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特雷西亞

第七章 特雷西亞

回過神來,特雷西亞已經不見了。

半個月前她還好好的,每夜歌聲伴自己入眠。怎麼就不告而別了呢?

鍾漁想去尋求海警的幫助。他把手摁在話機上后又頹然放下手,捂住腦袋。

若官方知道塔里竟然有這種事,而且持續幾年之久未上報,哪怕特雷西亞被找到也定會被他們帶走。自己再沒機會見到她,聽她的歌聲,被她治癒,在不眠之夜裡獲得平靜。

這是2083年,鍾漁在海上燈塔編號7745工作的第八年,特雷西亞的失蹤讓他陷入了焦慮中。

鍾漁念的是環境保護工程,考慮到不斷惡化並且毫無自愈跡象的自然環境,也算熱門行業。他選擇它最大的理由是包分配,可以·特雷西亞·

避免就業廝殺,能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他厭倦人群和無休止地為爭奪生活資源產生的鬥爭。

大學四年他過得挺輕鬆。

拿過獎學金,參加過社團,逃過課,也有過一個女朋友。

兩人是在社交網路上認識的,她網名叫特雷西亞,是個熱衷發照片的女孩。她拍東西很有趣,人家拍風景人物,她則是將所有鏡頭都集中在實驗室。通過特雷西亞的角度,鍾漁發現那些脆弱的試管和燒杯也有如此之美,裡頭各種顏色的液體彷彿彩虹擠出來的酒,冒起的氣泡和煙霧讓人想到迷人的蒸汽時代。

鍾漁在她的每一張照片下點贊,兩人慢慢認識。

特雷西亞真名周潮,黑色直長發、光澤的肌膚以及一雙認真的眼睛。她出生在一個教授家庭,恪守禮儀,言語得體,沒有女孩常有的嬌氣。

然而事實往往超出人的預料。

一次在自習室里兩人都在為最後的畢業答辯做功課。鍾漁的課題是海上觀察站的環境檢測,周潮則是關於現代社會人體功能缺失的一個大課題。

周潮輕輕問他:「你們看到電視上激情的鏡頭……會有反應吧?」

鍾漁大吃一驚,好在看周圍都是埋頭看書的同學,沒人聽到。

自己被她清純大膽的話給弄得有些不自然。他忐忑地點頭。

周潮嘆了口氣:「別騙我了,我知道你們男生現在都沒有什麼感覺了。我的答辯就涉及這個課題。」

自從上大學鍾漁就發現了這一尷尬事實。由於此事實在太傷男人自尊心,大家都裝作不在乎的樣子,並給出了一個「都不再是純情少年」的理由。再往前回溯,中學時代似乎也並不強烈。

就鍾漁認識的男生來說都是如此,大家刻意避開這個話題。

·月球往事·

放下筆,周潮用清亮的眼眸看向他:「現在男性性障礙越來越多,知道為什麼嗎?」

鍾漁想了想:「是因為器官敏感度下降了吧?我記得應該是有種說法。」

「那是一方面,過於頻繁會影響大腦里對應的刺激區域,和食物區域類似。使用太多就會造成神經疲勞,快感降低。這是通過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對於腦部活動監測的結果,腹側紋狀體、背側前扣帶回等都反應微弱,導致處理情緒的杏仁體也受到影響。這是一個互相影響、惡性循環的過程,越是無法反應,越是沒有性慾。」

周潮看著男友聚精會神的樣子,突然撲哧一笑。

「是不是覺得我像個看病的老中醫……小夥子別害羞嘛。」

她突然巧妙變聲老阿姨,讓鍾漁有些猝不及防。

用手掐了掐他腰部軟肉后,周潮哼了聲:「這是目前一個難題。

我翻了大量的資料和案例調查,發現原因是多樣的。最大的問題可能來自嬰兒出生后的多重藥物注射,目前醫院標準是十三種吧,影響了人大腦的性功能區域,或者還有什麼別的沒發現的。第二來自社會發展,狹窄的空間和網路沉迷。」

