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1
當日衛熹用過晚膳,便來如意宮,躺在母親懷中撒嬌。崔太后撫挲愛子的臉,笑問:「唐先生今日教了什麼?」
衛熹道:「《周頌·良耜》。」
崔太后明知故問:「那講的是什麼?」
衛熹道:「是說農人春耕秋祭的事。我並不明白唐先生為何講這篇。」
崔太后奇道:「難道講不得?」
衛熹道:「農事是低賤事,與我們有何關係?我是天子,當學治國平天下的大學問。」
崔太后道:「農事便是天下第一大學問,你要治國,先要知農。」
衛熹道:「母親如何這樣說?國之大事,難道不在祀與戎?」
崔太后道:「陛下想一想,我們祭祀的是什麼?」
衛熹道:「首祭祖先,次祭社稷。」
崔太后再問:「何為社稷?」
衛熹道:「土谷之神。」
崔太后道:「土谷便是社稷,社稷便是國家,土地上的五穀,便是國之根本。我們向祖先社稷祈求國泰民安,便是祈願大焉土地上千千萬萬的農人,四季勤耕不輟,一年五穀豐登。他們若棄鋤,我們便無以為食;他們若饑寒,國家便根基動搖。你記住:農人安,則天下安;農人亂,則天下亂。」
衛熹道:「如此說來,那田地里的農人比廟堂上的公卿還重要?」
崔太后道:「我們國家八千萬子民,十之有九是農人,有誰比他們重要?你若不懂農情,便不能懂國家。」
衛熹道:「我從不認識一個農人,也沒歷過耕種之事,如何能懂?」
崔太后道:「這便是唐先生為何教你《良耜》。你非但要學書卷上的知識,還要親身去田中地里看一看,把五穀種子握在手心掂一掂,才知道其中的分量。」
說到此節,衛熹又想起一事,道:「孫牧野也邀我出宮去看一看。」
崔太后問:「去哪裡?」
衛熹道:「洪武圍場行獵。」
崔太后笑道:「這便是『祀與戎』之『戎』了。」
衛熹道:「母親,我該不該去?唐先生說該去。」
崔太後點頭道:「去。你去學習策馬奔騰,彎弓射狼,如同你父親當年一樣。」
衛熹道:「我……我若從馬上摔下來怎麼辦?」
崔太后柔聲道:「熹兒,你已十三歲了,要像大丈夫一樣無畏。那些不羈的烈馬,欺弱小,敬強大,你若膽怯,它便脫韁撒野,你若勇敢,它便溫順聽話。」
衛熹又問:「母親,什麼樣的人才算大丈夫?」
崔太后想了想,笑道:「孫將軍,唐先生,大概都算。」
衛熹道:「可他們不一樣。」
崔太后道:「如何不一樣?」
衛熹道:「孫將軍是武人,唐先生是文士。」
崔太后道:「臨難不懼,百折不屈,混沌中有開拓之志,危局中有擔當之心,此可謂大丈夫,與他執筆還是執刀全無關係。」
衛熹道:「母親,你想我做唐先生那樣的人,還是孫將軍那樣的人?」
崔太后道:「你是天子,要做天地之間的完人,比他們都強大。」
衛熹振奮了,道:「是!母親,洪武行獵,我帶父親的懸雕弓去!」
崔太后道:「懸雕弓要三石之力才拉得開,須等你長几歲再給你。我稍後把你父親年少時用的弓箭找來,給你備下。」
母子兩個不覺聊到四更,忽聽幾個宮人在驚慌私語,崔太后換了厲色,問:「在竊竊說什麼?」
一個宮人上前稟道:「她們說,在門外聽得見虎嘯聲。」
崔太后問:「哪裡來的虎嘯?」
宮人回:「說是正儀門那邊傳來的。」
崔太后微一沉吟,向衛熹道:「陛下該就寢了。」
衛熹道:「我就在母親這裡睡。」
崔太后便向宮人道:「伺候陛下去內暖閣休息。」
宮人引著衛熹向內暖閣去了。崔太後向王懷歲道:「去正儀門,請孫牧野來。」王懷歲答應著去了。
