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同門不相識
「裡面請!不知小法師前來所為何事?」
周記食肆的老闆將沈興等人迎進大堂內,打量著眾人,看過沈興,又看過張明玉和小恪等人,見他們皆看著門口燒制燒鵝,他又小心的試探的道:
「莫非……小法師是前來乞緣?」
魏晉之際佛教大興,到南北朝初朝更是達到巔峰,但是當時的和尚絕對不是什麼貧僧,能夠出家的都是有錢人子弟,或者高門大閥人員,貧僧只是他們從道門的自謙貧道演化而來。
只是隨著南北亂世,佛門大興,越來越多的人員進入僧門,其中就有許多平民子弟,這些人不事生產,因此遊方走單的和尚都托缽乞食,從而變成了一種風尚。
小林寺雖小,但是不是那種私院或者家廟,有著自己的田產,是正兒八經的官寺,平時根本不用乞食,化緣也很少。
因此周記老闆不知道沈興來此為何,只能從他們的言行中去猜測。
「若如此,還請小法師稍待,稍安毋躁,樓上已有貴客點制燒鵝,待他們之後方能再為小法師爾等製作,還請小法師莫要怪罪,阿彌陀佛!」
周記的老闆誠摯的致歉,滿口子的歉意,滿是熱情。
這與後人嫌狗棄的乞討待遇天差地別,雖然沈興在後世沒有乞討過,但是也曾見過,聽到對方這樣說,心裡好生尷尬,也有些感動,他能聽出對說的誠摯。
他趕緊的行禮,雙手合什,用稚嫩的聲音答道:「多謝周東主,小僧前來並不是化緣,而是想買一隻燒鵝……」
既然先前乞討一回,知道是周記,那麼現在再來這裡就不能再行乞討,畢竟那位大叔或者說長者已經給了錢財,如果再行乞討於道不符,容易被中傷。
無論是古代,還是後世,沈興都有做人的底線,不會輕易越線。
只是還不等沈興把話說完,又聽到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只說到一半,就聽到樓上有人高聲叫喊,道:
「樓下的可是小林寺緣起小法師,還請登樓一敘。」
嗓音高亢洪亮。
說話之後,沈興還來不及反應,只是轉眼之間,就聽到二樓腳步聲響起,然後兜兜轉轉的順著樓梯走了下來,一名男僕來到沈興面前,揖手道:
「小法師,吾主人有請,煩請小法師移步。」
沈興只是一愣,覺得應該沒有人對自己不利,不會有性命之虞,要不然也不會光天化日之下,在這食肆里邀請。
隨即,沈興就跟著對方,沿著木製的樓梯走了上去。
二樓寬廣,用木板分成數格,中間只有一道狹窄的通道,不足一米寬度,僕從領著沈興轉了幾個彎,來到一間客室。
客室緊鄰著大道,能看到大路的一舉一動,一覽無餘,也能聽到樓下的聲音。
客室里裝潢精緻,木板精心打磨,地板上有桐油,有的位置塗著精美的油漆,以黑紅為主色,雅緻而又不失重,而又不顯得嚴肅。
客室中間一塊空地,兩側鋪著草席,草席上面是毛毯,毛毯上面是案幾。
臨窗的位置,兩名男子分別跪坐在相鄰又相對的兩張桌案後面,一位向東一位向西,高冠博帶,長須飄飄,儀態風流,都是面相和藹的看著他。
這個年代就是這點不好,稍微上了一點年代,都是長須飄飄,很難分清實際年齡。
沈興看見之後,趕緊的快走幾步,然後又停住腳根,站定后抱手行佛禮,道:「阿彌陀佛,緣起見過兩位長者。」
沈興並不認識對方,只能這樣進行稱呼,張明玉和小恪跟在後面學著沈興一般行禮,一起稱呼。
既然主人沒有要求僕從禁止張明玉等人登樓,自不會拒絕她們登樓,此時也不會見怪。
兩名男子根本沒有起身相迎,只是粗粗的看過後面的張明玉和小恪一眼,然後收回目光再看過沈興,微微的點頭示意,請他們入座。
沈興坐在東側中段,獨據一席,張明玉和小恪則擠在尾段的一張長案上,是一張多人共用的案幾。
西首的男子一手放在身前的桌面上,一手撫著長須,微笑道:「前的數日,聞小法師為雷霆所擊,吾甚是挂念,唯恐有變,無奈諸事纏身,一直未曾前去小林寺探望,今日見到小法師面色無恙,想來已無大礙,實是慚愧,實是幸甚。」
「多謝長者厚愛,小僧性劣,頑皮無計後果,驚擾了長者。」這些都是開場白,沈興微微的點頭致意,然後雙手合什,並不用離席。
「今日相請,邀小法師登樓,非吾之本意,實有貴客欲見小法師。」西座的男子看著沈興,繼續又說道。
沈興心底一驚,抬頭看去,卻見那男子適時停了下來,恰到好處的住口不言。
沈興一愣,只好把目光轉向了東首。
