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命和日宣示苦衷 主聯俄遣訂密約
卻說光緒帝遣使李鴻章,曾至西太后處稟明,西太后立即應允。她因安維峻參劾李鴻章,奏中連及自己,不禁憤憤,自己不肯認錯,所以把老李一方面也極力袒護,並囑光緒帝道:「他初意固不欲戰,你早從他意見,也不至敗到這般。目今非他不能議和,好好授他全權,叫他去吧!」無非因移款築園的好處。
鴻章奉命東渡,先電商各國駐華公使,請他臂助。各使複詞,多半模稜,獨俄使喀希尼力任調停,並言:日人如多方要求,有敝國在,願代拒日本,保全中國疆土。這樣好人,普天下難得的!鴻章得復,喜出望外,才航海東行。不數日到了馬關。日本已派專使伊藤博文、陸奧宗光在埠頭等候。鴻章登岸,由伊藤兩人邀入春帆樓。伊藤博文掀須道:「好幾年不見李伯相了。前時在天津議約,伯相勛高望重,一呼百諾,令人猶覺心悸。今日屈尊來到敝國,在此相敘,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鴻章聞言不禁又忿又慚,老臉上面突突地熱起來了。看官閱過前文諒記得,天津和約也為了朝日的事,那時李伯爺擺著全副儀仗,去迓日使伊藤,所以伊藤有此謔詞。補十八回之所未及。鴻章到這時光,只好任他奚落,奈心上總有些覺著,那得不面紅耳熱?勉強耐著性子支吾了一會。
至兩下開議,鴻章先請停戰。伊藤道:「欲要停戰,非把貴國的天津、大沽、山海關三處為質不可。」鴻章不允。陸奧道:「李伯相休要堅持,敝國兵力雖弱,奪之三處地方恰似探囊取物哩!」鴻章道:「多年和好,為了朝鮮遂致開釁。貴國亦應原諒一點,方好議款。」伊藤道:「朝鮮與敝國定約,明說是自主之邦,貴國硬要認作藩屬,這是貴國第一著錯誤。目今戰釁已開,和議一無眉目,如何就要停戰?」鴻章道:「既如此說,請貴國停攻大沽、山海關、天津三處,先行議和。」伊藤仍然不從。鴻章道:「今日初到貴國,心緒尚亂,且至明日再議。」當下辭別春帆樓,自至客寓暫宿。購閱日本新聞紙,知營口、澎湖均被日兵佔住,不免失驚道:「北失營口,南失澎湖,海道統要中梗,連輸運都不便了。可恨倭人這般利害,戰不肯停,和又不許。奈何!」連歲整繕兵防,如何到這地步。越宿,又赴春帆樓會議。說得唇焦舌敝,仍是一些沒效,沒奈何惘惘歸寓。途次,忽遇刺客,突發手槍,骨碌碌一粒彈子擊中鴻章左顴。鴻章痛甚,忙喚日警捉拿剌客,自己掩面急歸。一病數天,警問遍達歐美。那時各國輿論,統說日人無理,代鳴不平。日皇因眾論難違,一面令日醫趕緊調治,一面令伊藤、陸奧均往道歉。並說,刺客小山豐太郎,已由警察擒獲,按律治罪。鴻章嘆道:「為了國家重事,到此議款,不期被刺客所擊,一身負痛不足借,只教貴國肯示通融,雖死亦無憾了。」伊藤、陸奧至此才自覺不情,允即議和。鴻章便要締約停戰,伊藤等允約而去。舍了一點顴血,還算值得。
越一星期,鴻章顴病略愈,更申和議。伊藤、陸奧提出條款:一要朝鮮自主;二要奉天南境及台灣澎湖各島;三要賠償兵費三百兆兩;此外還有添開口岸、減輕稅則、並機器進口、改造土貨等款。限四日答覆。鴻章允割安東、寬甸、鳳凰城、岫岩州及澎湖列島,並償銀一百兆兩,通商權利仍照各國成約。伊藤、陸奧又強硬起來,不肯照允。再四磋商,割地內減去寬甸,賠款減至二百兆,進口貨稅仍照舊例。鴻章還想辯駁,伊藤憤然道:「照這約稿,敝國已讓至極點,貴國允與不允,兩言決耳,不必多議。」何等斬截,外人之辦交涉也如是。鴻章不便再辯,只得惟命是從,互簽約稿,定於煙台互換正約。方返歸天津。
