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古宮魅影
奪宮之變取得徹底勝利,康熙重拳出擊改組朝廷中樞,在乾清宮南廡房設立南書房,掌票擬御旨,加強皇帝集權。比康熙大17歲當年33歲的進士張英,首選調入南書房,一時制誥多出其手。自此張英成為康熙的心腹大臣,直做到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這是宰相的職位。索額圖、張英、魏東亭等心腹臣僚,輔佐康熙頒布永停圈地,蠲免錢糧,欽命靳輔、陳潢治理黃河,規定「額外添丁,永不加賦」,大大鼓舞促進了農業的發展。沒幾年時間,天下豐稔,民富國強。漸漸老練成熟的康熙,在乾清宮裡作出了平定三藩叛亂、派兵攻入台灣、平定準噶爾部噶爾丹叛亂的重大決策。到康熙二十三年,剛過而立之年的皇帝,環顧九州,已是一片海內昇平,繁榮昌盛的景象。
在康熙做皇太子,乃至登基后的童年、少年的記憶里,乾清宮是陰森的,灰暗的,總覺得有股冷嗖嗖砭人肌骨的陰風,不知從什麼地方,什麼空隙颳了過來。冷不丁地使人毛髮倒豎,打起冷顫,聳出一層雞皮疙瘩。是不是自己小時候出天花,發高燒,恍惚中看到鬼魅魍魎,魔魃厲鬼要拉自己去陰間殘留的可怕印象呢?那天黃昏,他走出乾清宮,見南書房的張英下值回家的樣子,他叫住張英道:
「張愛卿,陪朕散散步,再一同吃點夜點回去吧。」張英一驚,立即上前行過禮,陪皇帝朝金亭子走去。在乾清宮前月台兩側有兩座石台,石台上各設一座鎏金銅亭,稱做江山社稷金殿,口語也俗稱金亭子。金亭子每面安設四扇隔扇門,重檐。圓形攢尖式的上層檐上安有鑄造古雅的寶頂,象徵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
張英見萬歲爺心事重重,便指著金亭子道:
「聖上,如今天下乂安,民豐物阜,社稷固若金湯,萬歲爺應當高興才是。」
康熙沒有吱聲,埋著頭下了月台,從南沿下了御道。在階陛銜接處,有三個涵洞,高近兩米左右,寬一米左右,名為「老虎洞」。康熙突然停步,指著那洞口問:
「張愛卿,你學富五車,知道這老虎洞是幹什麼的嗎?」
「皇上,」張英回答,「據說,因為皇宮中等級森嚴,侍奉皇帝的內傳不能登上露台和御路,修此老虎洞供宮人來往穿行。」
「明嘉靖年間,」康熙回頭指著月台丹墀,「聽說作法的老道陶仲文,在丹陛下挖出過一具女屍,一個女鬼,有無此事?」
張英心裡猛地一驚,他不知道皇帝突然提起嘉靖「壬寅宮變」有何用意。傳說,嘉靖年間乾清宮「冤魂不散」。夜深人靜時,庭院里黑氣迷漫,隱隱有女人的哭泣聲,尖叫聲。弄得人心惶惶,凌遲處死了宮變楊金英為首16名宮女和無數嬪妃、宮女的朱厚熜,心中有鬼,比誰都怕鬼。他讓老道陶仲文作法驅鬼。陶老道設法壇,著法衣,披頭散髮,一會兒手敲破鼓,口降邪神;福雞凈酒一頓,努嘴拌舌;才說是丁舍人,又賴作楊四將軍;一會兒又東跳西竄,仗劍亂砍一氣。他冷不丁把劍尖指向乾清宮丹陛下面,大聲喊:「著!」眾人挖開台階,果然發現一具女屍,遂點火焚燒。這麼一整,朱厚熜對方士老道更加信服得五體投地。他至死也不知道,這不過是老道們玩的一個把戲。
「是有這麼回事,皇上。」張英老老實回話。
