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才子
又是一年冬,相比往年,今年的雪更來得早了些。
當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破開厚厚的雲層,折射在盛周宮廷的琉璃瓦上,映著這皚皚雪景,光熠熠,萬丈輝煌。
透著這萬丈光輝往下俯瞰,巍峨的宮廷,武周殿位於正中央,莊嚴肅穆,旁是層層宮道迂迴圍繞,大小宮殿錯落有致,天下歸一。
晨鐘撞擊的聲音響徹宮闈,但見那幽長的宮道上,有宮人步履疾疾的穿過那晨除掃雪的宮娥太監,倉皇行走在玉階上,人影相逐,不覺腳下一絆,趔趄倒在地上,摔得滿身冰渣雪跡。那宮人也顧不得頂上紗帽側落,趕緊爬起身來往武周殿的方向繼續跑去。
但聞這晨曦幽遠冗長的宮道上,還有這宮人的吶喊聲,「花開了,陛下……」宮人到達武周殿前時不敢造次,跪倒在大殿宮門前,一手直指身側正南方向,高聲喊:「啟稟陛下,牡丹園的花一夜之間,全開了。」
牡丹園,那片曾被大火燃燒的地方。十年來牡丹不曾再開,每年但有枝繁葉茂,卻不曾再見國色天香,偌大的牡丹園盤踞盛周宮廷上千畝,猶如雞肋般的存在。
而就在今晨,宮人照例巡視牡丹園的時候,一進去就被裡面的場景給嚇住了,連忙一路跑來稟報,那牡丹一夜之間怒放,誰都難以置信眼前的場景。
那宮人的聲音傳進了內殿中,皇帝驀然從龍床上坐起,外面冬雪飄揚,他卻渾身冷汗淋漓,渾渾不知做了什麼夢,只依稀之間聽到殿外吶喊的高聲,「什麼花開了?」皇帝蒼老的聲音問道。
隨之側身要下龍床的時候,散開的頭髮有一絲從頸部上斜落下來,皇帝不經意一瞥,這一瞥卻呆住了。
如墨一般的發,讓老皇帝忽然整個人僵住了,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扶起了那墨發,「朕,沒看錯吧?」那原本滿頭的白髮早已經再難以尋見一絲黑了,怎麼現在還有這麼大一撮黑髮垂落?
皇帝趕緊將錦靴穿好,身子巍巍前傾的朝著前邊銅鏡上看去,果真是一夜之間,那原本滿頭的華髮竟然全黑了,哪裡還是昨夜入睡前時蒼蒼邁邁的模樣,這分明……猶當壯年。
這時,總管太監從殿外進來稟報,「啟稟皇上,牡丹園那邊有宮人來報,說是一夜之間,啊……」太監也一瞥見了皇帝的一頭墨發,驚嚇得叫了出來,整個人跌坐在地上,「陛下,陛下您……變年輕了?」太監難以置信。
皇帝轉過身來,眉峰緊擰,自己尚且還在震驚中未能回神,頓了頓之後,才問了一句,「你說牡丹園那邊怎麼了?」
太監支支吾吾的,終於壓下了心裡的震驚,將話給理清楚,跪伏在地上,「啟稟陛下,牡丹園宮人來報,說是牡丹園昨夜萬花怒放,如今一園子的牡丹全都開滿了。」
「牡丹,那十年來都不曾再開過的牡丹?」皇帝也並不相信,當年他下令一把火將質子顧驚鴻姦殺太子妃之事全部燒光,彷彿就此觸怒了花神似的,那片花園再沒開過一次花,如今這個季節卻說滿園都開了,難免皇帝不信。
「是的,牡丹全開了。」
聽著太監的稟報,皇帝略微沉思了一下,道:「朕要看看去。」
