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人已為土
傍晚的遼河被夕陽覆上一層金色,殘陽倒映在河面上,令人無端生出些思鄉之感,李世民負手站在岸邊,瞧著前路大軍趁河水尚平靜時,前赴後繼的淌過河水,心中卻無端牽挂起留在涿郡的竇氏與觀音婢兩人。
竇氏的身子實在吃不消趕路,在大軍到達涿郡前又暈過去幾次,在最後一次暈厥後,不待李世民與觀音婢開口相勸,竇氏自己便主動要求在涿郡落腳將養,只因怕拖累李淵父子。
李世民將兩人安頓在了薊縣一處安靜的小城,此處出行便利,環境又清幽,且冬暖夏涼,稱得上是將養之所。竇氏與觀音婢下船后,照顧竇氏的擔子便落在了觀音婢的肩上。觀音婢依然如往日那般為竇氏葯補,只是觀音婢心中清楚,因多日的擔驚受怕,憂思過度,竇氏至多撐不過半年,只是這事她眼下不敢與李世民說,或許竇氏也清楚自己的身子怕是要撐不住了,在與觀音婢閑來談天時也曾多次叮囑,讓觀音婢對此保密。
觀音婢蹲在水缸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灶坑裡的火,現如今不比以往在家時,凡事都需觀音婢親力親為,對此觀音婢倒也沒什麼怨言,之前在軍中那褲腿上裹著泥的日子都過來了,現下眼前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麼。
觀音婢扇風點火,扇的正起勁,忽聽門口傳來了些聲響,她起身去到院外,將門板上的小窗打了開來,抬眼朝外一瞧,驚的她半晌沒動地方。
李建成透過小窗與觀音婢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的對視,見觀音婢怔愣原地似乎沒有要將門打開之意,這才出聲提醒:「觀音?」觀音婢回身,手腳麻利將門打開,而後讓出了進屋的一條小路,問:「大哥怎麼會來?」李建成的手仍吊在身前,瞧起來卻並不滑稽,他道:「我此番有事要與父親稟報,湊巧途經薊縣,聽聞母親身子有些不好,是以來瞧瞧。」「母親正在午休,你若不著急也先歇會吧,母親起了我叫你。」觀音婢拍了拍手上的灰,指著東面的廂房:「這院子不大,房間也只有這麼幾間,這間還算整潔。」李建成點頭:「我不著急,大概會在這歇上幾日。」說話間人已走到灶房,他偏頭瞧了眼灶上的藥罐子:「你在給母親熬藥?母親的身子到底如何了?」「母親需要靜養。」在竇氏的病情方面,觀音婢不想與李建成多說,她有意岔開話題:「大哥可曾吃過飯了?」李建成其實早已吃過,但他想了想,搖頭道:「還不曾,方才趕路走得急還未覺得有什麼,現下你一問,好像當真有些餓了。」觀音婢想說你餓了便忍著等晚上母親起來一起吃吧,再不行便去街上找家小飯館解決一下,要來不趁早,現在這會她剛將碗筷洗過。但這也只是想想,觀音婢瞧了李建成一眼,笑道:「那大哥便進屋去等著吧,家裡只剩些麵條了,我去下一碗面,大哥先將就一下。」李建成其實不怎麼喜歡吃麵條,可見觀音婢身上罩著件圍裙的模樣,實在有些居家,鬼使神差的便想瞧瞧她下廚的樣子。
李建成的房間斜對著灶房,觀音婢在灶房燒水時,李建成便坐在房裡瞧。一段時間不見,觀音婢比之前在洛陽時黑了些,原本青蔥般的手指也變得有些粗糙,畢竟日日風餐露宿,不得保養,觀音婢能保持住這般模樣,已是萬幸。
觀音婢將鍋蓋立在一邊,調好了一鍋高湯,又抖開早上剛剛擀出來的麵條下到鍋內,裝碗后再撒上些蔥姜香菜,一碗連荷包蛋都沒有的素麵便出鍋了。
李建成盯著眼前這碗麵條,內心有點無力,他不愛吃的東西今日算是雲集在這碗中了,無奈觀音婢忙活了半天,此時又在一邊瞧著,他只好低頭吃了起來,總算是知道何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觀音婢見李建成吃的斯文秀氣,不想出聲打擾,剛要去瞧瞧竇氏,便聽李建成道:「你與母親便待在這了么?」觀音婢點頭:「母親的身子不適合趕路,是以會在這長住。」李建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這地方有些偏,你與母親兩個弱女子在此怕是不安全,而且母親抱恙,若當真忙活起來你一個人也顧不了其它事了,湊巧我眼下沒旁的事做,還能與你輪換一下。」觀音婢直接拒絕道:「實不相瞞,大哥你在此處實在有些不方便,眼下戰事將近,國事要緊,你還是莫要分心,儘力輔佐父親才是。」李建成撥著碗里的面:「一位是我母親,一位是我弟妹,同是一家人,哪來不方便之說?
盡孝之時從來沒有不方便,再者說來,我並非要時時跟在父親身邊才能輔助父親。」觀音婢無法反駁,她確實無法阻擋人家嫡長子盡孝道,再多說下去反而顯得她心中有鬼了,於是她扯了扯嘴角:「那便不打擾大哥了。」觀音婢走後,李建成便將先前在黎陽時所得到的有關楊玄感的情報一併書信給李淵,這些情報多是與楊玄感的布防與作戰計劃有關,而楊玄感在與眾人議事擬定相關作戰計劃時,李建成一直積極在旁為其分析利弊,一副楊玄感的一切都與自己息息相關,與楊玄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模樣。
李淵收到李建成的書信已是兩日後,他看罷書信,渾身不寒而慄,來不及與正在帶兵排查周邊地形的李世民商量,便去找了楊廣。
楊廣此時正倚在軟塌上閉目養神,有婢女跪在軟塌邊動作輕柔的捶腿,楊廣聽說李淵求見,眼睛都未睜,有些不耐的道:「他又來做什麼?一日來三遍,他不煩寡人都煩了。」來通報的小黃門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便想著先去回絕了李淵。
「你讓他進來吧。」楊廣見小黃門要走,又將人叫住,眼下這節骨眼他萬不能再得罪任何一個人,更何況是位高權重的李淵。
甫一進門,李淵便聞到了屋中女子身上的胭脂氣味,他原本便緊鎖的眉頭更是皺成個「川」字,李淵掩鼻往前走了幾步,見楊廣斜倚在軟塌上並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身邊伺候的侍女亦是一臉媚態的瞧著自己。
