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凌蓉苦寒來
圓形玻璃的西式餐桌上,中間一束「茉莉」花開正艷:對生的葉,呈微心形的基部,聚傘花序的頂生,被短柔毛;分明便是茉莉無疑,偏生媽媽告訴我:它不是茉莉,它叫凌蓉。
馥郁詩心,余香繞枕。或許是我錯了,早春的日子,還未脫離那束寒冷,怎會有茉莉的身影。而我似乎也忘了,「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尤覺玉肌涼」的茉莉怎會沒有芳香。
滿室的明亮,鼻尖只余清清淺淺的殘香。所以它是「凌蓉」,而不是「茉莉」。
「怎麼,著涼了?」媽媽伸出她纖細的手指覆上我的額頭。
我神情懨懨任她動作,委屈巴的終是開口:「媽媽,我外公是不是要破產了……」眼裡的霧似要凝結成雨噴薄而出。
媽媽錯愕地看著我,繼而將手轉向我的發頂,笑道:「你這孩子,我道是你發生何事了?」媽媽的手很柔,很暖,那笑容更是甜美。她道:「孩子,你要知道錢財乃身外之物,可要可不要。況且這世間最難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情』!」見我一副迷糊的樣子,她又解釋道,「你擔心什麼,你外公那時都不擔心,就見你這『小太監』在這裡干著急!」媽媽食指微彎,往我的鼻頭上輕輕一勾。那瞬間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想來是那凌蓉,不濃郁不反感,清香正好。
可我仍揪心我外公的錢,那可是一筆大錢啊,又不是爾等一輩的小錢財,我拗著媽媽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那這救來救去的,不都是大筆錢嗎?」
媽媽手裡拿著一把花枝剪,向餐桌走去,她緩緩道:「那你說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我拖著腦袋沉思了一會兒:「錢!」
媽媽朝我拋了一個白眼,聽她續道:「陳家後來是落敗了,生在那樣的局勢中,又怎會一直頑強生存下去。你可別忘了,那是20世紀30年代,國家內憂外患的局勢。而我所跟你講的故事只是沒有牽扯到大的政治背景,但不講並不能說明它不存在,那是歷史,中國人忘不了也不能忘的歷史。它真實地存在著,而那才是你外公真正落敗的開始,以及千千萬萬百姓家破人亡的開始!」
是啊,有些東西,不是不講,就代表它不存在。比如說八年的抗日戰爭,八年的心酸。
侵華的歷史也在安城上演,那個美麗溫柔的城市被破碎成渣。往事不堪回首,因為回首的是美好,怎接受得了現時的醜惡。
媽媽說,在面對國難的那一刻,外公送走了外婆,將陳家的家產全部變賣,捐獻給了國家。
後來呢,就這樣流離失所了嗎?那愛情呢,那樣混亂的局勢中難道沒有真正的愛情嗎?外婆最終還是選擇了曾子佩嗎?