這約一傳,京內外諸大臣,又紛紛地奏阻款議。兩江總督張之洞、河南道監察御史易順鼎,各抗疏數萬言,異常憤激。想是停戰好幾日,又有些膽壯起來。光緒帝躊躇難決,不得已請命西太后。西太后道:「算了!連日警報紛乘,我被它鬧得昏了,倘再遲疑過去,京畿也要戒嚴。你自主張開戰,倒也無悔,我年已花甲,不願擔此驚憂哩!況署直督王文韶,曾奏稱海嘯成災。天時、人事都未順遂,此時忍著些兒苦痛,與他議和,或者恐懼修省,還可默迓天庥。」海嘯事從太后口中敘出,可見太后此時已遍閱章奏。西太后說一句,光緒帝應一聲「是」,至西太后說畢,方跪謝而出。遂決定和議,宣示全國,略云:
近日和約定議,廷臣交章論奏,謂地不可割,費不可償,仍行廢約決戰,以冀維繫人心,支撐危局。其言固出於忠憤,而於朕辦理此事,熟籌審處,萬不獲己之苦衷,有未深悉者。自去歲倉猝開釁,徵兵調餉,不遺餘力。而將非宿選,兵非素練,紛紛召集,不殊烏合。以致水陸交餒,戰無一勝。近日關內外事情更迫:北則近逼遼瀋,西則直犯畿疆,皆眼前意中之事。況二十年來,慈闈頤養,備極尊崇,設使畿輔有驚,則藐躬何堪自問?用是宵旰旁皇,臨朝痛哭,一和一戰,兩害兼權,而後幡然定計,其萬分為難情事。言者章奏所未及詳,而天下臣民所當共諒者也。無非為了西太后。茲批準定約,特將先後辦理緣由,明白宣示。嗣後我君臣上下,惟期堅苦一心,痛除積弊,以收自強之效。為此通諭中外知之。
和議告成,準備換約。李鴻章回到天津,乞病請假。俄使喀希尼密函慰問,並願聯結德、法兩國,代清廷索還遼東。鴻章複詞感謝。俄使遂與德、法兩使商定,電達本國,請速用公文,致日本外部抗議,並請飛調兵艦,游弋遼海。俄、德、法三國政府,料知有利可圖,即日照辦。日本聞警,頗覺為難:他雖戰勝中國,總不免勞師糜餉,俄、德、法三大國要與他抗爭,哪裡還有餘勇,好與這三國開仗?只是平白地歸還遼東,心實不甘。遂復書俄、德、法三國:遼東可還,兵費須要增償一百兆。畢竟不肯落空。俄、德、法三使各接本國電命,出來與中日調停:增償兵費三千萬兩。日人勉強允從,議乃定,遂由中日兩國各派使換約。
台灣人民因割台成議,統向清廷奏阻,清廷置諸不理。主事邱逢甲倡言自主,推署理台灣巡撫唐景崧為總統,拒絕日人,居然開議院,設內部、外部、軍部等機關,懸起藍色黃虎文國旗。部署未定,日兵已由基隆登岸。台北城中兵勇,自相嘩噪,縱火焚撫署。唐總統倉皇失措,只好推位讓國,微服內渡。台北遂亡。尚有台南一帶,系由總兵劉永福駐守。先時曾奉清廷命,幫辦台灣軍機。台南士紳聞台北已失,上總統印於永福。永福不受,仍稱幫辦,集民為團,力抗日兵。自夏至冬,大小數十戰,互有殺傷,卒因餉械告竭,不能持久,永福獨力難支,棄了台南,乘德國商船內渡。於是全台盡隸日本。相傳光緒帝曾得夢兆,屢見一老人問道:「幾時還我舊物?」光緒帝不能答,嗣後奏聞西太后。太后道:「如再夢見,可說驢兒年還你。」光緒帝記憶在胸。果然後來又夢見老人,彼問此答,倉猝致誤,竟說作馬兒年還你,醒后追悔不及。中日開戰,歲次甲午,午年肖馬,時人謂為割台預兆,妖夢是踐,定數難逃。這也不必絮說。夢兆未必真踐,否則台灣本屬鄭氏子孫,何為割畀日本?