李淵板著臉收回視線,對楊廣一拱手:「陛下,楊玄感在黎陽欲反的罪證已在臣手中,他欲斷了我軍糧草,此人狼子野心,不可多留。」李淵話落,卻聞頭頂傳來楊廣的一聲輕笑,他道:「表兄啊,你是否多慮了?雖然寡人對楊卿有諸多懷疑,但有些事不可信口胡言。實不相瞞,早在你來之前,楊尚書便來了書信,告訴寡人糧草已在路上,寡人已派人去查,楊卿所說不假。」比起楊玄感,李淵自然還是信自家兒子的,他堅持道:「陛下不可被這表象所矇騙,定要對楊玄感多加防範,以免有朝一日後悔莫及。」楊廣這時顯露出來些不悅:「表兄這話寡人便不愛聽了,難不成在表兄心中,寡人便是那昏庸之輩?」李淵實在想點頭,他忍了半晌,才平心靜氣道:「大軍已渡過遼河,糧草供應問題一定要重視,稍有不慎極有可能帶來無法想像之後果。」楊廣倏然從軟塌上坐起身,將捶腿的侍女撥到了一邊,怒道:「李淵,這些年寡人對你已是仁慈至極,現如今你這般命令寡人,不如寡人這皇位由你來坐好了。」李淵未成想自己這肺腑之言竟能引得楊廣說出此話,不由神情一震,繼而撩袍跪在地上:「陛下明察,臣絕無此意,只是憂心此番征遼之勢。」楊廣先前雖已告誡自己不可得罪李淵,但今日李淵這話在他聽來實在刺耳,過往朝中那些擁戴李淵的聲浪突然響在耳畔,楊廣氣極,朗聲大笑:「聽聽,聽聽,寡人的好表兄眼下都已操心起蒼生之事來了,寡人瞧你才是那狼子野心之人,你以為你們李家那點心思寡人不知道么?」「陛下,臣實在冤枉。」李淵前額抵地,一股無力之感突然在心頭蔓延開來,高呼冤枉過後便一語不發。
「寡人是否冤枉你,你自己心中清楚,若非念在你與寡人乃是表親的份上,寡人早將你的爵位削了。」楊廣說罷便朝門外走去,臨出門前,他回頭對李淵道:「寡人的好表兄便好生在這反省吧。」李世民排查回來時已是半夜,他進屋時,一直跟在李淵身邊的近侍正在屋中焦急踱著步子,李世民右眼皮跳了好幾下,他問:「怎麼了?父親人呢?」近侍道:「今日大人收到大公子的書信后便去找了陛下,至今未歸。」李世民一聽自家父親與陛下扯到一起便知定然沒好事,他卸下腰間重劍,拍在桌子上,但聽桌腳似承受不住這劍的重量一般「吱呀」一聲,李世民連鎧甲都未來得及換,轉頭便去了楊廣的寢房。
李淵仍在屋中跪著,但楊廣卻未見人影,瞧見自己往日里意氣風發的父親此時脊樑微彎,李世民不禁寒了臉,他朝聞聲出來的小黃門拱手,問:「高公公,敢問陛下現在何處?」小黃門在楊廣近前服侍久了,見誰都是一張笑顏,只是其上缺乏真誠,他雙眼笑得眯成一條線,道:「陛下今日緊急召集了眾位將領議會。」說罷抬頭瞧了眼天上的朦朧月色:「此時怕是還未結束,小將軍不妨稍等片刻。」李淵此行做為副帥,陛下議事竟未讓他參與,李世民心越發的沉,他又遙遙望了一眼屋子的父親,轉頭便朝眾人議會房走。
跳躍的火光將屋中一干人等的身影拉長,李世民請門口侍衛通傳,得到應允后邁步進了屋。李世民身著厚重鎧甲,高大的身影將火光擋去了一半,楊廣莫名察覺到壓迫之意,遂噤了聲看向他,眾人也跟著噤若寒蟬。
須臾,楊廣笑了一下,而後道:「原來是寡人的撫軍將軍,今日去查看地形,結果如何?」李世民朝楊廣行禮,略過他的問題,直接問:「不知唐國公犯了何錯?」李世民態度不卑不亢,讓楊廣想發火卻尋不到由頭,他只得為自己找台階道:「唔,你瞧寡人這記性,今日一整日都在忙著議事,竟將寡人的愛卿忘在腦後。」楊廣皮笑肉不笑:「快讓人將寡人的愛卿請過來,今日少了愛卿在場,寡人的其他愛卿發言都不怎麼積極了。」今日原本便因李淵不在,頓覺有些群龍無首之感的眾人被楊廣這麼亦真亦假的一打趣,心立時提了起來,忙硬擠出一臉尷尬的笑,卻是不知該接什麼話好。
李世民聞言又朝楊廣行了一禮:「臣這便去請唐國公。」楊廣背對著眾人目送李世民遠去,見他腳步沉穩,每一步都堅定有力,不禁冷了臉色,他隱隱覺得李家再如此下去,定會威脅到自己的帝位,隱在廣袖中的手不禁緊攥成拳,眸子略微斂了起來。
遼東城外部署已完畢,進攻高句麗之事指日可待。
楊玄感在李建成的幫助之下,對隋軍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他為避免楊廣對自己起疑,在李建成的建議之下,臨時改變心意,決定在兩軍交戰時再切斷糧草供應,對此,他的僚屬表示贊同。目前楊玄感早已將諸事安排妥當,餘下他要做的便是在坊間煽風點火,勾起百姓對楊廣的仇恨,是以這幾日他閑時便差幾個人在街頭巷尾處慷慨激昂的呼籲百姓們反楊廣,並不時站在百姓的角度,再摻雜些個人情懷,以此來引起眾人的共鳴,接連數月呼籲下來,收效顯著,百姓們提起楊廣,無不是咬牙切齒。楊玄感生怕功夫做的不到位,又花錢請了些人扮作賊匪,有事沒事便假意進城掠奪百姓一番,百姓大多為老老實實的本分人,三五不時受一次驚嚇,經年累月便變得惶惶不可終日起來。
楊玄感對此結局十分滿意,正要想法再令百姓對楊廣的民怨再上一層樓時,大隋再伐高句麗之役爆發了。
李淵與李世民父子親率部下衝鋒陷陣,隋軍氣勢如虹,接連破五城,直抵平壤城外。楊廣又命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率水軍從東萊入海,與陸軍夾擊,包抄平壤城。
楊玄感收到李建成的來信,覺得絕不能使來護兒的水軍如東萊接應隋軍,若兩軍相遇,那必然是如虎添翼,屆時伐高句麗班師后,楊廣反應過來,哪還有自己好果子吃?楊玄感緊急召集眾人議事,欲趁眼下來護兒大軍還未動身時,直接將大軍前路堵死,並揮軍攻洛陽。
「大人,此番我們的兵力,攻洛陽已是吃力,若再分神與榮國公的軍隊抵抗,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楊玄感正是於此處有顧及,他撫著下巴沉思,屋中十數人皆一語不發,場面一度十分緊張,眾人自打決定跟著楊玄感謀事,這腦袋可便是系在了褲腰上,眼下一步錯便是全盤皆輸,屆時莫要說滿門抄斬,只怕是祖宗都得讓人從底下挖出來鞭屍。
一雙雙眼睛齊刷刷望著楊玄感,瞧得他一陣心煩,心道這幫老傢伙,明明心中都有對策卻都緘口不語,不就是想讓自己說出眾人所想?但此時正值緊要時期,他不能與他們一般見識,沉思片刻后便道:「若要阻止來護兒又要在短時內徵集兵力防禦隋軍突擊,只能行這步棋了。」這幾日竇氏的身子日漸不好,竟已不能自行走動。尤其是每每聽到有關前線戰報時,面上更是覆了層青色。觀音婢見狀,直接緊閉大門,不再讓竇氏接觸外界,又請李建成收好他的戰報,對竇氏只報喜不報憂。