鍾漁迅速將手機揣進兜里以示清白。

「天天上社交網路的人,比起其他人分手更快。」

周潮翻出一疊圖紙給他看,上頭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和圖表。

「第三是身材問題,看這條線,現在越是肥胖越是沒有性衝動。

這裡就引出一個性障礙概率問題,如果比較宅,以目前樣本而言最高是在18歲和60歲的79%。也就是說這兩個年齡段有79%的人都遭遇性障礙。

「如果是熱愛運動的人則不一樣,依舊以這兩個年齡段為例,18歲是65%障礙率,60歲是78%。我們現在20歲,宅的話是·特雷西亞·

的性障礙,運動的話則是63%。所以要記得運動哦。別看了,走,去運動!」

她笑眯眯說著,拉起鍾漁朝外跑。

「今晚就住外邊吧。」周潮坦然說。

鍾漁被巨大幸福感擊中。

畢業時周潮被保研,現實終於將兩人分開。鍾漁被分配到了茫茫大海的觀察站燈塔里,編號7745。

從前輩的手裡接過鑰匙,鍾漁一個人獃獃地站在塔上目送前輩飛速地跳上船,他知道,也許生活不是自己想得那麼容易。

最大的問題是食物,每一頓都嚴格控制,兩個月運輸汽船來一次,僅僅停留不到一個小時,卸下物資就走。吃的是方便米飯和混合濃湯,米飯早就一盒一盒裝好的,濃湯則是說包含各種維生素纖維素,可吃起來就是麵糊。加上每個月的五百克水果定額,這就是全部。

鍾漁第一次用開水泡米飯就著濃湯只覺得新鮮,大學宿舍不都吃這些玩意兒嗎?泡麵盒飯什麼的,和過去比起來也沒有太大區別。

丟下飯盒他遭遇了第二個問題,沒有網路。來之前合同上並沒有說這一項,鍾漁惴惴不安地拿起老式座機打到管理部門詢問。對方回答很直接,有的地方有網路,有的地方則因為各種情況暫時有些困難,讓他要有克服困難的決心。

回頭一看,一捆捆書籍放在工作台旁邊,專業書、小說……不過基本都是幾年前的舊東西。想來前輩不願意帶走,留給自己了。

在燈光下翻開一本大部頭,鍾漁聽著海水的拍擊聲,度過了第·月球往事·

一個漫漫長夜。

觀察站的每日工作並不繁忙,早中晚三個時段各有一到兩個小時對海里樣本採樣、分析,這些都是由機器完成的,鍾漁需要做的就是將這份電子檔整理,上傳到內網。除此之外,觀察站還承擔部分的指引功能,可惜鍾漁幾年來都沒有看到一艘船停留、一個遇難者從自己眼前經過。

最難熬的自然是孤獨。

一個人看守一個燈塔,就像古老的守夜人站在自己小小的城堡里,看似威風凜凜,其實不過是另一個意義上的囚籠。

沒有網路,他無法得知世界上發生了什麼好玩的事情,自己也無法參與,甚至看不了肥皂劇更新,食物的稀缺讓鍾漁無法充分享受生活的味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書,學那些以前不想學的,看那些從未感興趣的,這裡最不缺的是時間。

精疲力竭后,自然就會閉上眼。

可讓人無奈的是,人常常會半夜自動醒來。根本沒有什麼事需要做,自己也無法變身超級英雄,為什麼會醒來?

鍾漁想起一句以前覺得很逗的話:寂寞來敲門。

就在如此寂寥而又乏味的時候出現了一頭小白鯨。它長度差不多三米,皮膚光滑如蠟,身姿靈敏,似乎為自己找到一座奇形島嶼而興奮,繞著燈塔游來游去。

鍾漁很羨慕它,廣袤海洋里雖然有危險,不過自由是多麼好的東西啊。

小白鯨幾乎隔幾天就來,彷彿把這裡看成了自己的領地。鍾漁也漸漸嘗試和對方溝通,他送給對方水果,小白鯨則丟給他咬掉腦袋的魚。夜裡小白鯨會唱歌,那是一種沒有歌詞的囈語,聲調裡帶著幾分原始和野性,卻又熱烈奔放。

