他!」
江子萱心裡著急,眼看著那兩個侍衛已經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父親,她父親雖激烈反抗,可到底上了年紀,又養尊處優多年,哪裡是他們的對手?不過眨眼間的功夫,便被兩個侍衛制服。
他的下巴被其中一人緊緊鉗制住,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只能無助的張大了嘴,嗚嗚作響,不住的搖頭。而另一個侍衛,已經騰出一隻手,貓腰過來端桌上的濃湯……
江子萱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裡,哪裡肯讓侍衛將這用人肉做的湯強灌到她父親的嘴裡去?
她快那侍衛一步,在桌上拂袖一掃,將大肉和濃湯悉數掃到了地上。
哐當一聲,碗碟砸在地上,肉湯四處流散,大肉滾了一地。
公子岩斜睨向她,明明不怒不惱,卻讓她感到了一陣森然冷意。她下意識退了兩步,而後看向他,強迫自己露出粲然笑容。
「公子,我父親年邁,恐吃不慣這些大肉,還請公子給他備一些爽口小菜!」
「三娘難道忘記了?他在我這裡不是作客,而是通敵被拘押。再說,他與我毫無關係,我作何要為他考慮?」
江子萱深吸一口氣,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他是我父親,以後便是你的岳父,怎麼能說他與你毫無關係呢?」
公子岩的眼睛看向那隻放在他手背上的柔荑,眼中頓時充滿璀璨光亮,歡喜問道:「這麼說來,三娘是答應我的要求了?」
江子萱閉了閉眼睛,事到如今,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她的父親,縱使有千般不好、萬般不對,可在這關鍵時刻,他始終還是惦記著她的。而她,身為人女,若不顧他的生死,有何顏面立於天地之間!
她心裡亂糟糟的,腦海中不斷出現石尉寒深情款款的模樣,愧疚和不舍之情越來越濃……她有些動搖,真要為了承擔父親犯的錯誤,而捨棄自己好不容易盼來的幸福嗎?
她苦苦掙扎許久,公子岩的耐心告罄,冷聲說道:「傳令下去,讓廚房再烹制一鍋人肉湯來!」
公子岩冷酷的命令將她的神智喚起,她無奈的笑笑,再睜眼時,眼裡是死灰一片,面上卻露出溫柔笑容,道:「公子何必動怒?我答應公子的要求就是!還請公子看在我的面上,好生照顧家父!」
她話落,公子岩並沒有歡喜,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好一會,他方才起身,愛憐的將她擁到懷裡,將她的腦袋按在他的胸膛上面,喃喃說道:「三娘,你現下一定很恨我!可是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世上,唯有我對你的好才是最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