眼下榮國公來護兒已造反,楊玄感在黎陽擁兵自重,黎陽倉供應前線的糧草也已切斷,此時正值隋軍攻城之時,未成想眾人竟又面臨著初征高句麗時的窘境,那種被疲累所支配的恐懼感又在眾將士心中升起,軍心一散,橫豎瞧隋軍都是凶多吉少,觀音婢雖人在涿郡,但心卻恨不能飛到李世民身邊。
李建成自打途經涿郡歇腳后,便一直未曾離開過,尤其眼下竇氏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更是無法抽身,只能以書信與李淵聯絡,兩邊互相交流消息。李建成做為遊走在李淵與楊玄感中間的人,兩邊的消息他都有所掌握,有時為使楊玄感更有緊迫感,他也會出賣自己的父親,將隋軍的情報如實告訴他一些。
楊玄感此時以來護兒反叛之借口,關閉黎陽大門,又藉此向鄰州鄰郡送文書借兵,不出幾日,集結在黎陽倉的部眾已有萬餘。眼下萬事俱備,擺在楊玄感面前的路有三條。
其一,北據幽州,將隋軍的後路堵死。
其二,西入大興,將潼關攻下。
其三便是原計劃,直接揮兵攻洛陽,但此時洛陽城中斛斯政發出文書,稱城中似乎已有人察覺到不對,布防三五不時便換一波,若此時楊玄感帶兵攻克,只怕勝負難測,此乃下下策,令楊玄感三思而行。
楊玄感此時已是箭在弦上,欲收也來不及,李建成發來的書信中,隋軍形勢大好,若自己再不加緊行動,只怕會出什麼岔子。楊玄感遂長臂一揮,決定以下下策為上上策,不日便攻回洛陽。
這幾日,少了戰報,竇氏的情緒平和了不少,湊巧家中有許多用品需要採買,觀音婢便趁竇氏歇息時,外出置辦。這幾日李建成也是日日不見人影,有時半夜了,才會從外面回來。
觀音婢對李建成不怎麼上心,除去為李建成添置平時必要的消耗品外,她從不會踏進李建成的屋子。
一日,李建成又在天還未亮時出了門,觀音婢趁機將外出時採買的宣紙送到他的房中,觀音婢將紙放在李建成案頭,正要走,眼睛一掃案面,卻瞧見其上擺著封未封口的信,信封上書「唐國公親啟」幾字。觀音婢初始未想瞧,卻於不經意間瞧見了「世民」二字,她咬了嘴唇,雖知道偷看旁人信件乃是件極為不妥的舉動,但因與李世民許久未曾聯絡,她實在想知道哪怕隻言片語的有關李世民的消息,是以糾結良久,終於將信展了開來。
信中倒是未有什麼機密之事,提到的最多的乃是楊玄感命家奴扮作自東方而來的使者,四處散播來護兒造反使眾人信服之事,有關李世民的消息也只是寥寥幾筆,而且都是向李淵詢問。
觀音婢將信以原樣放回原處,眼前閃過的全是以往與李世民在洛陽時的畫面,李世民的喜,李世民的怒,竟都讓她記憶猶新。觀音婢憂思過後,一轉身,正對上李建成的眼,她面色一變,帶著做賊般的心虛,腳下不由向後撤了幾步。
李建成不知是何時回來的,他面色平靜的瞧了眼桌上的信,又瞧了眼觀音婢,嘴角挑起抹意味不明的笑:「二弟率部攻城,不出三日便能使城破,你便不要擔心他了,你要擔心的是你哥哥,眼下楊玄感已攻回洛陽了。」觀音婢整理好情緒,早已面色如常,洛陽的情況其實她也有所掌握。自打從洛陽離開,觀音婢與長孫無忌的書信從未斷過,最後一次與長孫無忌通信時,長孫無忌便道這幾日便會迎戰,大約沒有工夫與她再聯絡,教她好生照顧自己。
如長孫無忌所說,這幾日東都戒備森嚴,城門緊閉,城樓上將士們宛若一條游龍,神情肅穆。箭塔中,重機弩與投石床早已就位,方向直逼城外,幾步十餘步便有一架,似是在靜待叛軍。
這幾日軍中有令,全城戒嚴,未有公事在身的百姓皆不可隨意出門走動。長街上毫無人氣,冷冷清清,偶爾有人家透過窗子打探外面的情形,若是瞧見巡邏軍士整隊而過,則會如避蛇蠍般立馬甩上窗子。街上四處皆是糧草儲備倉,水井亦都封了起來,以備軍需充足,若大軍戰時不利,也好退而防守。長孫無忌帶隊在城中各守備區穿梭,不時與下屬換線,誰都摸不到洛陽城的守備到底如何。
在楊玄感率十幾萬大軍朝東都來時,長孫無忌也修書去找前領導搬救兵,刑部尚書衛玄接到消息后,立馬集結騎兵與步兵兩萬從關中趕來支援,最後卻仍是被楊玄感一部捷足先登,楊軍先衛玄一步抵達洛陽東邊的上春門。
長孫無忌身著鎧甲,護心鏡上刻著雄鷹紋,鷹眼堅毅,一如長孫無忌的面龐。他站在城樓上,居高臨下,俯視楊玄感一部,並未給楊玄感喘息的機會,待見楊玄感親自率兵抵達門外時,便命手下放箭。
城外的荒地中撒滿了馬刺,戰馬吃痛發毛,有不少叛軍自馬上摔下,城外登時亂作一團。
長孫無忌隨手從身邊下屬手中接過重型弓,斂起一邊眸子,調整好方向後,三箭齊發,六人應聲倒地,長箭當喉穿過,幾人抽搐不止。
楊玄感於慌亂之中抬頭望向高大的城門,眼中閃過絲渴望,似乎已透過這厚重的城門瞧見了紫微宮的龍椅。忽然,他見位於城牆之上,先前三箭齊發的那把重弓對向了他,那道持弓的年輕身影如天神一般橫在洛陽城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隔著千軍萬馬與長孫無忌對上了視線,雖然他瞧不清長孫無忌此時是何表情,但他就是覺得長孫無忌此時定然一臉漠然,嘴角掛著輕蔑笑意。
楊玄感勒馬朝旁邊移了些許,兵荒馬亂,他嘶吼著命部下攻城,大有勢必拿下皇位之意。
楊玄感強攻十數日,長孫無忌自然不會讓他有機可乘,他一邊調遣城中軍進攻,一邊又從百姓中徵召五十以下的男子為輔助軍,每團隋軍與輔助軍各佔一半,由此一來,隋軍的軍隊便又擴大近一半。雲茶亦效仿他法,徵集娘子輔助軍,娘子軍負責後勤軍需供應以及水井等的守備,如此又騰出更多輔助軍。
半夜時分,又一輪守衛戰結束。雲茶扛了一整日的兵器,自然是腰酸背痛,她一轉頭,見身後一乾娘子輔助軍還精神奕奕的盯著她,不由倒抽幾口冷氣,她咽了口唾沫,不知道這些婦女們往日是練了什麼神功,又是搬米袋又是搬兵器的,忙活了近一整日竟還一點未顯疲態。有人似乎讀懂了雲茶麵上之意,笑道:「大人還未成家吧?」雲茶瞠目結舌:「我未出閣的特徵很明顯么?」那人又笑:「若是大人有了自己的家便知我們為何不累了,雖說自古女子為弱,但若你為人妻為人母后,便再也弱不起了,男人是家中頂樑柱,需要外出養家,其實咱們女人也不差,日日照顧老少,得空還要去地里瞧瞧收成,尤其是到了秋季,家家都忙,誰又顧得上誰?