·特雷西亞·

在對方的歌聲里,鍾漁奇迹般地恢復了正常睡眠。

小白鯨讓自己完整,給自己慰藉,他將自己最珍貴的名字「特雷西亞」送給了它。

戀愛是讓男人成長的最好經歷。雖然和周潮的戀情並沒有得到完美的結局,鍾漁還是明白了一點:靠近彼此,需要更多更深入的了解。

當通過圖鑑手冊得出小鯨魚是一級保護物種—維納白鯨時,他驚呆了。以前上生物課他就知道,這種鯨魚極為罕見,稀少昂貴,卻又被很多人物所喜愛,甚至偷偷捉來作為珍寵。

對於那些站在社會尖端的人物的想法鍾漁不得而知,可是他也感受到了特雷西亞的魅力,它聰明又充滿野性,頑皮卻不頑劣,無聲無息消除人的壓抑感,甚至它散發出的味道都讓人由衷舒暢。

鍾漁極擔心有偷獵者將它捉走。

雖然自己所處海域並不是那麼受重視的地方,可偷獵者總是一視同仁。

最好的應對自然是報告上級,讓相關保護機構將它帶到一個更安全穩定的環境里。可他私心又在作祟—如果特雷西亞離開,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太糟糕。

鍾漁將好的壞的都丟出腦子,靜靜享受和特雷西亞在一起的每個夜晚。

在一個晚上,他和特雷西亞道別後正心滿意足地躺回床上,工作台的老式座機發出嘶啞的鈴聲。

·月球往事·

他迅速跳起來,拿起話筒。

「你好,這裡是7745。」

「請問是……鍾漁嗎?」

和腦子裡想的不同,既不是什麼緊急任務也不是領導厚實的嗓音。對方是一個女性,聲音有一種奇特的磁性。當然,也有可能是長期孤身海外,好不容易聽到一個外來聲音產生的幻覺。

「我是鍾漁,你是?」

「周潮。」

沉默了半晌。

鍾漁吸了口氣問:「有事嗎?」

周潮輕輕說:「沒事,就是想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鍾漁看了看外頭:「還好,就是海上風有點大。」

他突然愣了愣,看看我?意思是周潮想要過來,到燈塔這裡來?

「最近在這邊海上有事,會停留幾天。明天我想去你那裡,方便嗎?老同學。」

老同學,對啊,我們不過是大學校友罷了。

鍾漁自然說沒問題。

才掛下電話他就迅速整理起小小的房間來。雜七雜八的書全部倚牆放好,衣服褲子都給塞進柜子里,各色垃圾迅速打包丟到塔上隱蔽處。接下來是拖地,被子倒是沒法換了……

忙忙碌碌,他迎來了周潮。

對方比八年前稍微豐腴了,多了些學生時代沒有的女人味,不過那雙眼睛依舊清亮,認真。她一身簡練的白色短風衣、七分褲,海風將她的頭髮輕輕撥散。

周潮理了理劉海兒,露出笑容:「好久不見,你可是比以前有男人味了啊。」

·特雷西亞·

鍾漁呵呵一笑,摸了摸下巴才想到,原來自己忘記最重要的環節—刮鬍子。

走入房間內,周潮看了看倚靠牆角的釣竿說:「你現在在這裡釣魚嗎?能釣到多大的魚?」

鍾漁苦笑一聲,只有切身海釣才能體會其中的難。海風吹個不停,魚兒要麼小得讓人不忍下手,偶爾來個大運卻是個大塊頭,只能鬆手避免自己被拉入海里。再加上現在海水質量的確越來越差,好多魚兒都不在淺海混了。

既然來到了燈塔,他自然要給對方講講工作上的問題。鍾漁帶她到操作台上,給她講自己是如何取樣海水,如何操縱機器分析,然後又怎樣傳輸回去。

周潮靜靜地聽著,不時問一兩個直切關鍵的問題,讓鍾漁感覺她還是那個她,專註得可愛。兩人談起學校當初的各種事,都露出會心的笑容。此時鐘漁注意到周潮手指上的鑽戒,她已經有了丈夫。

