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魚和鉺
善與惡，美與丑，智與暴，有序與混沌，靈智與本能。
生靈聚居之地存在的萬象，在這裡都是看不到的，入目所見，唯有殘渣。
殘渣。
垃圾，雜碎，微末，扭曲異化后的塵埃。
假如，萬物生者是一桌做好的菜肴，天地宇宙承載著餐盤，那麼，此地就是臨近后廚的雜間，用來堆放等待處理的，不能被端上桌的廚餘垃圾。
菜肴味美，因為它們已經死去，不是活蹦亂跳的形態，沒了咬人的尖牙利齒，傷人的葉片倒刺，沒有堅硬的殼，致命的毒素。
剝離出不必要的部分后，才能留下最鮮美的東西。
完成剝離的工序，是廚師的職責所在。
那麼剩下的垃圾怎麼辦？
垃圾，自然應該有其它專門職人處理。
垃圾們失去了感知的器官，沒有牙，倒刺，殼，毒素，沒有腦，感覺不到痛苦，更談不上有何渴望，不會有希望，不會有絕望，不會燃燒，也不會熄滅。
……
「這就是沉淪池？」
深不見底的黑色水面平鋪，望不到邊際。
岸邊，一個人形的鐵皮罐頭盤腿坐著，朝著邊上的生物問道。
那生物……不，或許稱之為生物有些不合適。
畢竟，連那均衡界的死者算不算得上生物都是個問題。
眼下的世界，眼下，不再栩栩如生的，充滿虛幻的籠子里，僅僅是塞滿了垃圾。
自己是在跟垃圾對話？
那倒也不盡然。
同樣是垃圾，必須區分下種類。
先前路過的垃圾山，它們可算作是真正的物理意義上的垃圾，混在其中的各色墨人，大多是來自傳送帶，從那上面逃出來的殘存意識碎塊，少了三魂七魄，算不得人了。
眼前的垃圾，屬於名叫「魚」的特殊群體。
魚的傳說遍布現世和均衡界，即使是毫無超凡力量的凡人，同樣知曉它們的存在，並對此深信不疑。
不久后的將來，魚會壓垮虛幻與現實之間的藩籬，滔天洪水淹沒一切，毀掉所有文明，消除生靈。
滅世洪水算不得傳說，而是與眾生息息相關的現實。青菜島議會前任議長路德維奇，正是從那場災難中嶄露頭角。
當然，能夠渡過去的，都不能叫洪水，不過是區域性質小打小鬧，部分魚的大範圍捕獵行動，甚至有時候完全是超越者製造出來的人禍，被後人描繪成洪水。
魚的存在貫穿蒼藍泡沫過去現在，是任何人都繞不開的問題。網站即將關閉，請下載愛閱app最新章節
亞瑟右手邊的「魚」，約莫兩米二，坐在四四方方的大石頭上，蜷著身子，左邊魚鰭撐著下巴，右邊握釣竿，九個頭十八個眼睛無聲望著水面。
此魚的脖頸異常粗壯，比頭的直徑還誇張，兩者連為一體，其上各處長著疹子般大大小小的魚類頭顱，大的有如西瓜，小的和橘子無異。
聽到鐵罐頭瓮聲瓮氣問話，這頭怪模怪樣的魚保持姿勢不動，過了半晌才像是徐徐反應過來，三四個魚頭上眼睛旋轉，看了過來。
「你在和我說話？」
聲音清晰有力，所用語言和現世相同。
鐵皮罐頭抬起手臂，朝岸邊其他地方指了指，那裡還有些別的「魚」。
「它們看起來都沒長發聲器官，就你長了，我就想著你能說話，可以交流。」
九頭魚愣了下，剩下幾個腦袋都往過來，直直盯著亞瑟，看得後者莫名有點發毛。
魚類沒有眼皮，即使是怪物也一樣。
有眼皮的生物遇到沒有的，發現對方和自己不一樣，本能的會感到怪異。
「你不和它們說話，怎麼知道它們沒有嘴？」
亞瑟聞言也是一愣，被對方奇怪的問題問住。
不過，自從被鴉拐到此地，不合邏輯的事情接二連三發生，他也多多少少有了點抗性。
「……我有眼睛，能看到你長了嘴。」
「是嗎，我沒有眼睛，也不知道自己長了嘴，你不和我說話，我也永遠不會說話。」
亞瑟扯了扯嘴角，再看向九頭魚的那些個眼睛，發現那真的只是長得像眼，內部細微構造則有所不同。
潮濕，白色，中間黑色的部分並非瞳孔結構，而是有節奏蠕動的小黑點。
倒是有點像卵。
正想到，耳邊傳來「啪」的輕響，九頭魚脖子左側的眼睛突然爆開，奶白色的液體順著鱗片留下，散髮絲絲甜腥味。
黑色小點從眼睛中脫離，摔在岸邊石頭上，蠕動著，試圖往有水的地方跑。
魚鰭落下，捏起黑點，看也不看，往嘴裡一扔。
亞瑟還沒來得及看清那黑點是什麼東西，等到他抬起頭時，發現那九頭魚脖子上裂開的眼睛里，居然還有個更小的魚頭。