還不是一邊抱著小的,一邊拖著成袋的收成一趟趟走,時日久了也便練出來了,這些米面武器的,實在不值一提,比這更沉的我都背過。」雲茶聞言一愣,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頭,覺得自己方才又是甩胳膊又是踢腿的,實在有些大驚小怪,那大姐一番話倒是讓她生出了些感慨,人活在這世上,又有幾個是稱心如意的?只不過是大家都不說,你便以為一切安好罷了。
雲茶正沉思,又聽大姐道:「大人,長孫大人是來接你的吧?」她眼中生出了些艷羨:「說出來也不怕大人笑話,我家男人前些年被抓壯丁抓走了,至今也沒有一點消息傳來,我覺得他是凶多吉少了。」大姐眼中積了些淚花:「之前他在時,我總嫌他窩囊,兩人沒少吵架,那時半夜起來瞧見他睡在身邊時,都恨不得掐死他,後來他走了,這家也差不多散了,這才知道那時人全多幸福。現在我睡不著時也會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回來了,我再也不羅嗦他。」大姐略微低了頭,極快擦去眼角的淚水:「是以大人啊,你定要好生珍惜眼下這一切,畢竟這人生在世,變數太多,讓人措手不及的。」雲茶心裡有些難受,她順著大姐晶亮的眸子朝後瞧了一眼,正見長孫無忌抱肩倚在一處拐角處,戰盔將他眉眼掩去了一些,此時煙火繚繞,他在輕煙中,身前立著他隨身帶著的那把大寶劍。
「大人你累了一天了,快些去歇著吧,我們姐幾個在這守著便好。」大姐笑著向雲茶身後抬了抬下巴:「莫要讓大人等急了。」雲茶現下也摸不準自己與長孫無忌的關係,因為這幾日長孫無忌那張千年寒冰似的臉在對著她時,只會更冷,是以她覺得兩人之間很是純潔,但這份純潔之情在大姐們眼中瞧來似乎變得不怎麼純潔起來,雲茶有些為難的搔了搔頭,她想解釋:「大姐,其實我與……」「你還不快過來?」一直安靜如空氣的長孫無忌突然發了聲,嗓音平淡,但語氣卻帶了淡淡的威脅。
雲茶又回頭瞧了長孫無忌一眼,這才對眾人尷尬一笑,而後拖著步子朝長孫無忌走了過去。
「你怎麼來了?」這幾日也不知長孫無忌抽了什麼風,哪怕原本是在與人談笑風生,轉頭一瞧見她便板著張臉,可以說是非常無情了。平心而論,雲茶此時瞧見長孫無忌,也有些笑不出來,畢竟熱臉總貼著冷屁股不怎麼舒服。
長孫無忌見雲茶走近,這才站直身體,將大寶劍朝腰上一掛:「我不能來么?」雲茶被噎的胸口隱隱發疼,她皺眉嘀咕:「我並沒有說你不能來。」長孫無忌低頭瞧她:「你說什麼?」雲茶挑眉:「沒說什麼。」身邊不時路過一隊巡邏將士,眾人瞧見長孫無忌后皆駐足行禮,長孫無忌淺淺點頭,算是回應。
等人走過後,雲茶才問長孫無忌:「聽聞你已好幾日未曾睡過一個囫圇覺了,眼下何不趁楊玄感喘息的工夫補上一覺?你是在等李世民?」自打楊玄感攻洛陽以來,長孫無忌將消息傳與李世民后,便一直親守城門上,大有長死在城牆上之意。雲茶聽長孫無忌說,現下遼東那面的局勢與李世民當初的顧忌一樣,隋軍攻了一半便被迫撤軍,所有的一切都前功盡棄,幸好李世民當時留了一手,與長孫無忌事先擬定了守城之計,現下叛軍已長驅直入洛陽,李世民奉楊廣之命,率軍趕回洛陽救都,長孫無忌閑時掐指一算,李世民這兩日便會抵達洛陽城外。
「聽聞我有幾日未曾睡過一個囫圇覺?你是在何處聽聞的?」長孫無忌的語氣越發的冷淡了起來,雲茶從中聽出了些許挑釁之意。
「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情沒有交代下去,你先回去吧。」雲茶不想再與長孫無忌多費口舌,遂停了腳步。
長孫無忌也倏然止步,他回頭瞧著雲茶,不等開口便聽另一道嗓音從不遠處傳來。
「雲茶?原來你在這。」來人是雲茶先前在宮中便交好的一個典法大臣,名為常尹,現已是御史大夫。前些年雲茶在宮中當差時,兩人因公事曾共事過,因脾氣相投,是以走得也近些,只是後來雲茶詐死出宮,為避免麻煩,便一直沒與常尹聯絡過,直到此次叛軍攻城,常尹於人群中發現了雲茶,任其百般否認無果后,兩人相認。
雲茶舉步表朝常尹走,口中打著招呼:「今晚又是你當值啊?」常尹有些無奈的點頭:「是啊,讓劉大人多睡一會,他夫人剛生長子,這麼兩頭跑已是累極。」常尹與李建成年紀相當,相貌英氣,尤其是一雙眸子如炬如星,一語不發盯著你時,你總會不自覺便想招些自己曾犯下的荒唐事。
常尹雖常年在宮中當差,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但膚色卻有些偏麥色,他長雲茶近十歲,只是面相生的好,瞧起來很是年輕,長孫無忌一直木著臉在一旁聽著兩人寒暄,從兩人的交談中不難聽出這兩人這幾日一直都在接觸。長孫無忌放在大寶劍上的手緊了緊,是以這幾日他心中一直不舒坦,雲茶才沒察覺出來,她只顧著跟常尹談笑,又怎麼會關心自己。
每每思及此,長孫無忌心中更是鬱氣難忍,他又在原地站了會,見雲茶與常尹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得正盡興,轉身便走了。
