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遍地梨花
少室山間,少林寺「四大金剛」之一的玄苦大師瘦小的身軀一馬當先,穿行在樹影摩挲的山間小路,婉若游龍,玄苦大師其後五十名少林羅漢緊跟在後,奮力前奔。這五十一名僧人各個面露難色,一語不發,直沿著蜿蜒曲折不甚好走的上山之路,一路賓士而上,不曾有的半點延誤,仿似山上有十分要緊的事就要發生。
在這五十一人之前,乃是逍遙與花生二人更加迅疾的腳步,逍遙不敢有絲毫的倦怠,逍遙知道若是自己有稍稍的倦怠,並會被身後一眾少林僧人追到,那時就更加說不清楚了。
逍遙腳下踏出「逍遙遊」步法分外純熟,雖然一隻手還拉著花生,雖然此行上山之路不那麼好走,但兩人上山之勢絲毫不顯阻礙、緩慢,兩人猶如一道游龍幻影,劃過鬱鬱蔥蔥的少室山間,直朝少林寺狂奔而去。
逍遙之「逍遙遊」步法修習已近化境,出神入化,令被拉著的、耳邊唯有呼呼風聲的花生心中分外艷羨。眼中還未看清周邊之景,就以閃過,花生甚至都有些覺得頭暈……花生心中默默嘆道,「那什麼步法練成了就是這般的厲害么?有朝一日我花生也練成了,哈哈,那真是太厲害了,看誰還能追上我欺負我!」
前有二人,後有一人,最後有五十人,追行在少室山間,唯有清凈少室山間呼呼作響的風聲,以及轉瞬即逝不曾看清的身影……
少林寺前,兩棵古樹聳天而立,不知道看過了這世間多少來來往往虔誠與不虔誠的世人。
這兩棵大樹雖已多年但仍舊看起來富有生命力,寺門門前兩尊石獅,端倪世人,門前懸挂著刻著「少林寺」四個鎏金大字的門匾,那門匾雖已歷經數載飽經風霜,「少林寺」三個鎏金大字卻仍舊遒勁有力,仿似那多年的風霜,才可成為那「少林寺」三個大字的陪襯;仿似那多年的風霜,才鑄成了如今那「少林寺」三個大字的顏色。
這便就是少林寺了。
眼看著逍遙與花生已然衝到了少林寺大門口,兩行把守大門的少林僧人見了,手中齊眉棍翻滾流轉,早已結成屏障,擋住了逍遙和花生的前行去路。
逍遙於花生之後,追趕而來的玄苦大師當即喝道:「攔住那二人!」
來不及喘息,只見逍遙拉著花生陡然變向,並未與少林僧人預想的那般衝擊少林寺大門而入,而是朝著少林寺圍牆外層那一面迅疾奔去。看那去勢,想必逍遙早已做好了要去少林寺何處的打算。
玄苦大師追至寺門前,止步,眼裡看著逍遙和花生所去的方向,面露疑色,似乎在那一刻已然忘記了去追趕逍遙和花生這兩位來者不善的擅入者,而是陷入某種難以言明的思考之中。
片刻之後,玄苦大師身後那五十名少林羅漢終也趕到,止步在玄苦大師身後,口中稍稍喘息,眼中望著玄苦大師望去的方向,望著那兩位狡詐的來者所去的方向,各個面色亦滿是疑惑。
逍遙一路艱辛闖上少林,卻過少林寺而不入,著實讓所有人疑惑不解。
玄苦大師以及此刻在場的所有少林羅漢,守門僧人,心中都是同樣的一個疑惑,「那二人為何知道那個地方?為何會直接朝著那個地方而去?這兩人究竟意欲何為?」
「師宗,那二人所去的方向,好似是……」一名羅漢欲言又止,話只說了一半,卻問出了所有人心頭的疑惑。玄苦大師微微點頭,思則心中更是疑惑不解,只聽玄苦大師只是淡淡的開口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玄苦大師起步,朝著逍遙和花生所去方向而去。
那五十名少林羅漢面面相覷,而後方才緊隨著玄苦大師之後,朝著逍遙和花生所行之處、朝著那少林寺外院通往「那個別院之所在」而前去。
逍遙與花生順著前路沿著少林寺外院而過,始終不曾進入少林寺內,終於過了整個少林寺,來到少林寺後面許久之後,到達一處,此處乃是一片佛塔。
七層浮屠、五層浮屠林立、古舊,許多浮屠已然於邊角處有些破損,整個地方顯得莊嚴肅穆,自有一種冥冥之中的肅然之氣,令來到這裡之人不敢大聲呼吸。
此處乃是歷代少林寺高僧圓寂之後,埋葬舍利的浮屠所在,多少位得道高僧的魂靈舍利,安放在浮屠之下,積澱成了少林寺百年來「武林泰山北斗」的地位,積澱成了少林寺古剎所持有氣息。