張英之所以敢於和皇帝談論「壬寅宮變」如此敏感的話題,是有原因的。原來,風流俊少的康熙,對女人尚有幾分真情時,他執意要納皇姑固倫公主為妃。這固倫公主比康熙還年長几歲,卻長得明眸皓齒,冰肌玉脂,是皇室一大美女。公主自幼跟康熙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就連親姐弟也沒那麼親。皇帝把納固倫公主為妃的鈞旨當朝宣布,滿朝文武大臣、親王、郡王、貝勒全都驚呆了。醒過神來,康親王傑書越班跪伏,叩首奏道:
「一國之君,朝堂上,臣民敬仰,故禮法為先,萬不可失。宮闈內,王化基石,故倫常不可紊。固倫公主,論輩份是皇上的姑母,論族誼是乃是同姓的親支,皇上萬不可娶同姓之姑為妃。伏望收回成命!」
「請皇上收回成命!」
親王、郡王、貝勒齊刷刷全都跪伏於地,磕頭猶如雞啄米,把玉階震得砰砰作響。奢望苦口婆心,皇上能改弦易轍。氣得康熙怒沖沖卻又有口難辯,龍袖一甩,正要退朝下殿,當時還沒做大學士的張英卻跪奏道:
「聖上聰穎果決,是固倫公主之福……」
康熙一聽究竟還有人為他說話,頓時轉怒為喜,復又坐了下來,開了金口:
「愛卿平身,慢慢道來。」
張英被選中入值南書房后,康熙賜第西安門內,開詞臣賜居紫禁城之始。辰入暮出,退或復宣召,慎密恪勤,性格平和,不務表暴,令康熙十分器重。無論幸駕南苑巡行東北,必讓張英隨駕。這位重臣眼見康熙娶姑心決,就是碰死朝堂死諫也無濟於事。飽讀經史子集的他,總要盡臣下之責,既保住皇帝體面,又遮掩**之事。思慮再三,決定為皇上獻「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策。他起身拂拂馬蹄袖,先向皇帝後向王爺親貴拱拱手道:
「史跡有證,歷朝後妃之立,顛倒之事不是沒有。唐高宗納武后,唐玄宗納楊妃,都是先打發出宮,改換了身份,再召入宮成禮。武后本是太宗的才人,論名份要算高宗的庶母,但高宗納她為後,並沒人說他紊亂綱常。楊貴妃是壽王的元妃,論輩與玄宗是翁媳,玄宗納她為妃也沒人說他瀆亂人倫。」
說到最後咕噥咕噥,「這個,這個……都緣轉了個彎兒,彎兒。皇上何不略師其意,變通變通……」轉來繞去,自知理薄的張英已兀自汗流浹背。康熙卻喜形於色地站起身,掃視著群臣,在龍案上一擊道:
「張英所說有理,准奏!退朝。」
張英幫皇帝度過情愛難關,繞過彎子,康熙與固倫公主終有床第之歡,恩愛不已,皇族臣下也再無異議。有了這層瓜葛,更兼生性慎獨和易,不與黨爭,在講筵、民生利病、四方水旱,知無不言。康熙常語大臣云:「張英始終敬慎,有古大臣之風。」自此,這一對君臣之間,更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談。
康熙和張英在乾清宮前散了一會兒步,夜幕降臨,君臣一同回到乾清宮東暖閣。那裡御膳太監早準備了夜點。宮內皇室沿襲東北滿族的飲食習慣,一天早晚兩次正餐,就是早膳和晚膳。晚膳在下午一點到兩點進行,夏秋兩季則要早一個小時。兩次正餐后,各加一頓小吃。如果臨時需要吃什麼,就隨時傳太監送過來。按照清宮的膳食制度,皇帝飲食有日常膳和各種御宴之分,日常膳由御膳房負責,各種御宴則由光祿寺和禮部精膳司、清吏司、宮內的御茶膳房共同承辦。光御茶膳房的官員廚師雜工就有370人,御茶房和清茶房120多人,兩處還有太監一百五、六十人。康熙平時吃飯的地點,大多就在乾清宮內的寢宮,或者辦事場所。傳膳時,由御膳房太監負責把三張膳桌拼在一起,鋪上桌單,手捧紅色漆盒的太監們排著隊進來,將各種菜肴、飯點、湯羹等迅速端上大飯桌。皇帝就坐后,傳膳太監先查看每道飯菜中的試毒牌變色不變色,再親口嘗嘗,然後皇帝才開始吃。這是從宮廷血案中獲得的教訓:古人認為如果飯菜里有毒,銀制的半寸寬三寸長的試毒牌,是會改變色的。