到晚上周潮依舊沒有離去的想法,鍾漁也不好催促。意外的是,這天小白鯨來得特別早,新老特雷西亞首次見面。

鍾漁解釋:「它偶爾來我這兒玩。」

特雷西亞晃動著尾巴,周潮則眼裡全是驚喜。

「多美的歌聲。」

鍾漁很想很想將她們倆都給留下來。

這一夜極為漫長。周潮的船就停在燈塔旁邊,隨著海浪搖擺。

鍾漁不知道為什麼周潮會做出如此舉動,是因為對家庭生活不·月球往事·

滿的任性,還是一時衝動?不過一直以來總是這樣,自己以為足夠了解周潮,結果對方總是超乎自己預計。

周潮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和她脫掉時一樣優雅自然。

「你比上次表現好多了。」

鍾漁有些尷尬。也許每個青澀男孩都有這麼不堪回首的時候。

彷彿料到鍾漁的想法,周潮轉過頭來。

「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女人,有了老公還找別的男人?」

她說話一向直接,讓人難以招架。

「只是有些不懂。」

周潮看著外頭,白鯨還未走,正游來游去朝裡頭張望。也許它好奇的是,怎麼多了一個小人兒。

「算補償吧……」

她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鍾漁目送她上船,和她的回眸遠遠相望,周潮轉過臉去。

有人說最讓人難過的不是得到,而是自以為會得到的東西卻失去。

鍾漁明白得很,周潮不過是路過,猛地想到自己就在附近,於是順路過來看看,然後發生了一點點意外。可人總會產生太多莫名的期望。

近乎半個月里,鍾漁都鬱鬱寡歡。

直到他有一天突然發現,特雷西亞也不見了。

周潮是意外之喜,是彩票,而特雷西亞不同,那是孤海上最後的慰藉。他租了一艘汽船,每天除去上班時間就偷偷到處尋找。可是海域如此之大,找一頭白鯨如大海撈針。

就在鍾漁沮喪不已之時,周潮竟然又給他打了電話。

此次說得言簡意賅,她透露自己知道特雷西亞的去向。

鍾漁大為振奮。正要細問,周潮補充說她和丈夫要舉辦答謝宴,·特雷西亞·

請他務必來。

簡直諷刺,邀請才和自己發生過關係的男人參加自己的宴會。

鍾漁差點就誤以為那是周潮給自己的一根刺、一個嘲笑,不過他迅速想到那不是她的風格。鍾漁腦袋有些疼,本來是一個特雷西亞,然後變成了兩個,最後又變回了一個,而兩個卻都離開自己。為什麼?

想找些借口不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只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可憐。

唯一想到的朋友竟然是一頭鯨魚,太可悲了。

咬咬牙,鍾漁打通了管理部門的電話。

他是有假期的,一年五天,八年的量他準備攢起來結婚或旅遊什麼的。現在一口氣用掉一周,相當於一次新婚旅行。只是新婚的主角不是自己。

在磨蹭了半個月後,一個不情不願的年輕姑娘乘船暫時接替了他的崗位,在他離去前還一再說:「師兄,一定要回來啊。上次有個人請假后就消失了,你可別害我呀,我是無辜的。」

八年後第一次回到內陸,看著突然增多的人和猶如鋼鐵荊棘般密集的建築,說不激動是假的。唯有真嘗到那些苦行僧的世外生活,才會覺得充滿污染和雜訊的人類社會是多麼好。

他叫了輛計程車,司機是一個抽煙的短髮姑娘,看了她一眼。

「帥哥,到哪兒?」

鍾漁照著周潮給的地址:「十七號酒店。」

「喲,好地方啊。見女朋友去?你多大了呀?」

姑娘熟練地單手操盤,一路上打趣他。長期在單調的環境中生活,·月球往事·

又加上鍾漁沒有什麼朋友,人生也沒有大起伏,臉孔還和剛念大學沒什麼區別。

看到他笨拙地將箱子卡在後座上,短髮女司機輕輕一提就給他拎了出來,朝他一笑,遞給他一張名片。

「下次還叫我啊,當然,出去玩兒什麼的也可以啊。」

鍾漁接過名片,狼狽逃走。

女司機摸出對講機嘆道:「姐妹們,剛發現一個小鮮肉,真是稀有物啊,還害羞呢。」

在酒店裡安置好后,鍾漁閑來無聊在城市裡散步。他發現一個有趣的情況,男人常常和男人相伴,大多無所事事,而忙碌工作的很多都是女性,司機、店鋪工作人員乃至警察都是如此。

他有種來到女兒國的幻覺。

回憶一下,在高中時期女性的工作競爭力就極為可怕了。她們更仔細,更有責任心,如今大多又選擇了人工授精讓一些願意專門從事此事的女人來代孕,產假都省了。那些純體力活兒又有機器代勞,這樣一來比起男性反而有了優勢。

只是沒想到短短八年,內陸上就變成了如此情況。到底男人怎麼了?