媽媽說:外婆走了,她離開了安城;外公也走了,陳家敗了。
那一刻,一身素白的女子雙目含淚,身旁棕色中山裝的男子握著女子發涼的手。她踏上車的那一刻,清晰地聽到一股清冷的聲音自身後而來:「你是不是從來不曾喜歡過我!」冰冷似寒霜,「也好,你往西去,我便往東;這樣即使死了,你也絕不會再遇見我!」那一刻的決然似乎給了女子往前的勇氣,她俯身進車的瞬間,那個「好」字,輕輕婉婉,卻也決絕堅定。
遠去的車,帶走了一切,女子的方向在西邊;而他的在身後,在相反的絕望的地方。
那一刻,陳隨生用了畢生的力氣送走自己最愛的女子,而他自己卻只剩下兩個字:「諾瀾!」
可是遠去的人走了,也聽不見了。
「少爺,我們去哪?」
陳隨生一襲青色長衫,依舊容顏俊美,他看著那恢弘的「陳公館」三個大字,慢慢笑了起來。那一笑,蒼茫而絕望,彷彿將人去樓空的悲傷消散。淮書聽到他那聲音蒼白又無力:「這裡有我的娘,我的爹,還有諾瀾的身影,我哪也不去,就在這裡!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親自選擇傷了她,又想停留在原地,期盼她哪一天可以回頭來尋我?我真的很怕,很怕,她要是真的回來,找不到我了怎麼辦?」
淮書看著少爺的側臉,輪廓分明,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陳隨生,絕望又悲傷。
「少爺,你還有我這個兄弟!」
……
陳家醬香廠。
當陳隨生進廠時,大大小小的工人皆圍上前來,這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事,外面的流言,少奶奶的離去,還有鬧事者,每個人表面上看去似乎平靜如常,心裡卻各懷不安與擔憂。
陳隨生凝著每個人的表情,作為一家之主的他沉聲道:「我們陳家向來安分守己,一直做好自己的本分。我在此只希望大家能堅定內心,與我陳家共度這段難關。在場的不少都是隨我父親一直協助我陳家至此,我感謝各位;而這次我也相信你們能對我抱以信心,我們會度過去的!」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連主人都發話了,看著那偉岸的身軀重重一彎,他們心裡既是感動,又是震驚,心底再次揚起信心。人群中有人出聲:「少爺,我們才不信我們的醬油有什麼問題,每一道工序都出自我們之手,每一步都謹遵您的吩咐認真製作。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做過的事我們絕對不會承認。管外面的人做什麼,我們就在這裡,相信大少爺,相信陳家!大夥說,是不是?」
「是,我們相信大少爺,相信陳家!相信大少爺,相信陳家!……」震懾的話突然迴響在偌大的廠里,工人們個個神情堅定,大有團結一致的氣概。
「少爺,聽說您要去接少奶奶了,您去吧!少奶奶為了我們受這等委屈,您親自將她接回來吧!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你們!」
「多謝各位!」陳隨生重重一謝,正欲轉身離去。身後榮管家走了出來,他喊道:「少爺,您跟我說過要我保護少奶奶,我卻沒有做到,讓她一人去面對這種事。對不起!」那語氣中的愧疚愈來愈深。
陳隨生背對著榮伯,慢慢轉過身來:「榮伯,自我和她介紹過你的那天起,她便知道你的身份不一樣;我尊重你,她和我一樣尊敬你,遇到這種情況,她和我一樣愛惜這個廠子,愛惜你們。你不必愧疚,你便同我一起去接諾瀾吧!」
「好,少爺!」榮管家的眼裡已是清明一片。
……
三日的時光似乎很快。諾瀾已經在這裡呆了三日之久。清晨的霧還未消散,早春的味道越發濃重。
「小姐,晨間霧氣濃重,您怎麼一大早便坐在這?很冷的,要是少爺知道了,他會發脾氣的。」
「凌姨!」那清婉的聲音叫道,語氣輕柔,「你別擔心,我只是想在這坐一會兒!」她還記得安慰凌姨。
凌姨擔心,聽到昨日夜裡的吵鬧聲,她覺得還是需要開口勸幾句:「小姐,凌姨看得出,少爺是真的喜歡你;你別和他慪氣,坐在這冰涼的地板上,少爺會心疼的。」
諾瀾無奈笑起,凌姨竟是不知自己身份的。她正欲開口解釋,人突被懸空抱起。
她怔怔看著那張面孔,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經嫁人了?」
「我知道!」曾子佩的語氣淡然,彷彿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凌姨一驚,這少爺喜歡的人竟然已作他人之婦。她搖頭嘆氣,原來兩人的緣分早已終止。只是她更擔心的是,只怕即使是別人的妻,以他執拗的性格他也敢搶吧。凌姨看著這對璧人,無奈搖搖頭,退了下去。也罷,是他們自己的事,任何旁人是插不了手的。
諾瀾任由他將自己抱到餐椅上,她已經沒有力氣來抵抗他了。他用父親來逼她讓她在這裡陪他三日,好,她答應!但她也有她的條件,三日里,她絕不碰任何食物。
諾瀾口中泛白,臉色也蒼白殆盡。她看著面前軍裝男子默默地為她布置一切。看他切好麵包,倒好牛奶,就連餐紙也鋪好在她身上。
諾瀾卻不動容,泛白的唇上失去光澤,輕輕啟開:「今天我可以走了吧!」
「不行!」
諾瀾閉了眸,再次睜開。
「你只要陪我吃了這頓早餐,我就放你回去。而且我已經通知了陳家那邊的人過來接你了。諾瀾,乖,張嘴。」
諾瀾看著嘴邊熱乎的麵包,她輕輕別過頭去。
餐桌上曾子佩將那銀色叉子重重一擱,頓時耳旁清晰刺耳的銀器碰撞聲,縈繞在空曠的大廳里。
他的怒氣在耳旁拂過:「你今日若不吃一口,我就不放你走!」
終是這招好用,沉寂了許久的餐桌,諾瀾終於拿起桌上的麵包。
她怎麼也想不到,昔日的他會變成今日這般陌生的他。她的那個曾子佩再也回不來了,是嗎?