玄苦大師以及五十名羅漢穿過這片浮屠,神色嚴肅尊敬,前面雖已看不到逍遙和花生的影蹤,但玄苦大師和五十名少林羅漢似乎並不急於追到逍遙和花生,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條路的盡頭,乃是懸崖,根本沒有前路而去。
而在懸崖之前,是一處冷清荒涼破敗、似無人居於此處的別院。
別院內的大門已開,許久人跡未至的地上,依稀可辨兩行腳印進了別院。
透過別院打開的大門,可見別院內收拾的乾淨利落,數棵梨樹長勢喜人,前兩天還開得正艷的梨花,今日卻都已經凋落,落滿整個別院。
遍地梨花。
依稀還殘留著梨花的清香。一陣微風拂過,片片梨花隨風飄散,顯得那般的不經意。
玄苦大師和五十名羅漢在門前止步,並未進的別院內。
別院梨樹深處,一座茅屋門前,破舊的門匾上刻著幾個依稀可辨古樸之字:心喜歡生。
門已打開……
這門已有多年沒有打開。
梨花香味傳來……
這香味每到這個時節總會淡淡的傳遍少林,並不受那塵封之門的阻擋,
然而此刻,門已打開……
「師傅……」少林羅漢問玄苦大師道:「這……」
玄苦大師搖搖頭,緩緩開口道:「此處境地,我等不得擅入……我們進不得,唯有他出來……」卻不知這個「他」有說的是誰。玄苦大師心中詫異道:「他們倆個,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陲,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礙,無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冥冥禪音,咚咚木魚,透漏著看透世間的透徹與枯燥。
「來者請回,此處乃是已死人之居,阿彌陀佛。」別院內茅草屋內木魚聲間歇,一個垂垂老朽的聲音傳出來,鑽入停在茅草屋門前的逍遙和花生耳中,兩人竟有種感覺,從那說話人的聲音之中好似聽不到任何的生的意味,好似那說話之人不是活著的人,而是死了很久之人。
「見過大師,晚輩冒昧到訪……」逍遙正要說話時,卻被茅草屋內一陣動人心魄的木魚之聲震懾打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花生早就受不了倒卧在地,雙手緊緊捂著耳朵,仿似那聲音會讓花生的腦袋炸裂一般。
「好強的內力!」逍遙勉強支撐片刻,雙手緊緊捂著雙耳。
逍遙後退幾步,看著地上的花生,忍痛用右手拉著花生向後退去幾步。
別院外,玄苦大師和五十名羅漢聽了那震人心魄的木魚之聲,卻並沒有什麼異常之感。
片刻,木魚聲止,恰如其突然而起。
「大師,晚輩請教,何謂『心喜歡生』?」已經退到別院門口的逍遙開口問道。
「阿彌陀佛,心喜,歡生,生歡喜心。」茅草屋內答道,「來者請回,老朽要關門了……」
「滿園的梨花香,又何必被關在院中,何不香澤眾人呢?」逍遙又開口問道。
「梨花盛開,便已意味著梨花的衰敗;梨花開一瞬,便已化作塵,又何來的關與不關……」
「大師……」逍遙言辭猶豫道:「大師,那件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大師還是不能夠釋懷么……」
「咚咚……」木魚聲又起,但卻多了幾分雜亂。
花生緊皺眉頭,趕忙雙手緊捂著雙耳,心中罵道:「這人又要敲那什麼破木魚了!」
「大師,您的法號為覺遠……」逍遙「覺遠」二字方才開口,被那茅草屋內人打斷,「絕遠已經死了,老朽如今的法號是,行顛。」
「行顛?」逍遙心中詫異道:「這不是我大師傅的法號么……」
多年前,覺遠大師乃是少林寺掌門方丈,在覺遠大師的執掌之下,少林一派威震江湖,少林一派進入到空前的繁盛之中。那一年那一日,有一個年輕人,上少林虔誠拜在少林門下,成為少林寺眾多弟子中的一個。那個人以及其他諸多皈依少林的人在剃度之禮后,少林掌門方丈覺遠大師一一給每一人賜一法名,而給那個年輕人起法號為:行顛。