走到一個咖啡館,鍾漁發現裡頭都是同性,三三兩兩,甚至還有一大群坐在一起,極為熱烈地討論什麼。他心中疑惑道,好幾個面相三十多歲了,不會都是單身漢吧。

看到突然進來的他,其中有個男人抬起頭朝他揮手:「兄弟,這裡來。」

眾人給他讓出了一個位置,都看向他。

鍾漁摸了摸自己臉,臉上沒什麼怪東西啊。

「兄弟,你精神狀態如此之好,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秘訣啊?」

最開頭招呼他的男人問他。

·特雷西亞·

「沒什麼,早起早睡,釣釣魚……偶爾天氣好的日子跑跑步吧。」

鍾漁也發現了。七個人都臉色發白,看起來身體頗虛,唯一叫自己兄弟那人臉色好一些,不過也是愁眉不展。

那人接著說:「別不好意思了。我問的可不是這個,大家都懂的,男人的事兒嘛……」

頓時眾人七嘴八舌起來。

鍾漁終於明白了,這群人正在討論夫妻生活問題。

「不是不想,就是沒有那想法。」

「搞不懂,哪怕怎麼都不行。」

「你們還好,我一狠心吃了葯。現在醫生都說,這個要恢復得慢慢觀察……」

聽著這些已婚男人的話題,鍾漁頓感無趣,推說有事離開。

摸錢包時服務員女孩說不用不用,今天是關愛男性健康日,咖啡免費,歡迎再來。

躺在賓館的床上,鍾漁想著自己一來就遇到的事情,怎麼想怎麼覺得好笑。閉上眼想要睡覺,卻怎麼也無法進入狀態,他無比懷念特雷西亞。他只想能夠找到特雷西亞,回到那個沒有人的燈塔。

對了……這裡不再是孤島了啊!

鍾漁激動地翻開自己八年前的老式手機,信號滿格,網路滿格。

打開自己的個人網路社交頁面,用手指拉了拉屏幕,八年都顯示的「對不起不在服務區」終於消失了,僅僅一秒后右上角出現了幾十個紅色提醒。

·月球往事·

點開,裡頭有很多高中、大學同學的問候,有的人問自己燈塔生活如何,有的則是告訴自己結婚了請自己來參加婚禮,還有的是些陌生人求粉的、學弟私信問自己本專業到底有沒有前途的。所有信息都截止在自己離去后的第三年,後頭五年裡再也沒有一個提醒。

人總是健忘的,如果長久無法給對方回應,誰也沒有耐心。

因此,特雷西亞和周潮更是讓鍾漁感激。

他迅速翻出周潮的頁面,嘗試問:「你在哪兒,我到了。」

僅僅幾秒鐘後周潮回答:「在科技展博中心,馬上輪到我的個人脫口秀了,來嗎?」下頭貼了一條詳細地址。

鍾漁迅速翻身,打通了之前計程車姑娘的電話。

那頭極為高興地回答:「馬上就來,你等著呀。」

一路上,短髮姑娘像只鳥兒一樣說個不停。講她工作無聊啦、生活不順啦、被莫名其妙罰款撞車啦……

「如果我男朋友像你一樣就好了。你看起來就很健康,不像他一臉病相,只會宅在家裡。什麼都不想做,煮飯都煮糊。」

「我也不會做飯。」

短髮姑娘哼哼了聲:「以前都說女漢子女漢子,現在我們倒是真成了漢子了。搞不懂,你們男人自卑個什麼勁兒啊。不過是那方面不行了,退化了,好像就什麼都不成了。」

鍾漁心中一跳,社會發展還真是迅速,大家現在話題都好尖銳。

「因此啊,現在找個男友就是要找個健康男人。哪個姑娘願意找一個病秧子,既當女朋友又要當媽的?」

「你是怎麼鍛煉的,或者有沒有什麼食譜?給一個唄,我好去練練我家那位。」

好不容易熬到了目的地,鍾漁說了聲「謝謝」,抬起頭看到的第一個廣告牌竟然是:關注男性健康,請到×××醫院……·特雷西亞·

以前的小廣告已經變成了大廣告,讓人側目。

他走到了中心門口,這裡不收費,憑藉身份證進入。裡頭站滿了男男女女,頗為火爆。

周潮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燈下侃侃而談。

「眾所周知,如今面臨的問題不再是男女不公平,而是男女差異的同步化。我大學時的課題就是研究社會對於人體的影響。那時候我就做了一份報告,裡頭推測了關於造成男女如今幾乎『性別互換』