四刻之後,孫牧野大步邁入宮殿,崔太后先道:「孫將軍深夜為何事而來?」
孫牧野道:「請太後為孫牧野下一道旨。」
崔太后問:「什麼旨?」
孫牧野道:「太后給了蟬衣什麼旨,就給孫牧野什麼旨!」
崔太后道:「孫將軍竟是興師問罪來了?」
孫牧野道:「我為尋人而來。」
崔太后悠悠道:「她自己想走,將軍何必追呢?」
孫牧野道:「這是孫牧野的家事。」
崔太后道:「你囚了她五年,耽誤了她五年,不如放她去。我送去的女子你若不喜歡,我再送你十個絕色。」
孫牧野道:「太后縱送我一千個,也抵不過這一個。」
崔太後面露難以名狀之色,問:「她究竟好在何處,竟讓將軍痴絕如此?」
孫牧野道:「不勞太後過問!」
他既言辭無禮,崔太后也動了氣,道:「將軍也不該如此和我說話!」
孫牧野心知,每拖延一刻,蟬衣便去遠一里,再耽誤些時辰,天茫地廣哪裡還尋得到,當下上前一步,再道:「請太後下旨!」
崔太后道:「我若不呢?」
孫牧野孰視崔太后,問:「太后鐵了心放她去?」
崔太后道:「是她自己鐵了心要去。」
孫牧野再向前一步道:「我也鐵了心要追她回來!」
侍立於階下的驍禁衛立時叫道:「將軍退兩步說話!」
孫牧野生生站在原地不退,與崔太后只隔七步之遙,道:「我為國為君立了大功,太后卻在背地裡亂我的家!」
崔太后道:「你立了軍功,便能胡作非為嗎?便能欺凌女人,拆散夫妻嗎?」
孫牧野倔性發作,瞳子都放陰了,道:「孫牧野在北涼拆散的家何止十萬,先帝還封我侯,拜我將!」
崔太后心口氣得生疼,向宮人道:「大焉的右將軍好威武,在如意宮撒野也無人敢管!」
宦官們忙斥道:「孫牧野,速速退下!」兩個宦官來拉人,孫牧野猛地伸手把兩人推翻在地,驍禁衛見狀喝道:「孫牧野反了!」拔刀向孫牧野劈來,孫牧野下意識向一柄橫刀迎去,右手化作鐵爪襲眼,左手化作鋼鉗奪刀,禁衛霎時被繳去了兵械。橫刀在孫牧野手中一掄,掃退了兩三柄細劍,宮女們尖叫逃開,滿殿宮人齊聲喊:「保護太后!」紛亂中,一個童聲叫道:「母親!」
眾人循聲看去,屏風后奔出來的身影正是衛熹。原來衛熹聽說虎嘯宮外,心中便隱隱不安,睡不到一炷香的時辰,又悄悄轉回來看究竟,孫牧野和母親的爭執,全落在了他的眼裡,及至孫牧野奪了護衛的刀,他擔心母親安危,不由得驚呼出聲,跑了出來。滿殿宮人都跪下了,叫:「陛下!」崔太后反擔心孫牧野傷他,也叫道:「陛下快回去!」衛熹不聽,擋在崔太后的身前,向孫牧野怒目而視,問:「你要做什麼?」
孫牧野瞬間收斂了氣勢,無言以對。
衛熹道:「你在御前持械衝撞,該當何罪!」
孫牧野醒悟自己手中還有兵器,便蹲下身,把橫刀輕輕擱在地上。
衛熹道:「驍禁衛,把孫牧野拿下!」
驍禁衛要上前拿人,孫牧野道:「孫牧野只是和太后說兩句話。」
衛熹道:「你哪裡是來說話的?你是謀反!」
崔太后卻鎮靜了,向衛熹道:「陛下請去休息,餘下的事,我來處理。」
衛熹道:「不!他要欺負太后,我絕不許!此事該我來處理!」
孫牧野昨日見衛熹時,衛熹是坐著的,看不出有什麼變化,此刻見他直身站著,才發覺他已長高了許多,雖還單薄,卻有成人的輪廓了。孫牧野想起在護宮河邊和唐瑜聊的話,自己說希望衛熹能長成男子漢,沒想到今日便見著了衛熹如男子漢的模樣,可他萬沒料到,衛熹的驟然成長竟是為了和自己對抗。孫牧野看出衛熹心中在怕,他卻不能讓這怕加劇,他要護住衛熹這好不容易激出的勇氣,遂決定退步,把語聲放軟道:「孫牧野家中走失了一個人,要請太後下一道旨,容許孫牧野連夜出城尋人,絕沒有冒犯聖上和太后之心。」