單說中日議和以後,廷議多歸咎李鴻章。有旨召他入閣辦事,置諸閑散,別命翁同龢、李鴻藻入直總署。翁系江蘇人,是光緒帝師傅,李系直隸人,是同治帝師傅,當時已有南北派之目。翁主維新,李主守舊,政見又是不同。光緒帝因忍辱乞和,大為拂意,決計變法圖強,挽回國勢。巧值翁師傅與他意合,遂專心倚任。翁又糾合一班同志,如侍郎張蔭桓,詹事府右中允黃思永,尚書李端棻,侍郎徐致靖,御史宋伯魯、楊深秀,湖廣總督張之洞,湖南巡撫陳寶箴等,講求新政。今朝你上若干條陳,明朝我上若干條陳,無非是練兵、興學、開礦、築路、創辦郵政、仿行印花稅,統說得天花亂墜,立可富強。皮之不存,毛將安附?李鴻藻也結連幾個守舊人物,若禮親王世鐸,若軍機大臣徐桐、榮祿,若御史楊崇、伊文悌,若福州將軍裕祿,甘肅提督董福祥等,與維新黨反對。他恐推不倒維新黨,索性賄托那李總管蓮英,去請出有權有勢的老太後來,暗中監督。西太後為了中日戰事埋怨光緒帝,正要設法鉗制,遂命這守舊黨人,遇著內外大臣奏對,無論大小統須密報。有兩個不新不舊的侍郎,一名汪鳴鑾,一名長麟,召對時抑揚吞吐,略略說到乾綱獨斷的話頭,被西太后聞知,責他信口妄言,跡近離間,硬迫光緒帝將他革職,永不敘用。兩侍郎只好奉命回籍。開了頭刀。
會俄皇加冕,朝議以侍郎王之春曾出使俄國,至是復擬令往賀。偏偏俄使喀希尼,以王之春資望太淺,不宜遣往,改請另派大員。翁同龢聞得此信,擬充當此差,聊避守舊黨的嫉妒。究竟敵不過太后黨。奈喀希尼指定李鴻章。已寓深意。西太后亦以鴻章老成,不如令他一行。光緒帝不好有違,便派鴻章為頭等正使,命往俄國。臨行時,西太后特別召見。由鴻章密陳聯俄拒日的計策,深得西太后贊成。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同一失策。
鴻章至俄,俄皇特遣大藏大臣微德,要求代索遼東的酬勞。鴻章依違兩可。微德道:「堂堂中國,被日本打敗,非但貴國有意報復,即敝國亦代抱不平。若貴國與敝國協力御日,任他日人如何強悍,也要打它一個落花流水哩!」鴻章道:「貴國如此照拂,還有何說?」微德遂袖出草約數條,遞與鴻章道:「貴國如肯照允,情願協御日本,決不食言。」鴻章取過一瞧,乃是東三省鐵路,要歸俄人專造,並租借膠州灣為軍港,暨訓練滿洲軍,及興辦東三省礦務,統要由俄國派員理值。簡直是要東三省。鴻章不禁瞠目道:「這、這恐不便。敝國即願允貴國,他國援例要求,如何對待?」微德道:「敝國大皇帝亦為貴國防這一著,所以不遣外部,特遣我與伯爺密議。但教彼此守了秘密,他國何從得知?」鴻章還是遲疑。微德道:「敝國並不要你東三省土地。只因日人很想著遼東,前時不得已歸還,他日安保不再來占奪?若由敝國代築鐵路,代練滿軍,代興礦務,並備了軍港一處,那時行軍迅速,餉需有著,屯駐亦便。日本倘要開釁,教貴國數句電文,千軍萬馬可以立至,偌大日本,畏他什麼?」言下掀須大笑。尋又語鴻章道:「這全為貴國著想,並非敝國硬要沾利。」承情,承情!鴻章明知詞不盡實,但默思中日一役,掃盡自己威風,這時不如將計就計,得它藉助臂力,壓倒日本,中國也出點悶氣,錯了。當下便一口應承。微德欣然辭去。不數日加冕期到,各國使臣照例入賀,鴻章也去列席,頗承俄皇優待。是約款買出來的。禮畢后,鴻章別了俄都,一時不即回國,託詞遊歷外洋,往歐洲各國去了。巧於趨避。