如果沒有旨意,任何人都不能和皇帝一起吃飯。康熙吃的飯菜,一般是主菜八品、小菜四品,再加火鍋、粥、湯等。除了平時的御膳,過年、過節皇帝還要舉辦御宴。在乾清宮舉行的內廷御宴是清代皇帝與他的家眷、親王、皇子等舉行的團圓家宴。皇帝為其他少數民族首領或地方大員舉辦的御宴,叫外朝宴,主要是禮儀性的,地點多在保和殿。康熙邀張英共進晚點也不是頭一次了,侍膳太監退下去后,康熙邊吃邊說:
「張愛卿,吃好。」
張英是餓了,但他知道皇帝叫他來並不為吃,而是想找人說說話兒。能聽他說話的蘇麻喇姑已經嫁人,兒時的玩友曹寅也做了通政使。康熙的婚姻很不幸,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是輔政大臣索尼的孫女,康熙四年九月初八日大婚,冊立為皇后,時年皇帝十二歲,皇后十三歲。康熙八年,生皇二子承祐四歲夭折;十三年五月初三,生皇六子胤礽,產後幾個時辰就死於坤寧宮,時年二十二歲。康熙很悲痛,輟朝五日。第二位皇后鈕祜祿氏,輔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之女。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冊為皇后僅半年,於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崩於坤寧宮,距第一位皇后死還不足五年。第三位皇后是佟佳氏,領侍衛內大臣佟國維之女,本是康熙帝生母孝康章皇后親侄女、康熙的表姐。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冊封為貴妃,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晉為皇貴妃,二十二年生皇八女。康熙帝自鈕祜祿氏皇后死後,十多年時間沒再立皇后。張英猜度這也許是皇帝心煩之所在。
「你邊吃,邊說說前朝的事情。」康熙象徵性地吃了點糕餅之類道,「乾清宮真的有那麼不潔,鬧過鬼嗎?」
「是的,皇上。」張英覺得以前朝皇帝荒淫無度導致宮變的史跡,對這位婚姻不幸的萬歲爺也許能起到鑒示作用,便娓娓道來。
「這得從嘉靖帝朱厚熜說起,他做太子時便服靈丹**,史記『性寢燥急,喜怒無常』;行房如狼似虎,久不罷休。登基后,皇帝每幸一女,都得登記造冊,內史記日幸數十女,有的慘死在龍床上的,活著的,大多苟延殘喘,久難康復。嘉靖二十一年,朱厚熜要求河北、安徽等地,選少女進宮就達1500人。」
康熙眯縫著眼睛聽著,也不插話。張英便照正史、野史筆記上說的如實道來:朱厚熜瞎折騰,乾清宮迷漫著一股恐怖氣氛。后妃們被鼓搗得筋疲力盡,煩不勝煩,個個忍氣吞聲。皇后張氏不堪折磨,被打入冷宮。宮女們人人自危,時時擔心厄運突然降到自己頭上。結果,應了那句老話:報應!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初九深夜,朱厚熜折騰累了,沉入夢鄉。值夜班的十多名宮女,都鬆了一口氣:又多活了一天!楊金英趁這個難得的喘息,與幾名平時處得不錯的宮女聚到一起,自然而然地議論起「該死的皇上」了。楊金英說,照這麼胡鬧下去,咱們早晚都得死在他手上,反正也是個死,不如先把他弄死,咱們再死,也比死在他手上強!楊金英一挑頭,頓時群情激憤,視死如歸。大家都說,要干,就馬上動手!