衛熹昂然道:「太后說不下旨,便不下旨,豈容你逼宮?」
孫牧野道:「不是逼宮。」
衛熹道:「那你為何還不退下!」
崔太后卻在衛熹耳邊道:「請陛下為孫將軍下旨,容他出城。」
衛熹一愣,道:「母親!」
崔太后把衛熹一看,有無限深意要透過雙目傳遞給他,衛熹讀不懂,崔太后再勸道:「請陛下速速下旨。」
衛熹看母親當真不是敷衍,遂向宮人道:「取筆墨玉璽來,朕下旨。」
孫牧野道:「多謝陛下!」
宮人頃刻便把筆墨紙硯和天子玉璽奉上,衛熹在崔太后的指點下寫了聖旨,蓋了天子印,交與孫牧野,孫牧野拜謝而去。如意宮重歸寧靜,驚魂未定的宮女為母子奉上安神定緒的暖茶,衛熹哪裡喝得下去,問:「母親,你為何容他逼宮?他方才已犯了株連九族之罪!」
崔太后道:「依陛下之意,該如何處置他?」
衛熹道:「叫驍禁衛把他抓捕,投入大理寺,叫大理寺、御憲台、刑部會審他的逆反罪。」
崔太后道:「可如今,百姓不許我們抓他,百官也不許我們抓他。」
衛熹問:「這是為何?」
崔太后道:「他剛剛收復了潤州,正是名望鼎盛之時,我們若抓他,百姓要唾罵,百官要進諫,爭論一開,又要牽連出我放走他愛姬的事來,倒顯得我理虧了。」
衛熹怔道:「我不是天子嗎?都說天子至高無上,我為何不能自主?憑什麼我要聽官員的,聽平民的?」
崔太后道:「古往今來,那些獨斷專行的君主被後人稱作昏君、暴君,你是要做桀紂,還是做堯舜?若要做聖君,官諫要聽,民意也要察。」
衛熹道:「若是父親在,他想殺誰便殺誰,難道他也是桀紂?」
崔太后道:「你父親不同,他是一棵參天樹,底下有千百條根系,把他支撐在大地上,任什麼狂風暴雨,他都不怕。可你不一樣,你還是一棵小樹苗。」
衛熹道:「父親的根系是什麼?」
崔太后道:「是二十萬常勝不敗的涅火軍。」
衛熹道:「涅火軍如今歸了孫牧野!」
崔太后道:「孫牧野和涅火軍,便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根系。」
衛熹道:「我難道要依靠孫牧野,才能立於大地之上?」
崔太后道:「是。」
衛熹道:「可他若把涅火軍當作他的根,自己長成大樹,怎麼辦?」
崔太后道:「所以你還要紮下許許多多的根,比如端木先生,比如滿朝文武,比如十三州百姓。根多了,你這棵樹便立住了。」
衛熹想了想,道:「等我長成大樹之時,縱少了他這一根,也不怕了,是不是?」
崔太后的心猛然一動,許久方道:「那是很久以後再思慮的事了。潤州是在陛下的時代回歸的,何嘗不是陛下的功績?請陛下記住孫牧野的功勞,忘了今夜的事吧。」
2
孫牧野出了龍朔宮,同守在龍首橋邊的星官兒合在一處,向東城門去,那守城門的驍翊衛看了聖旨,嘀咕道:「真是怪事,十年沒人夜半出城,今夜倒一出出兩個。」開門放孫牧野和星官兒去了。
孫牧野知道蟬衣必北上,便向北而追,人馬和虎披著月色在未離原上狂奔,星官兒本不善長襲,因見孫牧野的氣色大異,知道此回非同尋常,便奮力跟上戰馬的飛蹄,一步也不肯落下。跑出二十多里,天際發了白,原上的人影漸漸多了,早起的農商遙遙看見馬和虎一掠而過,時而猛虎在前,時而健馬在前,都驚訝道:「到底是虎在攆人,還是人在獵虎?」來不及看清,馬和虎都沉下了地平線。
戰馬一氣不歇追了七個時辰,到下午時,出了開元城的地界,到了蘆州平原,孫牧野看見原上有一匹同樣在疾馳的白龍馬,離廣原盡頭的蘆州關僅二里之遙。