的原因。

「真正的起點差不多是在四十年前,2043年開始,各種疾病變種突然爆炸性增加。比如埃博拉、瘧疾、天花等都產生了各自的大量變種,對於新生兒的危險性大幅度提升。

「為了能夠提高嬰兒節節下跌的成活率,保護嬰兒呼吸系統和內臟,人類為新生兒注射一些新疫苗,當時並沒有察覺到有副作用。

發現那些藥物會逐漸影響到人體的大腦,造成區域性失靈、性功能障礙增多已經是幾年前了。暫未能得知原因的是,男性因此產生性功能障礙,女性卻並未受到多大影響,如今性功能障礙的女性每個年齡段也不過比以往增加5%。

「有國家試過減少注射,死亡率高達35%。生命和衝動之間,我們毫無疑問先選擇生存。

「男性的性功能衰退造成了自卑和自尊下降,動力衰弱,甚至引發極多的心理疾病。在場的男性朋友們,你們肯定每個人都偷偷諮詢過這方面的問題吧。不用害羞,就和每一個女性青春期會查詢一樣。

非常正常,而且正確。

「不過是現在變得有點極端,女性承擔了過多的社會責任,導致社會身份大大超過了個體身份,女性性特徵衰退。女性逐漸男性化,·月球往事·

男性則女性化,從對社會的作用而言變化不大,但對於人類這個大群體來說則是個極大衝擊,男性作為繁衍的一方越來越虛弱,後代必然受到影響。

「我個人本來希望能夠母體懷孕,母乳餵養。可現在面臨社會的趨勢,也不得不改變最初方針。如果情況無法改觀的話,我會選擇體外受孕,以更穩妥地保護孩子和我兩人。我先生也很理解和配合,在努力地做出改變。

「現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健身、保養以及一部分家務,希望這樣的生活能夠讓他重新恢復男性的自信。他還常常打趣我:『老婆,現在我被你養了,你可要負責啊。』」

「這些當然還不夠。」

周潮看向氣氛已經漸漸熱烈的現場,面帶微笑,彷彿舉辦宴會的女主人。

「以上都是顧全大局的話。下面的,是關於我作為一個女性的言論,請大家也能夠聽一聽。」

她雙手虛握了一下。

「過多干預自然篩選進化,我是持反對意見的。」

台下頓時聲音一靜,大多數聽眾不懂為什麼她會說和先前矛盾的話。

「那麼我再說一次,之前的話是作為『妻子』『演講者』的社會身份的意見。現在我是以一個女人、一個自然女人的身份來講,我拒絕嬰兒注射疫苗,我拒絕為了男性可悲的退化停步不前。人類不應該過多地干預進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注射太多的疫苗就會造·特雷西亞·

成人類進化力的退化。」

下面的人眼裡更多的是迷惑,似乎沒有辦法將這個轉眼激進的女人和之前溫文爾雅的演講者合二為一。

周潮早有預料,她馬不停蹄地說:「之前我們一直想篩選出哪一支疫苗是有副作用的,現在我們換一個角度。如果有問題的不是疫苗,而是人體本身一代代的退化呢?人類是一個愛找借口的種族,遇到錯誤第一個舉動不是自省而是去找一個替罪羊。歷史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對此,我也做了一點小小的實際研究。我們針對現在的基本疫苗研製了一款新型病毒,只要你注射了原本十幾種疫苗,就有可能被新型病毒擊中,死亡率幾乎是100%。」

她對獃滯的眾人微微一笑,燈光打在她唇彩上,有一種別樣的嫵媚。

「現在通知大家,因為這種病毒已經無所不在。世界上每個國家都已被投放。大家也不必驚慌,它們只對新生兒起作用,對於成年人不過是咳嗽幾聲的事情。」

台下終於有人騷動起來。有人大喊將她抓起來,有人四處張望以為這不過是一個惡搞的小劇場,更多的人不斷在打電話,倉皇出門,彷彿是在逃亡的羊群。

周潮鎮定自若。

「我們女人也有需求,我們需要未來,人類只有女人是無法繼續下去的。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眼下的這群閹割者!

