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商君萬年

老者回答道：「君上，請恕老朽直言。商君之法，可倡議，但又不可倡議。商君之法改變了秦國，原本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百姓只要勤懇，都能吃上飽飯，不至於被活活餓死。」

「只不過，商君之法又過於嚴苛。讓咱們這些百姓失去了其餘謀生的途徑，只能一輩子待在這片土地里，或者為國而戰！」

「而且，商君之法，讓咱們老秦人都沒了人情味，沒了學問。秦人只知耕戰，不會其他，這種情況實在是讓老朽感到擔憂。」

秦君駟微微頷首道：「多謝老人家之言，寡人明白了。」

商君之法有利有弊。

其輕視教化，鼓吹輕罪重罰，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秦國的老百姓所受的剝削與壓迫，特別是連坐法，在一定程度上給老秦人帶來巨大的痛苦。

而且商君之法並未與舊的制度、文化、習俗徹底劃清界限。其在變法條文中明文規定按爵位等級佔有數額不同的田宅和奴隸，公開承認佔有奴隸的合法性。

而衛鞅所推行的重農抑商政策，其實秦君駟心裡不甚認同，這種政策剛開始有利於封建經濟的發展，但到後來必然阻礙商品經濟的發展。

不過，想一想華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農業大國，衛鞅這麼做，亦是無可厚非的。

秦君駟又跟里正、三老等鄉官閑談一會兒，便告辭離去。

在回去的路上，隨行的嬴疾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君上，你是要廢止商君之法嗎？」

「何出此言？」

「君上詢問百姓對於商君之法的看法，不正是在猶豫，故而問之於民嗎？」

秦君駟的腳步一頓，意味深長的看了嬴疾一眼，道：「疾弟，寡人問你，商君之法有利有弊。你認為是弊大於利，還是利大於弊？」

「自然是利大於弊的。」

「既然弊大於利，寡人為何要廢止商君之法？」

「那君上是想修改一下商君之法？」

秦君駟淡淡的笑道：「商君之法不可廢止，也不能修改。改之，則面目全非！說真的，疾弟，寡人對於衛鞅的《墾草令》中的一些法令，真是不甚認同。」

商君之法，有積極的一方面，也有消極的一方面，譬如衛鞅所推行的《墾草令》。

衛鞅從「食」著眼，以糧為綱，綱舉目張，提出了一套綜合治理辦法，整頓政制、吏治、稅制，禁止糧食買賣，控制糧食流通，壟斷山澤之利，剝奪限制遷徙自由，實行愚民政策。

又打擊奸吏擾民，打擊工商業者，打擊服務業，打擊娛樂業，打擊雇傭關係，打擊人身依附，打擊害農、賤農、惑農、擾農的刁民奸徒。

利用價格工具、稅收差別、勞役差別調整產業人口比例，營造重農輕末、農靜朱愚的社會環境和產業政策，可以說是殫精竭慮，周密嚴整，算無遺策，是他積極、過人的地方。

但是，其剝奪限制遷徙自由、實行愚民政策、實行重農抑商的產業政策等，也有與歷史發展潮流背道而馳的地方，使底層的老百姓毫無生氣，毫無色彩，萬馬齊喑，成了沉默的大多數，是他消極、反動的地方！

但秦君駟能因此修改商君之法嗎？

不能！

改都不能改！

至少現在不能改。

回到咸陽宮，秦君駟與嬴疾對席而坐。

「君上，如此說來，你迎回衛鞅，是想繼續重用衛鞅進行深化改革嗎？」嬴疾頗為疑惑地問道。

「你看一下。」秦君駟從一側的木箱那裡，取出一道竹簡，遞到嬴疾的手中。後者打開竹簡一看，頓時呆若木雞。

「這……這是真的嗎？情報屬實？」

秦君駟將雙手合攏在袖子里，神色冷淡地道：「這是黑冰台傳過來的情報，寡人再三核實，絕對屬實。」

「沒想到衛鞅在商地的威望如此之高！君上，你有何打算？」

「呵呵，衛鞅在商地民心歸附，寡人並不詫異。昔日公父為變法強國，其所頒布的《求賢令》中云：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公父的確給予衛鞅尊官分土，官居大良造，執掌秦國的軍政大權，同時又將商地十五座城邑，方圓六百餘里之地，盡數封給衛鞅，作為封地，世襲罔替。」

秦君駟嘆息一聲，道：「公父，真是良苦用心也。」

嬴疾沉默了一下，便道：「君上，衛鞅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不趁機除之，恐危及君權，恐秦之商地有分裂的風險啊。」

「寡人知道。」秦君駟微微頷首，說道：「衛鞅坐擁商地多年，吏民歸化，人心所向。衛鞅出巡，百姓見之車駕則高呼『商君萬年』，官吏士卒之俸祿，亦為衛鞅所發放，故而盡皆感恩戴德，家家戶戶皆立衛鞅之長生靈位，敬若神明。」

「這是寡人所不能容忍的，也是秦國所不能容忍的。百姓、士卒、官吏盡皆心向於衛鞅，除了每年定期繳納一定的賦稅，有實無名之外，商地，儼然成了他衛鞅的獨立之國！」

「寡人如何能忍？家家戶戶皆知衛鞅之法，秦人只知秦國有商君而不知有秦君，寡人如何能忍！」

最後一句話，秦君駟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可見他對於衛鞅有多麼痛恨。

而嬴疾，對此亦是深有同感。

衛鞅說到底，只是秦君駟的臣子，只是秦國的封君。

可是他的風頭太大，大到已經蓋過國君的風頭！

在商地，百姓就跟對待國君一般對待衛鞅，高呼「萬年」。衛鞅何德何能，居然能萬年？

這不是在悖逆嗎？

這不是僭越嗎？

衛鞅並不阻止，他想作甚？

他將商地當成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私有物！

軍中的將士，官府的官吏，其俸祿軍餉都是衛鞅發放的。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衛鞅的影響力有多大。

以至於，商地的百姓都在家中為衛鞅立一個長生靈位，敬若神明。

這是秦君駟，乃至於秦孝公都沒有的待遇！

換做嬴疾是秦君駟，都無法容忍。

要知道，商地接壤於楚國，靠近武關，一旦衛鞅跟楚人沆瀣一氣，從秦國分裂出去，秦君駟壓根兒就無可奈何。有了楚人的撐腰，說不定商地的分裂就成了既成事實！

就跟田氏代齊，三家分晉一樣，衛鞅可以向周天子進貢，當一個名正言順的諸侯。

「君上息怒。」

秦君駟緩緩的吐出一口濁氣，收斂了一下心神，淡淡的道：「疾弟，現在你知道寡人為何要將衛鞅迎回咸陽了吧？」

「臣弟明白。」

事到如今，嬴疾怎能不明白？

以大良造之位誘惑衛鞅，以清除老世族的勢力誘使衛鞅，讓後者認為秦君駟有意剷除保守派的勢力，擁護商君之法。

這手段，不可謂不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