自古以來以東為貴,以左為尊,東座最上首都是地位最尊貴之人。
西座上的男子看著有四十幾歲,東座上的男子似乎又要年老一些,既像是四十大幾,又像是有五十歲,皮膚白潤,但面相蒼老,因此很難確定到底有多少年齡。
只是沈興抬頭看著東首,東首的男子也回頭看望著他,對方臉上帶著笑容,然而始終不說話,只是微微笑著。
完蛋了,這傢伙認識我,但是我不認識他,這謎讓我怎麼猜?……沈興只是一愣,隨即心裡不停的叫苦,他知道對方是在考校他,只是卻又苦無辦法。
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原來的緣起小法師根本沒給沈興餘下任何記憶。
只是輸人不輸陣,沈興雖然不記得對方,但是不想露出馬腳,於是抬起來頭眼盯盯的望著對方,然後假裝自己有些印象卻又印象模糊。
點頭,搖首。
點頭,再搖首。
沈興假裝在思索,然後又裝出最後想不起來的模樣,搖頭晃腦,偏偏又面色凝重,臉上的神情一本正經。
「哈哈!」
兩名男子登時被沈興逗樂了,忍俊不禁。
初時他們還被沈興給唬住了,以為他是在回想,只是時間稍長,對方二人當即猜出了小沈興是故意在裝扮。
東首的男子直接被沈興扮出來的樣子給掩面羞退,抬起袖子擋著面孔,藏著臉對著西首的男子笑的透不過氣來,道:
「哈哈,著實是機靈!
吾等與師尊相依三十載,師尊聞名滿天下,不想某家卻路遇同門不相識,實在是羞煞我等!
還請長明兄代吾介紹。」
東座的客人終於不願意再裝了,直接讓朋友介紹。
沈興聽到這話,也露出了笑臉,適時露出兩個小酒窩,笑的特別的單純。
他是故意這樣,特意露出馬腳,好讓對方知道他不知曉,只不過是在裝模作樣,以此來博取他們的好感。
畢竟心思深沉不應該是小孩子的評價,小孩子應該是體現機靈,這樣更容易讓人接受,也更容易去迷惑他人。
「哈哈……」
西座的男子也是撫須長笑,看到沈興露出的表情之後笑的更歡,好不容易平順之後,方抬手示意東首的客人,為沈興介紹。
「好叫小法師知曉,此乃車騎司倉參軍事劉勰劉彥和,東莞郡莒縣人士,祖上乃前宋司空忠成公,其父時為越騎校尉。
參軍已為太末縣縣令,從此前去赴任,道左相逢,某厚顏相邀在此會晤,聞得小法師正在樓下,有意請小法師登樓一敘。
小法師與參軍淵源深厚,其師僧祐大法師與汝師僧凈法師曾師從僧范,爾後又師從法達,乃是同門,以師兄弟相稱,同學《薩婆多部十誦律》,皆是《十誦》名匠,律師大名馳譽江表!
參軍與僧祐律師相依三十載,以父侍之,佛學精湛,文名廣傳,著有《文心雕龍》五十篇,沈侍中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几案,小法師竊不可輕慢。」
西座的『長明兄』告誡沈興。
僧祐之名沈興有聽過兩次,沒想到對方有律師之名,這律師和後世的律師大有不同,後世是指從業人員,而現在的律師是指律學名匠,律學大師。
只是不知對方與先前路上遇到的那位長者所說是否同一個人,這個名號是指一個人,單單指僧祐,還是指一群人?
比如沈興的師父僧凈,或者其它的律學大師。
僧祐與僧凈乃是同門想來不假,只是東首的男子已經年紀五十,沈興不過剛入總角,聽『長明兄』的說法,沈興的師父僧凈的地位也不如僧祐。
如今沈興又不如劉勰,師尊又不如對方的師尊,地位懸殊,年紀懸殊,那如今兩個人怎麼稱呼,貿然稱對方為師兄,對方會不會覺得他失禮,莽撞,從而輕慢了對方?
『長明兄』的提點尤在耳邊,
沈興並不擅長這些,腦海里想了半晌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對方,或者怎麼行禮才能顯得既能尊重對方而又不失自己的身份。
想了許久,待『長明兄』停嘴之後,沈興才離開座次,來到中央空闊對著東首座的劉勰稽首,跪倒在地上,然而嘴裡卻不說話。
西座的『長明兄』、張明玉和幾位僕從等看見,皆是愣住,不知沈興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劉勰也是神情一愣,接著就明白了,趕緊的離開席次,上前把沈興攙了起來,笑道:「果然機靈,善於藏拙,聰慧,卻不失少兒純真之本性,實為凈師叔之高徒!」
說過之後,劉勰扭頭,又對著『長明兄』問道:「長明兄可知這小子為何?