「男性問題不僅僅是男性,對於每一個人都有著深遠的影響,我們不能假裝沒有發生,而應該正視它、了解它,並相應地做出改變。

謝謝大家。」

再也沒有掌聲和笑聲回應。

·月球往事·

台下此時只剩愣愣的鐘漁。

周潮走下台對曾經的戀人說:「在警察來之前還有些時間,去我家慢慢說。」

在周潮車上,鍾漁閱讀著她準備的脫口秀材料,冷汗直流。

周潮細長的手指輕輕敲打方向盤,看著前方紅燈道:「以前大家都感受到了,只是不如現在這麼明顯。尤其是我們這一代人開始成為社會力量的先鋒,疲軟就暴露了。不久前我覺得好笑,那些什麼治療男性病的老中醫,真有人會去嗎?沒想到這東西對於你們男人是這麼重要,這方面不行造成心理疾病、生理疾病,乃至對性格都影響巨大。」

鍾漁不服道:「你們女人不一樣嗎?」

周潮看著自己的紫色指甲,牽了牽嘴角:「也許吧。不過你也知道,女性比男性更能承受疼痛。現在看來抗病性也要強不少,雖然這還未經過驗證。至少我們不會因為沒有性而生活失意,我們連你們的那份鍋也背起來了不是嗎?只是,女人也是人啊……」

鍾漁不言,看著窗外。

男性應該代表力量,如今卻大都萎靡,面對有些迎面而來的咄咄逼人的女性目光都是躲開來。女性則彷彿再度分裂成出兩個性別,有的女孩溫文爾雅,有的女孩豪放大膽……如果不需要精子的話,女人還需要男人嗎?他不由得想。

車子在一處豪宅停下,鍾漁仰起頭,看著眼前巨大的別墅。

周潮熟練地摁動手中電子鎖,大門緩緩朝內打開。

·特雷西亞·

她帶頭走了進去。

給鍾漁倒了杯茶,周潮則盤著雙腿坐在沙發上喝著一杯白水。

「是不是有很多疑問,為什麼會請你來?為什麼我又會做出那麼瘋狂的事?稍等……」

周圍的燈光突然暗了下來,整個屋子彷彿將時間調到了日落,看起來都是霧蒙蒙的一片。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輕輕的音樂響起。竟然是特雷西亞的歌聲。

在牆上出現了兩個糾纏在一起的男女。

「看著我。」

鍾漁轉過臉來,又迅速移開。

周潮頭髮披散開來,眼睛里閃爍著某種期待。

她一把將他推倒在沙發上,輕輕道:「很辛苦吧。」

看著鍾漁毫無反應的瞳孔,周潮眼帶憐憫。

「彷彿身體里本來有一口井,現在卻被鎖上,沒有鑰匙能夠打開。

我丈夫是這麼跟我說的。」

「記得我們第一次嗎。那時候我本以為是你過於緊張……可我一連和幾個男人談戀愛都是這樣。我知道,那不是偶然。」

她摸了摸牆壁一個地方。燈光恢復,黑夜退散。

「我是和我很喜歡的一個男人結婚的,他什麼都好,也很樂觀……我想要幫他找回男人的信心,卻怎麼都不行。以後,這種事不應該再繼續。與其用巨量物資養活一堆廢物,不如跟隨進化的腳步,篩選出真正能夠應對更難預測的未來的人。」

她嘆了口氣。

鍾漁突然想到剛才的歌聲,失神道:「特雷西亞!特雷西亞!是你抓走了特雷西亞!」

周潮雙手交錯在膝蓋上,幽幽道:「鍾漁,你忘了嗎?我才是特·月球往事·

雷西亞啊,那不過是一頭鯨魚罷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帶走特雷西亞?還給我,你還給我!你是瘋子,你投放病毒毒害新生兒,你這是反人類!」

鍾漁眼睛都充血了,整個人猶如一頭暴怒的野獸,坐立不安。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反人類?我不是人嗎?還是說,你以為這種事我能夠獨自辦到?你錯了……這是大多數女性的意志。」周潮站起來,「至於你的鯨魚。維納白鯨壽命很長,不過如果一旦被圈養,反而會因為活動範圍縮小而壽命縮短,幾乎都只能養八年以內。你知道為什麼嗎?」