「子佩,那我的父親……」諾瀾根本吃不下幾口,她只小小飲了口熱牛奶,便再也咽不下去。心氣鬱結,父親還在獄中,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父親會去貪污學校的公款。
曾子佩優雅地放下手中的餐具,他淡淡一瞥諾瀾桌前的牛奶。突然側身望著諾瀾,語氣溫柔,眉眼舒展,彷彿像討好小孩子一般,寵溺誘惑的說:「你只要把這杯牛奶喝完,我今日便去警局。」
聽他說罷,諾瀾忙端起桌上的牛奶,她的眸在那一刻由灰色變得灼亮。甚至在她大口大口飲著牛奶的同時她在對他笑。她笑的時候嘴角向兩側勾起弧度,眼睛都跟著歡快。而他最愛的便是她笑的模樣,因為,她的一娉一笑,他覺得就算他背叛了整個世界,世界也以笑寬容他。
諾瀾喝得急,那嘴角的濃白殘留在上面。他看得開心,忍不住輕笑:「看你!」
諾瀾望著面前的人,如畫的眉眼,幽深卻閃爍的眸。那寵溺的語氣亦如以往,他的手指修長雖比不得之前的白皙,可以說更加骨節分明。但當那食指觸上自己的嘴角時,那一瞬,彷彿回到牛肉館的那個時光,他同樣為自己輕輕揩去那抹殘物。
眼上一滴清涼。
那人笑了起來,帶著陽光的味道,君子偏偏如玉潔:「傻姑娘,哭什麼?」
等他手掌的肌膚觸上自己臉的那一刻,她才怔怔反應過來要躲開。
「少爺,陳家大少來了!」一個下人的聲音響起,諾瀾驚:是陳隨生,他來了!轉瞬的那刻,她已離開桌椅,向門外飛奔而去。她走得太快,以至於沒有聽到後面的話,自信而張揚:「你信不信你會自己回到我身邊!」
白玉拱門緩緩開啟,黑色轎車在等待中慢慢駛入園內。陳隨生剛一睜開眼,一抹從里飛奔而出的嬌俏身影出現,他語氣急緩卻沉穩有力:「停車!」
還有一大段的距離,他本想上前去,但是他忽然不動了。
那抹身影越來越清晰,直到他看清她精緻的五官。他正站在車前,看著她的長發飄起的模樣,如秀麗中婉婉盛放的花。他緩緩張開雙臂,那抹倩影撞入懷中,他聽得那句輕輕的低喊,「隨生!」委屈中帶著隱忍,這兩個字讓他心裡的防線奔潰,他狠狠地抱著她,擁著她。
諾瀾感受到頭頂上他下巴抵著的溫暖,她耳邊聽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彷彿一切都安定下來了。他的話輕柔傳來,帶著絲絲沙啞:「不該放你一個人在這裡,以後都不會放開你!」
諾瀾緊緊拽著他的衣裳,輕輕一笑,而後腦中混沌發黑,失去了所有意識。那一刻,彷彿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前面的,後面的,又像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她分不清,但都很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