說罷,竟是連龍袍也不披,兀自一人出了宮殿穿入那飄揚雪花下,朝著牡丹園那邊匆匆而去,身後宮人趕緊攥著龍袍緊追過去。
牡丹園那邊早已經聚集了各宮的宮人圍觀,見皇帝披頭散髮,還未罩龍袍也趕了過來,紛紛避讓,不敢張聲。
站在花海前邊的時候,皇帝呆住了。
此時鴉雀無聲,滿園子甚至還有冰雪壓在枝椏上的痕迹,但未消融,眼前卻有千朵萬朵的奼紫嫣紅,驚艷絕絕,恍惚間讓皇帝又有當年徒步登上洛山時見到那片花海時的錯覺,芬芳國色,天下第一。
有風吹來,花枝搖曳,風姿綽約,搖動了那花瓣嫩芽上的冰雪,相映成輝,且嬌且媚,也同時撩過皇帝那一頭青絲墨發。
忽然,天子狂笑了起來。
「十年了,終於全開了,」皇帝止不住心中曠達的笑,高聲喊:「一夜之間,天讓壽於朕,又牡丹怒放,這豈不是天降祥瑞於我大周?好,好,好,端是好得很哪!」皇帝轉身來,已然止不住那心中激蕩的驚喜之情,就連手都不住的顫抖。
恍惚間,心裡又想起上一次花開時節,也是落雪紛紛,祥瑞萬千,只是……
皇帝定了定心神,拂去了心裡那一絲漣漪,轉身招來內侍,「傳令下去,朕要讓天下才子都進京來為朕書寫太平文章,描摹錦繡盛世。對,還要讓他們畫牡丹,畫得好,位列朝堂。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天佑我大周王朝。大周盛世,國祚昌隆。」
大周盛世,國祚……昌隆。
此令一下,天下才子紛紛進京,就連周邊的一些邊陲小國都紛紛譴使者進盛京朝賀,一場描摹錦繡盛世的牡丹華宴,拉開帷幕。
……
風漠漠,夾雜著風雪吹過郊外官道,顯得格外凄清,但見兩道旁原本的凄草離離,此時已盡被銀川所淹沒,皚皚一片,遠連阡陌,接壤皇城。
不遠處,一輛雙轅青帳馬車緩緩行來,車軲轆碾過路邊的積雪,露出那雪下凄草,留下了摧殘的一道痕迹,馬車過後,又留下了一道醒目的斑駁。
驅車的是一身穿白色箭衣女子,墨發半束著,頭上無半點珠釵玉鈿,只有一根紅纓髮帶飄散,更顯得小臉精緻,利落出塵。她的腰間纏一青玉錦帶,錦帶中藏有素尺軟劍。
從她裝扮,練家子一眼能看出,此女射箭是好手,使劍……也是好手。
只是此刻,白衣女子臉色很難看,於是催趕馬車的鞭子也開始落得頻繁了起來,啪啪鞭在馬臀上,使得駿馬逐漸飛快,顛簸得馬車內的男子七葷八素,叫苦連天。
楚弦伸出手撥開了那青帳,對著白衣少女苦笑道:「好劍影,你就算不可憐你哥哥這身子骨,你好歹也可憐可憐我們的馬兒,如此催趕,會跑死的。」
說話的楚弦,面如冠玉,一身儒雅,與一般進京的才子倒無大異。唯獨那入鬢的斜眉下一雙眉目清冷,襯得這男子出塵如玉,清冷如玉,縱即此刻談笑風生亦有掩飾不去的孤孑落寞。
這是個看一眼,便讓人無法忽視的人。
劍影此刻氣頭上,依舊加速的鞭打著馬臀,迎著風雪道:「跑死算它死得其所,這大周也太欺負人了,同樣是使臣,為何怠慢哥哥?我偏要在那盛京中縱馬狂奔,攪他個天昏地暗,看誰敢攔我?」說道時,名喚劍影的女子還不忘按了按自己腰間的素尺軟劍。
天不怕,地不怕。
