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奶奶的英雄時刻
一幫做法事的端公也得給錢,還得給米,這都是習俗。爺爺也許諾欠著他們,以後有了再給。
全村人來吃飯,僅僅殺一頭不到百斤的豬是不夠的,又是清明節剛過不久,山裡蔬菜都才下種,剛長出芽來。所以,所有要用的菜,爺爺還得讓有能力的人家,幫忙到鎮上買,還是爺爺先欠著他們。
米面等也不夠,后媽照樣一點不拿出來。爺爺讓人到自己家裡搜羅了去,還不夠,又向附近幾戶人家借了一些。
奶奶傷心得已經無話可說,屠夫來了,便帶他們去牽豬。有人又來了,便帶他們到家裡搜羅米、面、鹹菜、臘肉等。
傍晚時,爺爺來接我和奶奶去新家那邊吃飯,院壩內外,烏烏泱泱好多人。
奶奶一句話也不說,也不上桌吃飯,領著我對堂屋裡,竹席裹著的爸爸跪拜了好久,隨後拉起我就往回走。
爺爺想勸慰奶奶幾句,可看見奶奶傷心到麻木的樣子,終究沒說出什麼話來,只是狠命地抽旱煙。
奶奶牽著我剛走到新家的院壩邊,后媽站在屋檐下大聲說道:「子柒難道晚上不守孝么?他爸死了,我不還在嗎,子柒也是我女兒,飯也不吃,做給誰看呢?」
一向軟弱老實的奶奶,拉著我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對著后媽大吼道:「子柒不是你女兒,你每天怎麼下狠手打她,我完全知道。以前看他爸面子,沒和你計較。以後,子柒再和你沒有關係。」
后媽馬上在屋檐下大聲哭喊道:「你們看看,你們看看,老太婆真是瘋了,我哪時候打子柒啦?偶爾教訓一下,那個小孩子不得教訓?說我每天對子柒下狠手,你要是沒瘋,莫非我還瘋了不成?他爸屍骨未寒,你就這樣冤枉我,以後還能過嗎?」
正在吃飯的大人們都站了起來,頓時一片喧嘩,就好像不是在辦喪事。
好幾個婦女去拉住撒潑的后媽,幾個老婦女便來勸慰我奶奶。
奶奶用力扒開上來勸的人,拉起我背上的衣服,把我的背袒露在凜冽的夜風裡,隨後又推起我兩個衣袖,把兩條手臂露出來,歇斯底里地喊道:「都看看,都看看,她近幾天弄的,我還冤枉了她嗎?舉頭三尺有神明,我今天當著天地,還有她爸的魂靈說一聲,誰把我子柒弄成這樣子的,一定不得好死。」
后媽馬上大罵,一連串十分惡毒難聽的話,從她嘴裡如洪水一般衝出來。
奶奶怒吼道:「我們早分過家的。以後你是你家,我是我家,子柒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要是再敢動我子柒一根指頭,我這條老命就和你拼了。」
我緊緊拉著奶奶的手,隨她從人群中鑽出去,那一刻,我覺得奶奶特別的英雄。
薄暮冥冥,怕怕在前面帶路,奶奶緊緊拉著我的手,無比悲壯地對我說:「子柒別饞那些吃的,回家奶奶單獨給你做,以後啊,子柒天天跟著爺爺奶奶過,你說好不好啊!」
「好,奶奶,我不饞。世上只有奶奶和爺爺做的,才最好吃。」
奶奶突然哭出聲來,哭泣著說道:「子柒,奶奶對不起你,奶奶早知道她每天狠命打你,也沒接你到奶奶身邊過。」
怕怕對著空寂的山溝溝吠幾聲,好似在回答奶奶。
這一刻,我的心裡突然沒有了一點悲傷,反而有種逃出煉獄的欣喜,拽著奶奶的手快速向前走,並回答道:「奶奶別哭,我一點也不疼,回家去我幫著奶奶做飯,做好了等爺爺回來一起吃。」
還沒到家,爺爺騎著騾子追上來,把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遞給奶奶:「老太婆,我知道家裡什麼都沒有了,這裡有些米面和肉,拿回家你和子柒做來吃。你莫擔心,千萬別操心,明天我出去借一點,以後慢慢也就緩過來了。」
奶奶接過麻袋,扛在肩上,拉著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念叨:「我嫁給你,就沒過一天好日子,這個時候說這些,我難道還有什麼指望嗎?你也一把年紀的人了,該歇的時候還是要歇,累死了,我可沒東西埋你。」
爺爺牽著騾子跟在我們後面,強撐起心情,安慰說:「老太婆,子柒沒長大,我可是死不了的,祖宗也不會收我去,你就放心吧。子柒,你說是不是啊!」
我不知道爺爺話里的意思,但很高興地回答爺爺:「爺爺不會死的,永遠都不會死。」
奶奶突然停下腳步,轉身質問爺爺:「我聽村裡人說,那狗日的今天中午就和人說,要把子柒賣掉,你知不知道?」
爺爺喉嚨里很是哽了幾下,隨之又把剛湧上臉的憤怒強壓下去,安慰奶奶:「只要我活著,誰要再敢打子柒的主意,老太婆,不是我說狠話,我會親手宰了他。」
奶奶深吸一口氣,望著蒼茫的遠方,嘆息道:「你回去看著吧,我們不用你送,明天埋了,也就完了。早上太冷,我也不想再見她,明天早上我和子柒就不去送葬了,以後我單獨帶子柒去上墳,我想,他爸也不會怪罪的。」
爺爺答應著,深深嘆息著,站在寒涼的晚風裡。
我幾次回頭,看見爺爺還在原地站著,在烏沉沉的夜色中,他彷彿一直對著蒼天虔誠地訴說著,他沒有聲音,蒼天也沒有回答。
曲折蜿蜒的山路旁,雜草已經蔥綠,桑樹也早已長出鵝黃的嫩葉。
幾隻烏鴉發出長長的哀鳴,飛過山間,像勾魂的使者,快速地消失在黑暗壓下來之前。
我緊緊拽著奶奶的手,幾乎是拖著她快速往前走。心裡不由自主地幻想著,以後再也不會走這條路了。
這條曲折的小路,得走二十來分鐘,它連接著爺爺奶奶家和我住了一年多的新家。
從前傍晚,每次爺爺背著我,沿著這條路走向新家時,我都渴望著他突然轉身回去,甚至極度渴望再也不要送我到新家去。
每天清晨,爺爺背著我,沿著這條小路走出來時,我都有種難以言說的快感,同時也暗暗傷心。傷心得就像在痛苦煎熬中的人,渴望著有一天能真正得到解脫。
這條蜿蜒曲折的小路,直到很多年後,我已經小有名氣時,它還是一條曲折的小路,只是鋪蓋上了水泥。路擴寬了一點點,比從前也堅硬了,就算下雨,也再不會泥濘,但在我的心裡,它還是一條通向惡夢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