看著對方冷靜的臉,完全不像才誘惑過自己的樣子。鍾漁沒來由地覺得眼前女人有一絲冷酷,彷彿是一個正冷眼看樣本的醫生。

「因為它們會很痛苦。」

周潮摸了摸牆壁,上頭影像一變,正是維納白鯨被人圈養在巨型泳池裡的樣子。

「誰也受不了的,每過幾天的活體提取腺體……」

她走到鍾漁面前。

「你的特雷西亞已經不幸去世。它太年輕,無法承受疼痛和孤獨。」

鍾漁雙眼一花。

他終於明白周潮那句「補償」的意思了。原來就在那時她就認出了維納白鯨,當即就決定將特雷西亞帶走。

「不過你也不必過於傷心。它的死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有用的資料和數據,我並不是像其他人那樣用它取樂。一切都是為了研究。我已經基本確定,退化的這部分男性已經沒有了恢復的可能。確定了這一點,我們的洗牌計劃才能夠確定是否進行。」

「讓你過來,既是希望能夠和你再次相遇,也是對你說對不起,你對我而言很特殊,我不想你傷心,也不想瞞你。」

·特雷西亞·

鍾漁推開她憤怒道:「你就是這麼對我的?以見老朋友為借口嘲笑!瘋子!」

「不,我是碰巧。其他海域幾年來都沒有找到維納白鯨的影子,太稀少,而我恰好知道你就在那附近,於是就想到去見個面,沒想到機緣巧合。」

周潮說得慢條斯理,裡頭有感觸有嗟嘆,卻沒有歉意:「你若真為了它好,就應該早早告訴保護機構。你沒有。」

她的雙眼扎入鍾漁內心最不可告人的角落。

「你已經明白維納白鯨的珍貴了吧。它不僅能夠演奏出美妙的音樂,遠超其他動物的聰明和好奇,以及那讓人慾罷不能的……慾望。

維納鯨魚並非天然,而是深海白鯨遭受污染輻射后變異的一種,所以極其罕見。它腺體里有能夠催發人情慾的物質,雖然還不清楚其中的具體成分,散發出的氣味卻能夠讓男性短暫恢復功能,這就是它遭到嚴重捕獵的原因。這是一種慾望之鯨……」

她看了眼鍾漁毫無變化的瞳孔。

「我看到地上、床上和牆上的那些痕迹了。每一個夜晚如果它出現,你就能夠順利滿足地睡去……」

「不……不是的,我只是喜歡它唱歌!」

鍾漁語無倫次道,雙眼失焦。

「雖然夜很黑,但我還是看到了哦。你面對一頭鯨魚有了反應……」

對方的話彷彿一把巨錘,將鍾漁擊倒在地。透明液體從眼角不斷流下,他癱軟在地上,彷彿一隻失去尾巴的流浪狗。

在內心那個陰暗的角落裡,是一幅幅過往的畫面。圓月下,鍾漁對著特雷西亞釋放男人的壓力。聽著它的歌聲,想象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妖,短暫忘記自己病態的罪惡……那就是他最不可啟齒的片·月球往事·

段,他無數次想要忘記,卻又記得那一刻是多麼邪異與美妙。那夜和周潮出奇地順利,都是拜特雷西亞所賜。這就是為什麼他可以在上頭待上八年,每一個假日都不想用掉,都是為了能夠見到特雷西亞。

一旦嘗到美味人就無法忘記,哪怕飲鴆止渴也不顧一切。

周潮看著地上猶如軟泥的男人,嘆了口氣。她本是為自己敗給一頭鯨魚而感覺不舒服,可看到眼前的人如此凄涼和軟弱,只有深深的憐憫。比起女人,你們男人又有什麼可驕傲的呢?

特雷西亞,特雷西亞。

鍾漁蜷縮一團,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彷彿失去心愛之物的小孩。

特雷西亞到底僅僅是一個名字,還是眼前男人留給自己的幻想,抑或是留在身體里的某種逝去衝動的代號?

警車的鳴笛越來越清晰。

周潮閉上眼聆聽,希望特雷西亞留下的歌聲能夠給自己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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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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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特雷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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