察覺到門神一般佇立在雲茶身後的長孫無忌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常尹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方才長孫大人好像要吃了我一般,實在是有些嚇人。」雲茶一直僵著的身子也有放鬆跡象,她回頭瞧了一眼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讓他有話憋在心裡,憋不死他。」常尹嘆氣:「你啊,還是那個脾氣,你明知長孫大人對你有意,何必非要執著那一句話?」雲茶冷哼了一聲:「常大人這便不懂了吧?這可不單是一句話的問題,他這悶葫蘆的性子,有什麼都憋在心裡,若不替他板一板脾氣,日後我與他也長久不了的。」「你說的也有道理。」常尹笑了笑:「我方才見你們二人一起走,是有什麼要事要做么?」雲茶撇嘴:「我說常大人啊,即便是有要事,也被你這一嗓子給喊得沒有了啊。」她抿唇一笑:「天快亮了,我先回去睡一覺,你巡守時注意箭塔拐角,老兵油子全在那裡,眼下趁閑時大傢伙聚在一起解解悶,你也莫要太過嚴苛了,屆時大家都尷尬。」常尹的性子一直有些不知變通,但老兵們可不吃他這一套,若是想卯著勁與他對著干,手腕一套套的,常尹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也就只有長孫無忌能治得了那些人了。一想到長孫無忌,雲茶心裡一沉,走了走了,回家睡覺,為何要想那個悶葫蘆。
雲茶摸黑回到營帳,和衣朝床上一躺,鼻前滿是火箭燃盡后的糊味。她枕著手臂,愣愣得盯著帳頂,只想放空思緒,好生歇一歇,可無奈腦中總是跳出長孫無忌的身影。
想起方才他一聲不響的便離開,雲茶覺得心中有些發毛,依他那性子,應當會甩臉子給她瞧的,但這次似乎很平靜,靜到不同尋常。雲茶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她還是決定去瞧一眼長孫無忌。
街道兩邊燈火通明,將士巡守次數密集,兩隊人馬不時便在街上擦肩。雲茶攔住一人,問:「可瞧見長孫無忌大人了?」被攔住那人一指正門:「長孫大人在那邊。」雲茶道過謝,小跑著朝長孫無忌的方向而去。
此時長孫無忌正在一旁瞧著守衛換班,面上一貫的不見什麼表情,許是餘光里瞧見有人站在他身邊,他側頭瞧了一眼,見來人是雲茶后,又面無表情的收回視線。
雲茶沉默,還是長孫無忌的同僚順著長孫無忌的視線瞧見雲茶後主動過來打招呼。
「這不是我們長孫公子的小跟班么?」雲茶嘴角抽搐了一下,這些年她這嘴皮子越發怠惰,是以並沒有給這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加之戰事不斷,待人接物也比先前親切了許多,這些人自然不曾領教過她當年的風範,是以說話時便也沒有顧忌。雲茶覺得他這招呼還不如不打,她生硬的扯了嘴角,問:「怎麼你們兩個人一同值守?」同僚有些嫌棄的瞧了長孫無忌一眼,回:「他都已下值了,誰知道又來抽什麼風,睡覺不積極,腦袋有問題。」長孫無忌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站在陰影中,表情不甚清晰。
同僚哆嗦了一下,壓低聲音與雲茶耳語:「罷了,我瞧他今日心情不怎麼好,還是不去惹他了,我勸你也離他遠一些吧。」說完便上下搓著手臂,舉步離開。
雲茶早已習慣長孫無忌這模樣,她倒是沒打退堂鼓,反而上前幾步,在長孫無忌身前站定:「你怎麼不去歇著?」長孫無忌瞟了雲茶一眼,而後將視線移開,也沒回話,轉身便要走。雲茶既然來了,自然不會讓他這般輕易便甩下自己,她上前幾步擋在長孫無忌身前:「我跟你說話呢,你若是沒聽清我再跟你說一遍。」長孫無忌深深盯著雲茶:「我聽清了,只是不想理你而已。」雲茶被長孫無忌的耿直給震驚到了,她微張著嘴,正要指著長孫無忌的鼻子無理取鬧一番,忽然被長孫無忌拉住了手臂,繼而被他推到了城門死角的陰影中。
「不要說話。」長孫無忌回頭瞧了她一眼。
雲茶站穩后,這才瞧見遠處有一隊人馬朝城門處而來。
馬蹄聲雜亂,隨著夜風漸近。
「讓!」離得還有一段距離,對面便嘶吼開了。
長孫無忌卸下腰間重劍,雙手往劍鞘上一搭,將劍穩穩立於地上,他懶懶得抬眼瞧著漸近的眾人,身形不動如峰,大有泰山崩於前而不亂之態。
「前方是何人?還不速速讓開,延誤了軍機你擔得起責任么?」大隊人馬如潮,蜂擁而至,未有收勢,踏碎了這滿地的靜謐。
為首之人並未下令身後屬下停止行進,這人數再加上這速度,若當真衝過來,長孫無忌定會被踏成肉泥。
雲茶在暗處,見長孫無忌很是淡定的站在原地,有些忍不住,正要上前將人拉開,忽見長孫無忌微微偏了頭,眉頭皺得極緊,雖然他全程未言語,但云茶知道,他這是不讓自己出來,因不確定他是否自有打算,是以雲茶只好揪著心又躲了回去。她失神的瞧著對面的隊伍,似乎已聞到了馬身上草原的氣息。
對面的呵斥聲越發清晰,那人連聲喊了幾句「開城門!」長孫無忌無動於衷,只靜靜的等待著眾人的到來。
隊伍漸近,馬蹄聲沉重,眼見著最前面那人的坐騎前蹄高揚,已快踢到長孫無忌,大隊終於在長孫無忌身前戛然止步。雲茶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才稍稍落了地,她放開早已被自己揉出褶子的衣擺,身上瑟瑟發抖。
為首那人一臉橫肉,雙眼如黃豆粒般大小,此時因欲做出一副凶神惡煞之態,更顯袖珍。