那個少年,也就是行顛和尚天賦異稟,頗具慧根,又十分勤奮謙虛,無論是佛法上,還是在武功修為上都在同輩之中出類拔萃,沒過多久便已顯露頭角,深的少林一眾大師的喜歡和厚望,更有當時少林德高望重、武學修為極高的的少林前輩大師譽之為少林近數百年間天賦最高之人。
少林掌門方丈覺遠大師有意栽培行顛和尚,特意為行顛和尚開了方便之門,教導行顛和尚修習少林武學、研習少林佛家經典,行顛和尚如魚得水,修為一日千里。
雖然覺遠大師在與行顛和尚相處的時間裡,感覺到少年行顛和尚身上隱藏某些不安定的影子,但覺遠大師出於對行顛和尚的偏愛、對人才的愛惜,並未多加防範;眼看著行顛和尚修為日漸精進,覺遠大師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數年之後可見少林掌門方丈之位傳與行顛,也算是對於少林數百年的先輩有個交待,憂的則是覺遠大師越發感受到隱藏在弟子行顛和尚內心深處的野心與不安分,好似行顛和尚這般深研佛法、勤修武功,並非出於一心向佛、除魔衛道之心,而是另有一番目的……終於有一日,覺遠大師的擔心化為現實。
幾年後一天,少林寺內切磋武藝、研習武學之大會上,行顛和尚一連挫敗幾位武學大師,銳不可當……直到最後,少林寺中,竟有唯有掌門方丈覺遠大師未與行顛和尚比試外,其餘眾僧,竟然都已經敗在行顛和尚之手。
眼看著行顛和尚雙眼中漸漸清晰的火紅色,覺遠心中的擔憂終究顯現,行顛和尚仿似一頭隱藏許久的猛獸終於露出了本來面目,直指少林方丈覺遠大師,邀其一戰。
覺遠大師心中一則為弟子行顛和尚這般年紀就有這般武學修為而讚歎,一則為行顛和尚此刻羽翼已豐、不受限制之後的癲狂所舉而擔憂。
然而覺遠大師心中依舊存著一絲僥倖:這一戰我若勝了他,或可挫了他的銳氣,讓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少林武學一生一世也是學不完的道理,或可留他的心在少林,此後在假以時日,多在佛性心性上多加調教,或許事情會有轉機……
只是,覺遠大師心神已動,便敗在了行顛和尚之手;行顛和尚不可一世,其後的所作所為,仿似是一個預言,恰如其法號:行顛……
自后,武林之中便在傳說著這般的傳奇:行顛和尚一人之力挫敗少林一眾高手,闖入少林寺禁地藏經閣中,搶走少林派無數武功秘籍,又大搖大擺下了少林,無人可擋……
只不過,武林傳言絕大多數太過誇張,行顛和尚當年實際上並未搶走無數武功秘籍,只是搶走了兩本經書。
此後,覺遠大師自知自己乃是少林寺千百年的罪人,自責之下辭去少林寺掌門方丈之位,自我放逐,甘坐苦禪,獨守浮屠塔群,一座別院,一座茅草屋,便是數十年的苦禪坐穿,從此從未邁出此地半步,一心只在思量這件事,一心只等著自己圓寂的那一天。
往事如風,風如往事。風再起時,吹落滿地梨花……
「大師,我大師傅的法號,也叫行顛。」逍遙淡淡說道,緩緩解下背後所背書簍,捧在手中。
只聽得茅草屋內好似木魚掉在地上發生的一聲響后,再無其他聲音……
原來,數年間的苦禪坐穿,還是未能勘透。
逍遙緩緩從書簍中取出一口小罈子,小心翼翼的捧放在身前,逍遙跪在那口小罈子前,神色肅穆,甚是恭敬,躬身三拜,方才開口說道:「大師,晚輩的大師傅行顛和尚要晚輩帶他來向大師請罪,乞求大師原諒。」
沉寂的天空,風輕雲淡,唯有滿地的梨花悠悠飄散。
「吱呀……」茅草屋門緩緩打開,以前的覺遠大師而今自稱為行顛的垂垂老者緩步出了茅草屋,眼中竟有些濕潤,看著眼前下跪的逍遙,看著下跪的逍遙身前地方安放的那口小罈子。
那口小罈子,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小罈子而已。
「他……他在哪?」覺遠大師聲音不禁有些微微顫抖。
逍遙雙手捧起身前的小罈子,開口道:「大師傅行顛和尚已過世多年,小僧代他向大師叩首謝罪……」說罷,逍遙向覺遠大師三叩首。