楚弦卻受不了這麼搖晃的顛簸,緊抓著馬車邊沿,趕緊又道:「你累死了馬不要緊,顛壞了我也不礙事,可你要是震壞了那把桐木琴,可就……」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馬車忽然前傾,駿馬腳下駐步了,韁繩被劍影緊緊的拽在手心處,她神情冷漠,但是也因為楚弦的話而停了下來,「對不起,楚弦哥哥。」
馬車驟停,楚弦只得緊緊一抓才不至於掉落下去,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不覺伸出手摸了摸隨身帶著的那把琴,唯獨這把琴能讓這丫頭把脾氣暫且壓一下,「不過就是鴻臚寺接待他國使臣了,無暇管顧你我,少卿譴我們先行入京自行落腳,瞧把你氣得。」
一說此事,劍影氣不打一處來,狠的伸出手又想再度鞭上馬臀,但是動作僵了一下,又硬生生將手伸了回去,「你又不是沒見那前來接待的鴻臚寺少卿眼色,還譴我們跑了東西兩驛,都沒一個下腳處,分明瞧不起我們靖國小邦,還說道什麼只奉貴人之言……他們真以為盛周就真是什麼不死山河嗎?我們靖國的兵馬現在還不是已經……」
「劍影,」楚弦聞她所說之話,臉色變了一變,就連語氣都嚴肅了起來,「你莫要忘了此次我們進京,是為了跪拜、為了朝賀。盛京在即,你說這種話教人聽了去,不好。」說罷,楚弦彎身繼續坐回馬車內,將那青帳帘子放下,不再言語。
劍影兀自懊惱,她也知道楚弦哥哥這樣必是生她氣了,她語氣頓時也軟了下來,「好了,我不說就是,一切但憑你吩咐行事。」
馬車內的楚弦依舊沒有言語,劍影也只能輕嘆了一聲,緩緩驅馬前行,再不敢造次。
誠如楚弦所言,盛京在即,眼前便是盛周京畿,大都繁華。驅著馬車從不遠處望去,就已經能見到那巍峨皇城的身影,莊嚴肅穆,渾然天成,大周皇旗迎風招展,遠遠便能窺其威望,山河永肅。
馬車未進城門,但駛至護城河前時,觀前面城裡正好也有熱鬧的景象,人山人海,異常的鼎沸,根本不讓馬車進入,劍影為難道的朝著車裡的兄長道,「盛京皇城內似有盛事,馬車進不去。」
聽得馬車內楚弦頓了一下,道:「停。」
劍影不敢怠慢,趕緊收韁駐馬,待她回首看去時已見到楚弦從馬車上下來,站在這巍巍皇城前的時候,他雙手負在身後,修長的身影駐步在前,不移不動,抬頭仰望這肅穆城樓。那一雙孤寂的眸中,一抹凄愴掩飾不住,寒霜永罩,彷彿城內此時的熱鬧景象與他隔絕似的。
「十年未改風花色,當時霜雪又如何?」楚弦禁不住心中的激蕩,眼眶含霧,罩著一抹悲壯的神色,他道:「盛京皇城,還是那個盛京皇城,不曾一變。」
眼前的城樓,猶然是當年那個風雪交加夜的城樓,他兄妹二人從狗洞中鑽出時遙遙回首時的景象,腳上的鐐銬鋃鐺一步一作響。那夜風雪瀰漫了整個天與地,他只記得風極大,雪極冷,卻怎麼都熄滅不了身後的那場大火。
只是霜雪再大,也掩不去那風雪夜中兄妹二人一深一淺的腳印,印在盛京郊外道,印在心的最深處。
楚弦邁開步伐,一步步的走過那護城河上的弔橋,進入了那巍峨城門,如今他以靖國使臣的身份來朝,卻始終難以忘懷當年他離京時的慘景。
當年啊,當年!
當年千里起蒼黃,暗香焚盡兩茫茫。風雪不泯真國色,牡丹今又滿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