「你這是找死!」長孫無忌置若罔聞,周身滿是悠閑之態,他立在原地:「擔得起。」「你!」為首那人反應過來長孫無忌這是在答他上一句問話之後,臉上顯現出一副「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的模樣,他手持馬鞭,二話不說便朝長孫無忌抽了過去。
雲茶不自覺向前邁了一步,卻見長孫無忌重劍一起,手腕幾個翻轉,而後那馬鞭便纏繞於劍身之上,長孫無忌微微頓了下,輕蔑的笑笑,繼而向後一拉,眨眼之間,那原本位於高頭大馬之上的人便一頭栽倒在長孫無忌腳下,摔了個狗啃泥。
對面一陣騷動,那人從地上爬起來,目眥欲裂,想上前去與長孫無忌拚命,目光掃見他身前那把重劍,又有些膽怯,他悄悄向後退了兩步,虛張聲勢道:「他爺爺的,老子這是帶人去接應陛下,你這般阻攔究竟意欲為何!」說罷一揮手,對他身後的眾人道:「此人意欲謀害陛下,還不將人速速拿下。」人群一陣嘈雜,拔刀的凌厲聲劃破夜空,長孫無忌嘴角的笑意卻越發明顯,他漫不經心撣了撣鎧甲上的灰:「卿本佳人。」為首之人一愣,還不等回神便覺得街道兩邊忽然之間燈火如晝,他定眼一瞧,見兩邊的屋頂之上,一把把長弓正對著自己,他皺了眉:「你究竟是何人?」長孫無忌淡淡道:「取你狗命之人。」說罷右手微微揚起。
那為首之人知道只要長孫無忌這手一放,下一瞬他們便免不了被射成篩子的結局。這才略微有些慌了神,他忙制止住長孫無忌,從懷中掏出一支令牌:「見此令牌者如見聖上,今日我等奉命去接駕,你還不讓開?」長孫無忌的手終是沒有放下,但也沒有行禮,他直接伸手從那人手裡拿過令牌,拿在手中把玩:「這令牌做工倒是精緻,斛斯大人沒少費心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那人面上這才顯出些慌亂,他聲音又大了幾分:「你竟對陛下如此不敬,當真是膽大包天!」「你聒噪了一晚上,若再廢話我便將你屍首掛在城門上給楊玄感瞧瞧。」長孫無忌將令牌朝地上一扔:「斛斯政勾結楊玄感之事陛下早已知悉,爾等叛國,今日難逃一死,安心上路吧,下輩子莫要再做這敗壞門風之事。」長孫無忌話落,不再給眾人說話的機會,正要下令放箭,卻見對面人馬中,有不少人跪地求饒,乞憐聲此起彼伏,皆道自己亦是被逼無奈,希望長孫無忌能放自己一條生路,他們定洗心革面云云。
長孫無忌從來都不喜這場面,也不信破鏡能重圓,人一旦生出了某種心思,時日久了之後,那心思只會如野草般瘋狂生長,並不會消匿。他面色平靜望著身前跪了一地的眾人,道:「大家都是成年人,總要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血腥味在夜幕中蔓延開來,雲茶眼中映著火光,她瞧見先前在長孫無忌身前耀武揚威,要取其首級之人在眨眼間便倒在地上抽搐,一時有些怔愣。
她眼前突然一黑,是長孫無忌伸手遮住了她的眼,長孫無忌道:「雲茶,別看。」雲茶雙手緊握成拳,她聽話的閉上眼,喃喃道:「不看,我不看。」今日這伙叛軍乃是斛斯政為詐開城門迎楊玄感大軍入內而特意派出的屬下。這幾日他聽聞楊廣扔下攻了一半的遼東正往回趕,便想借著這空子,祭出前去接應陛下的由頭,欲將叛軍放入洛陽,原本一切都計劃的天衣無縫,怪就怪斛斯政算漏了長孫無忌這清奇之人。
斛斯政既然決心要反,那必然不會只走一條路。早在這批人馬出發之前,他便控制住了紫微宮各個大門,將宮中守衛悉數換成自己人,使得整個後宮都陷於他的掌握之中。
長孫無忌這幾日日夜未眠,只因他早已掌握了斛斯政那邊的動態,費盡心機欲將紫微宮救回。
街道復又恢復了先前的靜謐,長孫無忌一直站在雲茶身後,他一雙手原本是覆住了雲茶的眼,片刻之後,察覺到掌心有些濕潤,他微微一愣,而後直接將人擁入懷中。
「你怎麼哭了?」雲茶豈止是哭了,她覺得自己無言的悲傷都已逆流成河了,她並不是傷春悲秋,憐憫那些叛軍,她是嚇的,被那蜿蜒了一地的血河給嚇哭了,但她不好意思承認,只能一語不發的掉著眼淚。
方才面對鐵蹄踐踏,眼都未眨一下的長孫無忌見雲茶越哭越傷心,面上露出慌亂之色,他忙將雲茶的身子轉了過來,微微俯身,盡量將嗓音放得輕柔:「別哭了,嗯?」雲茶哭得抽抽搭搭,她說:「你不懂。」長孫無忌確實不懂,不敢貿然說話,只是又將人攬在懷中,一手搭在雲茶的頭頂:「我的確不懂你。」雲茶後知後覺被長孫無忌抱在懷中,也忘了哭,愣愣的張著嘴,少頃才想起來得掙扎,於是抬手支在長孫無忌的護心鏡上,局促道:「你……你抱著我做什麼,放開。」長孫無忌非但沒放,將手又收緊了些,嘴角終是掛了些笑意:「別想著跑了,又跑不了,我都沒嫌棄過你身上帶著泥。」雲茶:「……」另一邊,楊廣此時已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連聲道:「楊玄感他竟然真的敢!枉費寡人的信任。」說罷又推了推一直伴駕的李淵:「表兄,你怎麼不說話?」李淵面色凝重的瞧著遼東的滿目瘡痍,那攻了一半的城孤零零矗立在被大隋白白送了性命的眾軍士的屍骨之中。
李淵忍了半晌,終於問出口:「陛下,您都不心痛么?」那些為國捐軀之士,有的上有老下有小,有的甚至還未及冠,他們為大隋衝鋒陷陣,甘願奉上自己的一生,您都不心痛的么?