她們找來一條繩子,悄悄靠近龍床,把繩索套在朱厚熜的脖子上。大家猛撲上去,有的按腦袋,有的按胳膊,有的按大腿。剩下的人,像拔河一樣,使勁兒拉繩子。可想而知,要不是朱厚熜作惡多端,讓這些女孩子忍無可忍,她們何至於對一個皇帝下此「毒手」!可是,朱厚熜直翻白眼兒,吐舌頭,卻總是有一絲餘氣兒,不往肚裡咽。原來,楊金英在慌亂中,把繩套結成了一個死疙瘩。姑娘們沒發現,有人卻認為有老天爺保佑,「皇上不該死」,害怕了,後悔了,偷偷跑到坤寧宮,向方皇后報告。皇后立刻起床,帶人前去救駕。歷史上稱這一事件為「嘉靖宮變」或「壬寅宮變」。
康熙聽到這裡,兀自感嘆一聲:「天造孽,猶有救;自造孽,無法救。」
「聖上說的是,」張英續說道,「朱厚熜死裡逃生,休養一段時間就緩過來了。宮女們卻遭了殃,一場大清洗,楊金英等十多人被凌遲處死,因受牽連而丟了性命的,數不勝數,其中還有不少嬪妃。那場大清洗過後,乾清宮就鬧鬼了,朱厚熜如驚弓之鳥。他捲起鋪蓋,搬到西苑去了,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跟張英有過這次夜談,正是血氣方剛的康熙,自信不會重蹈嘉靖皇帝的覆轍。他自幼受過師傅嚴格的教導和訓練,從三四歲朦朦朧朧當太子直到做上皇帝,每天早晨天不亮黑燈瞎火起床,內監幫他把袍冠穿戴整齊,就要去祖母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太嬪居住的慈寧宮、壽康宮、壽安宮一一「請安」,以表示對長者的孝道與尊崇。請安完畢,開始早讀。讀前朝歷代皇帝的《聖訓》和《實錄》。《聖訓》是前朝皇帝告誡臣下的詔令、言辭語錄,《實錄》是歷代皇帝統治時期治國的編年大事記。康熙一天中精力最充沛的時間,都花在學習先祖的聖訓上,無論嚴冬酷暑,從不間斷。經過長年累月地學習和領會,現在他遊刃有餘,能高屋建瓴地依據朝野實際情況,調整、制定出自己的治國方略。
上午九點半到十一點,他要上朝理政、辦理庶務。處理政務分為日常的和特殊的兩種。早朝,召見大臣,一年一度的御批死刑、接見外國使臣等,是屬於日常的政務;重要的典禮像登極大典、大朝會、皇帝生日、皇帝大婚等都屬於特殊的政務。且看所謂日常政務吧,皇帝還在飯桌上細爵慢咽,太監就把請求召見的王公大臣們的牌子遞上來了,這叫做「膳牌」,由皇帝決定飯後召見誰,不見誰。飯後,他來到御書房,開始批閱大臣奏章、召見大臣議事。有時召見一個人、有時幾個人。多的時候,一天要召見四五起。皇帝在召見大臣的時候,要詢問各方面的情況和存在的問題,然後下發諭旨。自順治爺開始,朝廷雖然設有許多輔佐皇帝處理政務的機構,例如議政處、內閣、軍機處等,但這些機構並沒有決定權,朝中政事無論巨細都要由他皇帝一人拍板。康熙年輕時經歷嚴格鍛練,登基後日夜勞思,勤於理政,硃批諭旨不用別人代筆。所以為批閱奏摺,常常要伏案到深夜。
皇帝處理政務的另一種方式是御門聽政,這也是順治爺立下的規矩。順治爺逢五視朝,政務繁忙的康熙幾乎是每天聽政。御門聽政的時間多在黎明,許多重大決策,如康熙八年的除鰲拜、康熙十二年討伐吳三桂叛亂、康熙二十年攻打台灣的決策,都是在御門聽政時做出的。最安逸的時候,中午過後回寢宮打個盹兒,晚膳過後還得讀經、史、子集,吟詩繪畫,或由妃嬪陪同看看戲,聽聽樂曲;天黑後進過晚點或酒膳,還要做佛事,然後才能上龍床就寢。這真是一天到晚兩頭黑,像個農夫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散架。