奔逃一夜的蟬衣,也在此刻看見了蘆州關,她估算著,不到一刻的工夫便會到關下,守關將士見了太后懿旨一定會放她過去,再過蘆州,過雍州,出墜雁關,到了北涼,她便如鷹翔長空,無拘無縛了,故國子民會掩護她,幫助她,她會找到公子醇,孫牧野卻再也不能找到她。逆風中,蟬衣沐浴了久違的自由,她向已在百步之內的關口馳去,忽然身後一聲呼哨響起,白龍馬不由得停了一停,蟬衣回頭一看,看見了星官兒,也看見了孫牧野,她的心陡然墜入冰淵,再也顧不得疼惜白龍馬了,又抽一鞭,叱道:「跑!」
孫牧野又打呼哨了,白龍馬聽出是孫牧野在呼喚自己,而蟬衣一鞭加一鞭催促它向前去,它一時想停,一時又痛得要逃,四蹄亂了節奏,猶豫間,孫牧野已到十丈之內,蟬衣索性從馬背上翻下來,徒步向關卡逃去,孫牧野也下馬去追,十步並作五步之後,蟬衣已近在眼前,他伸手去拉,拉住披帛的瞬間,蟬衣忽地轉身,抽出袖中暗藏的劍,向孫牧野刺去,孫牧野猝不及躲,只能徒手抓住劍鋒,蟬衣雙手緊握劍柄,決絕地把劍尖往孫牧野的喉頭推,饒是孫牧野也握不住劍了,直劃得滿手鮮血,星官兒卻倏地躍了出來,銜住蟬衣的衣袖,猛然一扯,蟬衣被扯得一個踉蹌,孫牧野趁機奪下了劍,蟬衣罵星官兒:「孽畜!」還轉身想逃,孫牧野早衝過來,將她攔腰抱住。
殺氣騰騰的孫牧野什麼也不顧惜了,他重手重腳把蟬衣往自己的馬背上拖,蟬衣一邊掙扎一邊叫:「孫牧野!住手!」
孫牧野不聽,蟬衣又叫:「放開我!放我走!」
孫牧野還是不聽,蟬衣便恨聲道:「你瞧瞧我,瞧瞧我的發!」
她忙亂地扯過鬢邊一縷散發,孫牧野手雖未松,人卻靜止了,依言看她的發。
蟬衣把長發湊到孫牧野的眼前,道:「你瞧,我生白髮了!瞧見沒有?」
孫牧野冷冷不應。
蟬衣把一絲白髮挑出來,給孫牧野看:「五年,我在你這裡蹉跎了五年,老了五十歲!我已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再活五年!我三十四歲了,等不起,耗不起!你放我走,放我去找我的丈夫,找得到找不到,我餘生都念你的善!」
她辭色厲疾,直直扯著那絲白髮不鬆手,不像訴苦,反像示威,孫牧野毫無觸動,他冷冰冰看了半晌,然後伸出右手,粗魯且堅決地把那絲白髮拔了下來,再把蟬衣往馬上托,蟬衣又叫道:「我再和你說一件秘事!說了你便放過我。」
孫牧野依舊一言不發,卻又停下來,聽她說。
蟬衣道:「我身子受過傷,再不能有身孕,不能給你生兒育女,你要的家我給不了。」
她對視孫牧野,果見孫牧野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忙接著道:「你遲早也要找別的女人,不如此刻便放了我,為我好,也為你好。」
孫牧野眨眼又鎮靜了,雙臂再用力,把蟬衣托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勒緊韁繩,掉頭又進入未離原。蟬衣在馬上猶不停地斥責,孫牧野好歹都不應,等她自家說累了,伏在馬背上睏倦休憩。兩個人、兩匹馬、一頭虎,走過黃昏,走了徹夜,在又一個黎明來臨之際回了開元城。