只俄使喀希尼,已奉本國命令,將鴻章所訂草約遞交中國總理衙門,限期鈐印御寶。總理衙門人員,未識此中曲折,多是相顧驚嘆。及進呈御覽,光緒帝不覺憤憤道:「糊塗!混帳!怪不得人人說他賣國賊。如何不奉朕命,擅與俄國訂定這張草約?」遂擱過一邊。俄使喀希尼常到總理衙門,三日一催,五日一逼,到了後來竟說要下旗回國,與中國宣戰。看官你想,扶桑三島尚是戰它不過,屢次敗北,況俄羅斯素稱大國,幅員比中國要大,兵力比中國強逾數倍,若要與它打仗,總是有敗無勝。為這一番恫嚇,嚇得總署諸公,心膽幾乎碎裂。又不好直奏光緒帝,只得稟報西太后。西太后卻不驚慌,淡淡地答道:「知道了!」早蒙台洽。次日即駕至大內,迫光緒帝畫押。光緒帝回奏道:「東三省是祖宗發祥地。若照李鴻章所訂草約,蓋了國寶,豈非是將東三省送與俄人?祖宗有知亦要隱疼哩!」西太后冷笑道:「你今日方知有祖宗?你不想,前日議和,早已將遼東割讓日本。虧得俄使相助,索還遼東。今日俄國不過造條鐵路,借個軍港,比那年陵廟震驚,安危相隔不啻倍蓰。你恰這般作難。你今日方知有祖宗么?」重一筆更凶。罵得光緒帝淚下涔涔,一聲兒不敢出口。西太后又道:「快些蓋印!倭人尚不敢與戰,俄人更不好惹的。」光緒帝無可奈何,含淚蓋印。弱國如是,孱主如是。西太后見印已蓋就,便著李蓮英交與軍機,轉遞俄使,自己仍返頤和園去了。俄國既得了重酬,法國亦不肯放過,要求滇邊陸路,及廣西鎮南關至龍州鐵路權,並辟河口、思茅為商埠。清廷不好不允,續與法使訂了專約。只有德國向隅,德使也不來提及。清廷王大臣還道是德人好義,不願索酬,竟安心過去。客氣碰著老實。
獨光緒帝迭遭激刺,越思奮發有為。是時京城裡面有一個主事康有為,立起強學會,招集士人編書設局,昌言變法。維新黨人很是歡迎,守舊黨人大為不悅。御史楊崇伊是守舊黨中健將,遂奏請禁止強學書局。不料同寅中有個胡孚宸,反奏請將強學書局改歸官辦。朝旨竟准胡拒楊。崇伊怏怏不樂,日向維新黨中伺瑕尋隙。巧值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議論時政,他易憂為喜道:「這遭奏參不怕不邀准了。」於是立上彈章,劾他遇事生風,廣集同類,妄議朝政,並有與太監文海結為兄弟情事。小子有詩嘆道:
黨派相爭意氣囂,傾排誰復顧同僚。
東林覆轍留明史,志士何為禍復招。
詩意似責備維新黨人,暗中恰深斥守舊黨。
欲知光緒帝是否准奏,且待下回表明。
中東一役,戰無一勝,勢不得不乞和。是書獨謂由太后意,恐閱者疑為虛構,故錄述宣示全國之上諭:一則曰慈闈頤養,備極尊崇,再則曰萬分為難情事,言者章奏所未及詳。可見光緒帝猶不願乞和,主和者為西太后無疑也。至李鴻章遣賀加冕,與俄訂約,光緒帝不肯鈐印,由西太后脅迫而成,見諸粱任公之清議報,可以復按。天下未有恃人不恃己,而可以立國者。拒日不足,轉思聯俄,是皆行險僥倖之謬想。鴻章名為老成,胡竟墮人術中耶!光堵帝銳意維新,而廷臣復分黨派,互相傾軋,互相爭勝,復有左袒之西太后,把持其間,清至此已無可為矣。閱此回,為之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