康熙跟先皇順治一樣也是個情種,彷彿在愛新覺羅皇族的血脈里,一直綿綿不熄燃燒著勃勃的情慾。他對如此刻板,枯燥乏味的宮廷生活並不適應,但是在老祖母孝庄太皇太后的嚴格管束下,他努力收束自己張揚的個性,決心要做一個好皇帝。童年和少年時留給他唯一美好的回憶,是兩小無猜與蘇麻喇姑的嬉鬧和友誼。登基后,特別是粉碎鰲拜集團自己親政以後,冊封的皇后,一個一個離他而去。悲傷之餘,連一個能說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了,身邊雖有一大群嬪妃,繁忙的政務之外他也沒有感到有多少男女之間的樂趣,無非是短暫的床第之歡,生下一大堆皇子皇女,十幾個皇子又總是給他製造麻煩。
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禎都不安分。原本打算在康熙二十二年冬皇帝南下巡視河工,順便去江寧、杭州遊覽江南風光,名勝。身邊的侍衛魏東亭早就放了江寧巡撫,國舅葛禮又是江南總督,要他們為南巡作些準備。誰知臨到要啟駕時,卻傳來朱三太子在江寧謀反要趁皇帝南巡炮擊行宮,企圖弒君的驚天大案。案子牽涉太子、皇四子、索額圖和國舅葛禮等人,康熙激憤之餘,只得推遲第一次南巡時間,也不敢驚動索額圖、熊賜履等輔宰,只跟張英和新近擢拔到南書房草詔的高士奇,如此吩咐一般。而後,密旨身邊一等侍衛穆子煦,調任江南布政使,著他即日趕往江寧,與魏東亭一道查處朱三太子一案。
穆子煦是魏東亭拜把兄弟,又是兒女親家,都是康熙心腹一等侍衛。穆子熙趕到江寧將皇帝密旨交與魏東亭,在總督府屬下玄武湖標營游擊年羹堯的船艦配合下,一舉殲滅朱三太子手下謀反的近兩百名僧人,朱三太子逃到天妃廟閘口,也被魏東亭的人活捉。繳獲架在行宮附近山頭的紅衣大炮、無敵將軍炮若干門。
所謂朱三太子,就是康熙十八年在京城、直隸組織反清復明的楊起隆。事情敗露后他與一夥志士來到安徽、江浙,憑藉朝廷內部爭權奪利的人暗中支持,他又打開局面,周密布置,準備康熙南巡,炮擊行宮,一舉殲滅,光復大明江山。不知康熙何以窺見此中奧密,頃刻之間數年心血皆成浮光泡影。穆子煦讓年羹堯綁了楊起隆來到總督府,葛禮頓時驚得目張口呆。穆子煦敲山震虎地對葛禮說道:
「制台大人,皇帝南巡屬最高機密,也許只有你知我知,可是在制台地盤上,楊起隆這個反賊,卻對聖上南巡了如指掌。他居然搜羅了幾百名和尚賊頭,將大炮架在皇帝行宮附近山頭上,如此巨案,自然要與制台一起會商,再據實稟奏皇上。」
國舅爺葛禮臉色蒼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竟有這種事,太,太出人意外……來人呀,將朱三太子大刑侍候!」
門廳外的戈什麼哈聞聽召喚,就有兩名旗牌官跑了進來。穆子煦立即揮手止住道:「慢,謀逆造反御案,不得動用大刑,律有明載,國舅爺是知道的。」他怕葛禮手下將楊起隆酷刑活活打死,無法向皇上交代,便肅殺地回頭對楊起隆說:「楊起隆,你本就不是什麼亡明太子,卻在京畿、直隸直到江寧一再蠱惑民眾鬧事,憑你那鱉樣,就想與我主爭天下?何人主使,誰人謀划這逆弒大計?你怎知皇上今冬來寧?大炮從何而來,講?」
「哈哈……」楊起隆縱聲一笑,「我朱三太子在朝廷、在內務府有人,康熙老兒原定今冬來南京,后因怕死改為明年四月,本太子了如指掌。」
「內務府有誰?」
「本太子不是賣友之人。」
「紅衣大炮從何而來?」
「明太祖孝陵衛炮台……太祖在天有靈,只請行家去銹整修。」
「誰人整修?」
「這……」楊起隆瞟了眼渾身哆嗦的葛禮一眼,心想只要留得索額圖、葛禮一班逆子貳臣在,我朱三太子不除掉康熙,他們也要把康熙整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想到這裡他一拍胸脯,吼叫道,「要殺要剮,只管沖我一人來!」
穆子煦明知從楊起隆嘴裡問不出什麼,命年羹堯押了出去,關進獄神廟。犯人押走後,他屏退左右,只留下葛禮半是宣旨半是私家話地說:
「國舅爺,兄弟這次越俎來此辦案,全是聖躬獨斷,你為官多年自然明白。這裡的文書檔案,兄弟奉旨要查封,你並未革職,但要帶家眷離開總督府候旨,務請海函……」
葛禮一聽,早已是渾身酥軟,涼透了脊背。
穆子煦來到魏東亭官邸,正為破了驚天御案興奮不已。魏東亭卻劈頭蓋腦給他潑了一瓢冷水,他把茶遞到親家手上后,憂慮地道:
「兄弟,你我兄弟二人此番種禍不淺!」他將茶几上一個紫漆金裹明黃封面的匣子掀開,從中拿出一柄鏤花碧如意,一隻掐金線卧龍袋,輕聲說,「你可認識?」
「這是宮中之物,」穆子煦一驚,「是皇上賜的?」
「不,」魏東亭搖搖頭,「剛才快馬送來,如意,是四爺送的;卧龍袋,是太子送的,都專指定我一定交給你本人。」
穆子煦不禁打了個寒顫。魏東亭湊了過來小聲道:「你去吩咐年羹堯,什麼都不查了,不能再株連一人,連葛禮在內。否則,血染宮廷,你我也難脫干係……」
康熙在乾清宮忐忑不安地度過了嚴冬,他知道江寧炮打行宮案肯定不是所謂朱三太子一黨所為,倘無內線,一夥反賊何以掌握朕的行蹤?想到這裡他不寒而慄,十四個皇子如今都陸續長大成人,皇太子胤礽是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所出,是索額圖的侄外甥,其餘皇子分屬不同皇后嬪妃所出,他們都有國舅或外公在朝廷擔任重臣,如果象前明發生皇子爭奪太子,或出現朱常洛那樣不爭氣的太子,這乾清宮就會再次流血,出現新的鬼魅魍魎。這種天家的憂慮,就是跟最心腹的大臣如張英、高士奇都不能說,他只能一個人漚在肚子里打肚皮官司,在龍床上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望著殿內梁拱出神。
在前明萬曆年間,乾清宮曾是一個「花花世界」。那個不爭氣的朱常洛做了皇帝,在殿內梁拱之間,設置著數百尊佛像,有的作男女交合狀,有的裸女坐男身,有的三頭六臂,腳踏裸體男女……千姿百態,活靈活現。崇禎年間,思宗朱由檢發動了一次「掃佛」運動,方把這些淫穢佛像統統逐出了乾清宮。如今乾清宮,加上東、西兩翼的配殿昭仁殿、弘德殿,和東、南、西三面的端凝殿、懋勤殿、廂房、乾清門,在乾清宮前形成了一個密封的庭院。為皇帝生活起居、處理萬機服務的設施有御茶房(兼理果品、點心、酒水)、御膳房、御藥房(附設太醫值班室),有珍寶、古玩、文物、字畫陳列室,有存放帽子、鞋子、帶子、衣服及相關飾物的庫房,有保管筆墨紙硯等文具用品,以及書籍、鐘錶的場所……應有盡有,但此時此刻,在康熙玄燁的眼裡,卻浮現的是鬼魅魔影。
萬曆末年,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已定。陰險毒辣的鄭貴妃為了討好朱常洛,投其所好,送了八個美女供他享用。朱常洛身體本不強健,此番又與這些女人淫樂,漸漸體力不支。登基僅十幾天,就因酒色過度,卧床不起了。可是,他並不節制自己,照樣與宮女鬼混。一天夜裡,為了尋求刺激,他服了一粒「紅丸」,結果,狂躁不已,狂笑不止,精神極度亢奮。第二天早晨,侍寢的吳贊連忙請來御醫崔文升診治。崔文升不知皇帝是陰虛腎竭,還以為是邪熱內蘊,下了一副泄火通便的猛葯。結果,朱常洛一宿腹瀉三十餘次,危在旦夕。這下子,闖了大禍,朝廷上唇槍舌劍,重臣楊漣上書,指責崔文升誤用瀉藥。崔文升反駁說並非誤用,而是皇帝用了「紅丸」造成病重。東林黨人馬上反擊崔文升不但用藥不當,還拿「紅丸」之事敗壞皇帝名聲。病危之中的朱常洛,躺在病榻上,還念念不忘「紅丸」,想要服用。鴻臚寺丞李可灼當即進了顆紅色丸藥,朱常洛服后,沒甚動靜。晚上,朱常洛又要求再服一丸,李可灼又進了一顆紅色丸藥。結果,不大一會兒,皇上就手捂心口,瞪著兩眼,掙扎幾下,一命嗚呼了。朱常洛才即位三十天,年號還沒來得及制定呢!