覺遠大師有些發愣的獃獃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眼神看著逍遙雙手捧著小罈子向他三叩首。原本滄桑的臉龐几絲抽動,瘦弱的身軀,灰暗單薄的僧衣,多年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早就磨盡了纖塵,但那雙眼中閃爍著微弱閃光,卻依舊說明著內心中那難以言明的殘存情緒。
「行顛他……圓寂了?」覺遠大師有些不相信的問道。
「是的。」逍遙答道。
「你是誰?」
「晚輩是行顛的弟子,法號逍遙。」
「他是誰?」覺遠大師望了望逍遙身邊有些不知所措、傻傻站著的花生,問道。
花生聽了逍遙與覺遠大師的對話,心中說道:「聽他們兩個的對話,看樣子逍遙這個傢伙還能跟少林寺的大師傅扯上關係……」
花生機巧世故,趕忙跪在逍遙身旁,向覺遠大師叩首答道:「晚輩是逍遙的弟子,法號……」花生還沒有法號,一時不知該怎麼說了。
「法號……法號……花生。」花生只得硬著頭皮答道。
「逍遙?花生?倒是兩個奇怪的法號……」覺遠大師盯著小罈子,搖搖頭,仿似數十年間心中的念想就在剛才看到那口小罈子的瞬間煙消雲散了,「阿彌陀佛……塵歸塵,土歸土,一世的囂張,一世的勞碌,最後,只不過就只剩下這些塵土罷了……」
凡塵俗緣,世間又有幾人能夠勘透。即便是覺遠大師,受困於此,介於勘透與勘不透之間,坐穿苦禪。
逍遙在叩首道:「先師願可葬於少林浮屠塔群之中,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角落,哪怕沒有任何記號……還望大師成全。」
覺遠大師看守少林浮屠塔群數十載,也為行顛和尚之事念想了數十年,此刻,覺遠大師又肯答應將行顛和尚的骨灰安放於這處浮屠佛塔之中么?
覺遠大師一時啞言,只望著那小罈子,心中卻已翻江倒海一般……
「大師……」逍遙開口道。
「好吧……」覺遠大師天人交戰,終究勘透心中之結。
「多謝大師……先師說願請大師親自安放,並且請大師看先師最後一眼……」逍遙接著說道。覺遠大師答應將行顛和尚的骨灰安放於此,已然克制住了內心的念想,但行顛和尚還要覺遠大師親自安放,這豈不是有些「得寸進尺」么?
「那又如何……」覺遠大師幽幽答道,上前幾步,接過逍遙雙手所捧的小罈子,緩緩打開壇蓋……
但見覺遠大師眼中顯露著几絲詫異和欣喜之色,還似不能相信一般,再細看了一番,只見小壇字內,與行顛和尚骨灰躺在一起的,還有一本經書,依稀可辨被骨灰掩蓋的經書名是《易筋經》。
這便是多年前行顛和尚從少林藏經閣中搶走的經書,《易筋經》。
此時,行顛和尚以這種方式,將這本經書歸還少林。
覺遠大師抬眼望著逍遙,有些說不出話,在等著逍遙說些什麼。逍遙只是對著覺遠大師微微點頭。
覺遠大師會意,緩緩蓋上壇蓋,淡淡答道:「老衲明白了……年輕人,你起來吧,不要再跪我,該去跪你的師傅。」
滿地梨花,微風輕揚,淡淡幽香,沾惹著泥土的氣息;春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但又有多少花朵是在春季凋落的呢?
「多謝大師!」逍遙再向覺遠大師叩首,而後緩緩起身。一旁的花生也學著逍遙的樣子,叩首,起身。
別院外,一大群少林僧人聚集而來。原是少林寺達摩堂、羅漢堂首座,少林「四大金剛」另外三位大師玄集、玄滅、玄道,以及多位少林寺中輩分其高的大師帶領一眾少林弟子來到了此處別院門前,好似有大事發生一般……
這座別院,本該是被少林寺遺忘的角落,但實際上並沒有人真正遺忘這座別院,沒有人真正的遺忘這座別院住的那個人。
逍遙和花生以及覺遠大師都已察覺到院外已經聚集的一眾少林大師、少林弟子。逍遙眼光之中看了看覺遠大師,但看覺遠大師微微搖頭,仿似在對逍遙說道:「不用擔心,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