楊廣愣了一下,偷眼打量了李淵片刻,而後作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自然是心痛啊,都是寡人的疏忽才將事情推到此步,寡人愧對列祖列宗啊。」李淵並沒有從這話中聽出什麼誠意,良久,他重重的嘆了口氣,轉身離去。眼下李世民已率軍日夜兼程往回趕,大軍走水路,較之來時的速度要快些。他原本想同李世民一道率軍先一步趕回東都救城,無奈楊廣命他留下伴駕,也不知眼下都城情況如何了。
「表兄留步。」李淵正要踏出門檻,又被楊廣給叫了住。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李淵轉頭瞧著他。
楊廣笑了笑,討好道:「聽聞嫂夫人在涿郡將養,我們此行去,便將嫂夫人一併接上吧。」李世民率軍回到洛陽界,先在洛陽郊安營,而後派人偷偷給長孫無忌送去了信。這幾日楊玄感烊敗,引得衛玄中了圈套,隋軍傷亡慘重,正處元氣大傷的階段,長孫無忌一邊守城,一邊與斛斯政搶奪紫微宮,每日忙得不可開交,是以此番李世民宛如及時雨,解了長孫無忌的燃眉之急。
李世民與部下在帳篷中議事,眾人瞧著桌上那旗幟顏色各異的沙盤,絳色為外圍,黃色在中心,絳色與黃色之間乃是一片赤色,其餘異色則遍布四處角落。
「這幾日武衛將軍屈突通會渡黃河增援衛玄衛尚書,楊玄感勢必會阻攔,今日洛陽會開城門迎叛軍入城,再由我們瓦解其另一半兵力,如此他的兵分崩離析,也便成不了大氣候了,事不宜遲,今日夜襲,一會大家下去做好準備。」傍晚時分,天上飄起了細雨,無根之水沒入鬆軟的土地,沒一會便泥濘起來。李世民站在隊列最前方,雨水沿著戰盔緩緩向下蜿蜒。他靜靜瞧著主城方向,少頃,見城的上方燃起裊裊輕煙,他高舉長刀,面向紫微宮的方向:「殺!」五日之後。
楊玄感不敵四面埋伏,落荒而逃,最終死在葭蘆戍,並非戰死,而是死在了他弟弟的手中,只因他不願被捕受辱,便央求弟弟給他一個痛快。
隋的江山保住了,但百姓的民心卻渙散了,聽聞在當初楊玄感敗逃時,沿途有不少百姓接濟,甚至在楊玄感死後,亦有不少百姓自發悼念,許是彼時大家心中都揣著改朝換代后對新生活的嚮往罷。
李世民與長孫無忌站在城樓上,俯視著洛陽城內外,見走在街上的百姓們皆有些無精打采。因剛剛經歷過生死,兩人都有些沉默,最後還是來找長孫無忌的雲茶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靜寂。
「長……」雲茶在瞧見李世民之後,原本便有些沉重的腳步更是一頓,她忙噤了聲,抿著薄唇,見背對著自己站著的兩個人並未發現她,本想轉頭下城,不料被一路遠遠瞧著她朝自己跑來的長孫無忌給叫了住。
「來都來了,又要去哪?」雲茶僵在原地,回頭時正好對上李世民的視線,她慌忙將視線移開,不自在的對長孫無忌道:「我瞧你們在看風景,便想著不要打擾你們。」長孫無忌睨了她一眼:「唔,你可真貼心。」雲茶做賊心虛般又瞧了李世民一眼,見他沒注意自己,正要對長孫無忌擺擺手讓他借一步說話,未成想這邊手剛抬,那邊李世民剛好轉過身來。他瞧見雲茶對長孫無忌擠眉弄眼的,便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那眼睛中風了?」因長孫無忌與觀音婢的關係,李世民與雲茶也十分熟稔,是以毫不客氣的開口打趣。
雲茶摸摸額前的碎發,囁嚅道:「你才是中風了。」雲茶的脾氣雖火爆,但是性子還是極好的,李世民見狀不由大笑了幾聲:「觀音這幾日便要回來了,屆時你們定然要來府上聚聚。」這幾日滿朝文武忙著打掃戰後的狼藉以及重建都城,個個都分身乏術,唯有他們這些在前線出生入死的將士們得以歇息一些時日,李世民心中惦記著母親與妻子,想著自己正好能歇上一些時日,湊巧家人不日便會回城,正好能好生陪一陪她們,心情自然是舒暢,眉眼間都生動了許多。
雲茶生硬的扯了扯嘴角:「那是自然。」她想了想又朝李世民發問:「將軍這幾日心情似乎不錯?」長孫無忌方才便覺雲茶今日舉止有些奇怪,這在一旁一聽,越發的覺得雲茶有些不正常起來,他趕在李世民回話前,將李世民拉到了一邊,道:「我才想起昨日答應陪她去城南採藥,她今次來大約是來催的,我便先不陪你了。」李世民撇嘴:「有異性沒人性說得大約便是大哥你了吧?」他抬手在長孫無忌胸口處捶了一拳:「去吧,好容易死裡逃生,好好陪陪她。」長孫無忌點了點頭,回頭見雲茶有些心不在焉的趴在城牆上向下看,遂皺了眉,他朝李世民道:「我走了。」從城牆上下來時,雲茶腳一歪,整個人險些從石階上滾下去,幸而一旁的長孫無忌眼疾手快,直接伸手將人撈到了懷中。
待人站穩后,長孫無忌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雲茶聞言,抬頭瞧了眼城牆上,見李世民仍站在原處發獃,想了想,拉著長孫無忌疾行了幾步,待行至街中,確保李世民聽不見自己說話時,這才期期艾艾開了口:「唐國公夫人……沒了……」長孫無忌腳步一頓,他皺眉:「你說什麼?」雲茶艱難道:「李世民的娘,沒了,算算時間,正好是他剛到洛陽那日。」想到這幾日李世民說等唐國公夫人與觀音回來,勢必要請眾人去府上一敘之事,還有戰事告捷時,他曾憂心唐國公夫人的身體,已遍尋天下名醫來給唐國公夫人瞧病的事,長孫無忌心狠狠的縮了一下,眼下大夫都已被李世民請到了府上,李世民本想唐國公夫人一回來便瞧病的。
雲茶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有些接受不了?其實我剛剛收到觀音的信時,也有些不敢相信。你我二人不算唐國公夫人的至親,聽聞噩耗都如此,你說李世民……他能否接受的了?」長孫無忌無意識將手搭在劍尾:「會的,他還不能倒下。」唐國公夫人竇氏駕鶴一事,三日後便隨著楊廣一行人的歸來而遍傳城內外。在遠遠瞧見馬車上那具棺槨時,李世民原本揚著笑意的臉毫無預兆的便僵在那裡,他站在城門外,整個人彷彿在轉瞬間便被抽空了力氣。
車隊在他腳前停了下來,楊廣親下馬車,他快步走向李世民,而後握住他的手,面上堆出些悲慟:「孩子,事出突然,你要節哀啊。」李世民失魂落魄的朝那具棺槨走過去,觀音婢與李建成此時正在棺槨邊站著,瞧見李世民猩紅的眼底時,觀音婢深深低下了頭,一直未乾的淚水極快滴入地面,轉瞬不見。
李世民跳上馬車,抬手便要將那棺槨掀開,被一邊的李建成抬手制止:「老二!」李世民轉頭瞪著李建成,嗓音嘶啞:「滾。」李建成自然不能放任李世民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掀開棺材,便難得當面與他起了爭執:「我知道你眼下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有什麼事,我們回家再說。」李世民這才後知後覺朝四周瞧了一眼,見風塵僕僕,身上裹滿滄桑的眾軍士皆一臉肅穆的站在原地,他這才罷手,軟軟靠著棺槨滑坐在馬車上,一手無意識的撫著光亮的紫檀棺,喃喃道:「怎麼會呢?」觀音婢從未見過李世民如此落寞,心更是擰成一團,竇氏臨走前特意叮囑過觀音婢,有關自己的一切事宜,定要等戰事結束后再告知李世民,以免他分心,再發出錯誤的指令,使得洛陽城陷入危難,眼下大隋正是風雨飄搖,竇氏帶給李世民的最後一句話便是。
守家衛國,莫負蒼生。