明末宮廷內黨爭激烈,「紅丸」一案,引起了更加尖銳的衝突。有人認為,李可灼進的「紅色丸藥」就是「紅丸」,紅鉛丸,是普普通通的**。**屬於熱葯,皇帝陰寒大泄,以火制水,是對症下藥。李可灼把**當補藥進上,只是想步陶仲文後塵而已,只不過他時運不佳……有人認為,那紅色丸藥是道家所煉金丹。用救命金丹來對付垂危病人,治活了則名利雙收,死了算是病重難救。李可灼很可能是這樣想這樣做的。還有人認為,拿**給危重病人吃,有悖常理。李可灼明知自己不是御醫,病人又是皇帝,治出了問題,腦袋都保不住,為什麼還這樣大膽進葯?況且,朱常洛縱慾傷身,急需靜養,怎麼還用這虎狼之葯?由此推斷,李可灼必是受人指使,有意謀殺皇上。再一追查,崔文升曾是鄭貴妃屬下之人。崔該殺!崔的幕後指使也該追查!李可灼是首輔方從哲帶進宮來的,也要追查方從哲。方從哲慌忙上書請求退休。最後,李可灼被判流戍,崔文升被貶放南京。鄭貴妃和諸多宮女賜死,株連坐死的宮人、臣子不計其數,「紅丸」案才算了結。
康熙每每想到這些前朝故事,再聯繫皇太子與眾阿哥不和,便心如刀絞。乾清宮的每一塊鋪地金磚上,都浸滿宮女嬪妃的鮮血。那些屈死的嬪妃宮女的冤魂,怎能不在乾清宮四處遊盪呢?古宮魅影使他恐懼生厭,他曾多次跟身邊的宰相張英說道:
「張愛卿,你信世上有鬼嗎?」
「陛下,」老宰相張英文謅謅地回答,「孔聖人曰:敬神如神在。至於鬼嘛,真人聖人死而為神,枉死之人死而為鬼,也該合敬鬼如鬼在吧。」
「要是不信呢?」
「不信?」張英眯著的眼睛瞪大了,「聖上不相信神鬼?」
「怎麼不相信呢?」康熙哈哈大笑,「這乾清宮裡,大白天就能抓出活鬼來,到了夜晚,朕是跟前朝魔魅厲鬼同床共枕……」他說這些話不是沒有來由:晚上睡在龍床上,眼睛一合,就見青面獠牙的鬼魅朝他撲來。他不敢單獨寢卧,總是召后妃侍寢。由於宮殿高大,空間過敞,將暖閣分隔成數室,設多達27張龍床。由於室多床多,皇帝每晚就寢之處很少有人知道。想起前朝的「壬寅宮變」、「紅丸案」,他不能不有所提防。
康熙雖然居住在迷樓式的宮殿內,且防範森嚴,但仍不能高枕無憂。有時累趴了,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也要女人作伴,純粹是為他壯膽。而眾多后妃,輪上被寵幸一次極不容易,肌膚相親卻得不到她們暮思夜想的「寵幸」。在龍床上不安地輾轉反側,弄得他休息不好。如此惡性循環,他對身邊的后妃宮女竟打不起興趣來了。
「皇上,乾清宮是龍御之地,多代皇帝寢宮,怎麼……」一旁的張英唬得說不下去了。康熙知道老宰相被嚇壞了,他塌嘴一笑,轉換話題道:
「張愛卿,你是江南人,江南是富碩繁華之地,風浪溫柔之鄉。朕在乾清宮住膩了,你傳旨禮部、戶部,速速安排五月的江南之行吧!」
接到穆子煦和魏東亭的聯名奏章,朱三太子案也未牽涉朝廷別的什麼人,康熙反而放心了許多。一邊下旨命將楊起隆就地凌遲處死,一邊緊急召見駐塞北的將領,面授機宜。春暖花開鶯歌燕舞的五月,他便帶著張英、高士奇等近臣,開始了第一次南巡。這次皇帝出巡是以視察河道的名義,來到江南金粉之地,為籠絡江南學子、才俊,前明遺老,他沿途參拜了曲阜孔廟,在江寧祭奠了明孝陵。
康熙南巡,玩也玩了,又籠絡了江南民心,可謂一舉兩得。此後,他對南巡樂此不疲。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孝庄太皇太后崩逝,享年虛76歲。皇帝在乾清宮守孝,前後三年暫時停止了南巡。孝期一過,他在乾清宮又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