「他是既怕輕慢於我,然又擔心輕侮了自己,辱及師門,故因此故意如此!」
「哈哈……」
劉勰自問自答,然後哈哈大笑,
眾人皆笑,覺得沈興應對在實在是妙。
沈興在職場上非常強勢,也很給力,但在為人處世上有著欠缺,遠不夠妻子,張明玉家裡的七大姨八大媽,稍微轉個彎的親戚,沈興就喊不出來,因此經常鬧得尷尬。
眼前的兩人怎麼看都不是普通人,張明玉有些擔心,但沒想到沈興以這個方法破局,她一時沒有明會,擔心客人會生氣,只是聽到劉勰解釋之後,登時忍不住的眉開眼笑,撐開笑顏看著自己的丈夫。
你做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能夠理解,劉勰理解了沈興的舉動,因此張明玉才會開心。
劉勰稱僧凈是師叔,但是沒有說過沈興是師弟,因此沈興依舊拿不定主意應當怎麼去稱呼對方。
他已經行過拜禮,以晚輩的禮節拜見對方,以沈興的年紀跪拜一位五十歲的老者,無論怎麼都不算掉身份,不管是對於劉勰,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僧凈大師,既不弱了師門名頭,又沒有輕慢劉勰,還不虧待自己。
只是劉勰不說怎麼稱呼自己,或者說對方也不稱呼沈興,沈興只能腆著麵皮,悶頭悶腦的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座次,然後撅著身子一屁股坐在座次上。
他臉上青稚,頂著一顆小光頭,偏偏又唬著臉,面色嚴肅,一聲不響的跪坐在席次上,引得眾人又是哄堂大笑,笑的透不過氣來。
「哈哈,妙,妙哉!」
「……實有趣也!」
劉勰和『長明兄』擊掌讚歎,大呼妙極。
劉勰原是故意如此,如今看著沈興識破,不願意落坑,他越看越是喜歡,全程帶著笑顏,讚不絕口。
適逢食肆老闆周東主引人開始上菜,亦為沈興、張明玉等人添上盞杯,『長明兄』及時的請客人重新入座。
然後,他執起杯笑道:「小法師之名,舉鄉皆知,皆為是頑皮,不想卻有大智慧,老夫老眼昏濁,不免也落了俗套,藉此自罰一盞,還請小法師和參軍莫要怪罪。」
劉勰和沈興連稱不敢。
沈興心底里暗想,今天是他第一次『出山』,莫非又要看到小說里的老校,是詩,還是詞,又或者是雞兔同籠?
想到這裡,沈興隱隱的有些期待。
果不其然。
只是一小會兒時間,就聽得劉勰坐在東首對他問道:「緣起,汝從僧凈師叔習識多年,可曾學過算術,可知雞兔同籠,首一十八,腿四十有六,雞兔各有幾何?」
劉勰笑眯眯的問。
沈興一聽,臉都綠了,暗想這根本不叫算術,只要識數的人都能算出來,只需要扳手指頭就能扳出來。
你好歹加幾隻三條腳的蛤蟆在裡面啊,這樣也有些難度,現在這題完全就是問小孩子!……沈興知道自己還是個孩子,但是不願意這樣被對待,如果有人能認為自己是神童那該多好!
誰還不能有個夢想?
沈興幽怨的看了對方一眼,只是不敢將心思表達在臉上,他知道這是『小學生』的題目,不敢裝捏拿大,以為自己考上了奧數,或者發明了宇宙飛船,趕緊的報上答案,臉上畢恭畢敬。
劉勰看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出題太簡單了,於是略加思索,開口說道:「此題易也,不想緣起算術已然入門,不值一題。
若如此,還緣起試製一首,好讓吾等一包耳福。」
或者是覺得制詩對於一個孩子太難,劉勰最後又進行讓步,撫須說道:「只需簡意明了,誦讀通暢即可。」
沈興一聽,初時還有些高興,目露精光,然而聽到最後這一句話,臉色登時就有些黑了。
沈興記得不少詩詞,家裡的古詩鑒賞,唐詞宋詞三百首不知翻過多少遍,記住了許多聞名的詩詞,尤喜歡傳唱度很高的詩詞,以及一些名句。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把酒問青天,我欲乘風歸去!
要豪情有豪情,要意境有意境,怎麼裝幣都可以!
只是簡意明了,誦讀通暢,……這樣的詩句就是小孩子做的,沈興不記得有,或者說他不記得自己曾經看到過。
好端端的加個條件做什麼,還加的這麼清新脫俗,我隨隨便便拿一首出來都能嚇死你!
沈興暗自腹誹,心裡絞盡腦汁,在客室里一一掃過,腦海里想著自己曾經學過的知識。
最後,他將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几案上擺放的燒肉,想起了幾十年前自己剛入校門時學過的一首詩歌,暗地裡輕輕的抹了一把汗水。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