竇氏走時很安詳,那日細雨紛紛,院中的梨花朵朵,忽然之間便全數綻放,白的奪目,觀音婢跪在竇氏床前,整個人都有些麻木,她握著竇氏的手貼在自己的臉側,道:「母親,這些日子您想必已是累極,好生歇息。」李世民在靈堂中跪了好些日,似是要將之前那些未曾陪在竇氏身邊的日子都補回來,觀音婢一直在旁邊陪著,整日不吃不喝。觀音婢知道李世民心情不好,期間也一直未交談。最後還是李淵看不過下去,親自來將兩個人趕回了屋中。
李世民的情緒一直不高,跪了幾日下來,整個人清瘦了不少。觀音婢擔心他身子撐不住,每日便吩咐下人熬一鍋補湯送過來。李世民雖情緒不佳,但對觀音婢還是言聽計從的,觀音婢讓他喝湯他便喝,只是整個人仍是死氣沉沉。
「母親走時並未遭罪。」觀音婢見李世民將一碗湯喝得見了底,這才開口說話。
李世民握著碗的手一緊,他清淡的應了一聲:「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觀音婢回來時,其實早已做好迎接李世民的狂風暴雨的準備,觀音婢想,李世民心中多多少少會怨她,但眼下瞧來,這些憂心似乎都是多餘的,甚至有關竇氏的所有事,李世民都沒問過。
觀音婢想了想,主動上前將高出她一個頭的李世民擁入懷中,她輕聲道:「心中若難受便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些。」李世民沒出聲,片刻之後,觀音婢感覺背上傳來股力道,李世民的身子有些顫抖,觀音婢的肩上隨之蔓延開一股濕意。李世民似乎將身上全部的力氣都壓在了觀音婢的肩上,他道:「我好沒用。」他守護百姓安危,為了天下奔波,最後卻連自己的母親都未守住。
觀音婢知道此時李世民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依靠和發泄的懷抱而已,是以並未出聲,只是輕輕拍著李世民的背,似是安撫嬰兒那般。
李建成站在門口時,撞見的正是夫妻二人擁在一起的場面。李建成腳步一頓,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這樣的場景在他瞧來過於刺眼,以致他再也不想瞧見。他又站了半晌,才咳嗽了一聲。
相擁的二人應聲分開,李世民瞧見李建成時,面色寡淡:「有事么?」李建成先是瞧了一眼觀音婢,極力將心中的那抹快感壓下去,他面色本就有些慘淡,此時瞧起來很是痛心疾首,他頓了片刻,道:「你們還不知道么?高士廉高達人被流放了,今日早朝陛下剛下的命令。」「你說什麼?」觀音婢上前一步,聲音微微上揚:「我舅舅他犯了什麼錯?陛下為何下令流放?」李建成也跟著蹙眉:「聽聞高大人與斛斯政與楊玄感走得過近,是以此番楊玄感與斛斯政反,高大人被連坐了,最初陛下下令高大人滿門抄斬,后因父親求情,以及長孫無忌此番守城搶奪紫微宮有功,這才免了死罪。」觀音婢呆住了:「我舅舅何時與楊玄感走得近了?」「不知,只知道有人將楊玄感與高大人來往的證據呈給了陛下。」李建成低頭,淡淡扯了扯嘴角,再抬頭時又是一臉擔憂:「我今次來是特意告知你此事的,長孫無忌眼下還跪在殿外求情,但陛下並未改變主意,高大人怕是在收拾東西了,你還是回去瞧一眼吧。」高士廉的府門外,有不少侍衛把守,先前一直在高府伺候的下人被分了工錢,各個皆抹著眼淚陸陸續續從府上出來,想必對高府極是不舍。觀音婢在李世民的陪同下進了府中。高士廉與張氏正在收拾著衣裳,一見觀音婢與李世民來,高士廉與張氏忙上前去行禮。
觀音婢將兩人扶起,問道:「舅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高士廉嘴角仍掛著和藹的笑,似乎被流放嶺南被貶為朱鳶縣主簿一事並未影響到他,他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關於唐國公夫人過世一事,我深表遺憾,你乃是堂堂男兒,肩負重任,定然要撐下去。」李世民點頭:「舅父說的是,世民定然會牢記在心。」高士廉滿意的點頭:「此去經年,許是這輩子都無法再見了,我這外甥女便交給你了,你可要好生待她。」說罷又將觀音婢的手拉過來:「嶺南瘴癘太過嚴重,我便不帶你外祖一同過去了,再說這路途遙遠,老人家的身子骨也受不住,我已託人帶話,讓你舅母留在大興伺候,我這一走,你母親又沒有了家,是以這宅子我給賣了,給你母親換了個小宅子,其餘還剩些錢,除去給你外祖留的那些外,都由你母親保存著,省得她想去瞧你外祖都沒有盤纏。」觀音婢張了幾次嘴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她只好拚命點頭,而後將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一股腦塞到高士廉懷中:「舅父這些你拿著,路上也好有打點的。」高士廉朗聲一笑:「帶這些身外之物做什麼?那邊雖是條件艱苦,但也不至於讓我餓著肚子,這些錢你自己留著吧,眼下你婆婆故去,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兒媳,不可再像以往時那般任性了,凡事要以世民為重,知道了么?」高士廉將家中所有事宜安排好后,便與張氏輕裝啟程了。觀音婢站在城門口處眺望許久,直到馬車行過之地的塵土散去,含在眼眶中的眼淚這才掉了下來。
李世民此時的神色倒不像前幾日那般麻木了,他伸手拂去觀音婢眼角的淚,平靜的說了一句:「莫要哭了,舅父會回來的。」半夜時分,觀音婢躺在床上,仍久久無眠,之前在涿郡時,她因擔心隔壁竇氏身子不舒服,自己來不及救治,直接搬去了竇氏屋內,她原本便淺眠,後來因心中一直惦記著竇氏,更是整夜整夜不敢入睡,只有白天李建成在時,她才敢放心大膽的補一覺,這數十個日夜下來,她早已習慣了那種心驚膽戰,眼下身處靜室,反而睡不著了。
「李二哥,你睡了么?」觀音婢朝不遠處李世民的方向發問。
李世民那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而後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觀音婢床前,他掀被上了床,很是自然的將觀音婢摟在懷中:「是想舅父了么?」觀音婢抿唇:「想,也想母親。」李世民墊在觀音婢頸下的手臂收了收:「都過去了,好日子總會來的。」想到眼下大隋國庫虛空,民心渙散,此番征遼又損兵折將,大隋可以說是早已元氣大傷,這恢復又要恢復多久?
「好日子當真會來么?」觀音婢突然有些茫然了:「我小時,舅舅也總與我說往日定然會國泰昌盛的,但是並沒有,大隋……遲早要毀在陛下手裡。」觀音婢猶豫了許久,終於向李世民問出了一直憋在心中的一句話:「若有朝一日這天下易主,你認為……」李世民一直很安靜,觀音婢沒敢將話說完。之前瞧著竇氏發病面色紫青時,希望天下易主的念頭慣常瘋狂充斥在觀音婢腦海,她今次實在是鼓起了很多勇氣才敢將此話問出口,但問出口后,她又覺得依李世民那性子,只要他不呵斥自己便算自己討了便宜了。
見李世民久久不語,觀音婢反倒鬆了口氣,她道:「很晚了,還是早些歇著吧。」李世民還是沒有出聲,觀音婢以為李世民定然已是累極,此時大約睡過去了,便轉頭瞧了一眼,這一瞧卻正撞入李世民的眼底。李世民定定盯著觀音婢,一字一句,語氣鏗鏘,他道:「若有朝一日這天下易主,非我李唐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