他看得真切，那魚頭同樣在看他，長寬不過兩三毫米，完全不動彈，又不像死了。
「我剛才問你，這是不是沉淪池。」
「不是。」
魚意外的給了他答案。
「那這是什麼？」
「是世界。」
「世界？」
「有個很大的盤子，盤子里放著很多杯子，杯子承載從天而降的雨水，雨水因為重力不斷落下。盤子，杯子，雨水，重力，還有各種各樣，它們組成了世界。」
沉默。
抬起頭，映入眼帘的仍舊是大片魚群，它們就在頭頂上徘徊巡遊，影子組合成各種形狀，倒映在湖面上，彷彿某種大型影畫，如果不能站到極高處，就無法看見整體。
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是對的。
盤子，構成世界的物質。
杯子，承載思念的容器。
雨水，思念。
重力，吸引思念補充空缺的多元宇宙規則。
世界，蒼藍泡沫。
水面不反光，亦看不到任何動靜，一片死寂。
「你在做什麼？」
「釣魚。」
「有釣到過魚嗎？」
「以前有。」
「現在呢？」
「現在釣不到了。」
「為什麼？」
「門關上后，再連接不上世界。」
九頭魚雙鰭用力，拎起釣竿，結果釣上來的是個和它長相類似的奇醜怪物，嘴死死咬著魚鉤。
「你看，連和我一樣釣魚的都不釣了，開始做魚吃鉺。」
說著，它從旁邊裝魚餌的水桶里掏出把大號兒童水槍，槍口對準死咬不放的怪物。
「噗——」
水槍中射出粗壯的透明液體水柱，落在怪物身上后立刻蒸騰起大量白煙，沖鼻氣味撲面而來。
等到白霧消散的時候，那怪物已經被腐蝕的只剩下畸形的骨架，無法咬住魚鉤，散落在地。
骨架直起脊椎，再試了幾次，發現咬不住魚鉤后，無奈地轉身，擺尾離開，徑自去往另一邊。
九頭魚把水槍一拋，精準拋到桶里，裡面頓時發出不明顯的慘叫。
亞瑟湊過去，低頭細看，發現桶里裝滿了細小的墨人，層層疊疊，坨坨的，應該是拿來當作魚餌，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身上長著魚化痕迹，沒個完整的。
法莫拉塔完全體封鎖均衡界后，這地方同樣也連接不上現世，說明此地正是整個蒼藍泡沫的最核心。
想當初，還在青菜島上時，茜茜正是被那怪異魚餌靈魂引誘，差點被魚抓過去。
「換成以前，我經常能釣到魚。」
說這話時，九頭魚沒有任何一個腦袋在看亞瑟，恢復到之前憂鬱眺望水面的狀態。
「今時不同往日，想必它也不在意些許魚了。」
「世界不需要維持均衡，我等也不需要再釣魚，都夠了，將要溢出，將要超載。」
九頭開始謎語人，不時冒出些難以理解的話語，讓亞瑟頗為頭大。
他感覺自己在這個地方待得久了，怕不是要被它們同化，失去智慧生靈的理性……不，是獲得另一種理性，一種完全迥異於普通生靈的異化三觀。
知曉越多，得到「它」越多的饋贈，等於是放棄原先的自己，涉足到全新領域當中，永遠無法再後退。
雪人對他的警告，也是鴉先生把他送入此地的最終目的。
「既然沒有魚可以釣了，那還在這裡作甚？」
「等。」
「等什麼？」
問之前，亞瑟心裡基本已經猜到了對方會說什麼。
「等墜落。」
果然。
「墜落髮生后，我們就能回去。」
「……」
回去？
什麼意思，是指魚衝破欄杆，去往現世？
美食鑒賞家說過，獵場的主人會帶著它需要的一起墜落，如果魚沒資格墜落，它們就要上升，被衝上現實的高地。
可為什麼是回去？
「你們以前去過世界？」
「當然，我們是從世界來的。」
九頭魚用鰭指了指遠處，亞瑟順著它所指，看到地平線的盡頭有根長長黑線，彷彿高速公路，綿延不知道幾萬里。
那是傳送帶，負責運送墨人的裝置。
「我們，都是被那個裝置運送過來的，它是脫胎換骨機，讓我們改頭換面。」
「以後，改頭換面的我們回到世界，成為新市民，這叫做衣錦還鄉。」
「我們從世界過來，經歷七七四十九重鍛造，九九八十一難，最終修成正果。」
「一代市民是黃金，已經死光了，那些東西長得和麵糰似的，又很怪，我們叫它耳屎。」
「二代市民是它們。」
九頭魚指了指水桶。
「三代市民，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