到了孫宅門前,孫牧野半拎半抱地挾持蟬衣往府中去,倒把陳留嚇了一跳,道:「如何這般莽撞?」要上前攔阻,孫牧野一雙冒火的眼睛橫過來,唬得他不敢再勸。孫牧野抱著蟬衣回了她的卧房,一腳踢開門,把她拋在床上,懿旨從她懷中滾落出來,孫牧野撿起看了一眼,三抓兩抓撕成碎片,扔了滿地,自己轉身出門,「啪」地把門撞合了。暈頭轉向的蟬衣伏在床上歇了幾口氣,跑過去打開門,只見孫牧野叉抱雙臂直挺挺堵在門前,森森然盯著她,她也猛地把門摔閉,回身坐在床沿生悶氣。
從日出到日落,蟬衣和孫牧野隔著一道門對峙,外面的人不動,裡面的人也不出聲,忽聽窗邊吱呀作響,蟬衣轉頭看時,卻是星官兒前腿趴上窗檯,把窗戶打開了,一個大花臉冒出來,探看蟬衣的臉色,若是蟬衣和氣些,它又要跳進來玩耍,誰知蟬衣把尖尖食指對著它叱道:「畜生奴兒看我做什麼?我養了三年也養不熟你!兩個合了伙兒對付我,好生橫行霸道,為所欲為!天下萬事,你爺倆說什麼便是什麼,想怎樣便怎樣?此刻不收斂些,將來有報應的時候!」
星官兒心虧,轉身溜了,孫牧野卻不覺得心虧。他不知道從戰亂中撿回一個女人有什麼錯,又覺得這些年對她千依百順,早已問心無愧。他以為蟬衣對他的心意在變——從最初的敵對,到願意和他一張桌上吃飯、一盞燈下讀書,她似乎在慢慢接納自己。出征潤州時,孫牧野日夜擔心她會離開,誰知三年歸來,她還在,那個時候孫牧野踏實了,相信她的傷痛已被撫平,會和自己長長久久過下去,像最尋常的夫妻一般。蟬衣的出逃,對孫牧野而言猶如一盆涼水頂頭澆下,又如一柄利刃穿心而過,他出離憤怒了,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蟬衣背叛了自己,正如已經投誠的敵人重新撿起刀戈,悄悄刺向他的後背。孫牧野無以宣洩一腔怒火和委屈,便在門口站成了木樁,以此昭示自己絕不放手的決心。
天黑盡了,蟬衣坐到身心俱疲,便拖過一張椅子擋在門口,和衣上床睡了,卻睡不踏實,夜半大風吹斷了一根樹枝,也驚得她翻身起來看,看見門上還映著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影,心中又是氣,又是嘆,又恨他,又恨自己,百感交陳,睡半晌,醒半晌,渾渾懵懵熬過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陳留跑來向孫牧野道:「孫二郎,唐家奴問娘子在家沒有,若在,兩位夫人要來找她。」
孫牧野道:「不在!」
陳留道:「娘子和她們一起說說話才好,你兩個在家橫眉對冷臉的,都不爽快。」
孫牧野轉念一想,便轉身走了,陳留自向屋中叫:「娘子,稍後唐家夫人要邀你出城遊玩。」
蟬衣聽說,應了一聲,忙起床凈臉梳頭,才把髮髻挽上,便聽兩隻黃鸝兒嘰嘰喳喳走近了,蘇葉先推門進來,道:「姐姐,出了什麼事?」
蟬衣裝作不明白,問:「什麼?」
明幽道:「我們聽說孫將軍大鬧皇宮,找崔太后要你,你們倆是鬧彆扭了嗎?」
蟬衣道:「我不過出城遊玩一回,他只當我逃了。」
明幽吐舌笑道:「好黏人的將軍。」
蟬衣拿木梳在明幽的頭上拍了一拍,起身去翻衣裳,蘇葉把皓腕上的佛珠給蟬衣瞧,道:「姐姐怎麼去了教坊司又不見我們?佛珠我們都戴上了。」
蟬衣道:「見你們一個在彈,一個在舞,也不好攪擾你們的雅興。這珠子是我閑時做著玩的,並不是精緻物,若不喜歡了,便收起來。」
明幽也舉起雙手靈動地搖,道:「一邊是蘇葉的錯纏結,一邊是姐姐的佛珠,我永不會摘下來的。」
蟬衣笑問:「哪個地方放唐二郎的禮物呢?」
明幽指了指頭上的金雀釵,道:「在這裡。」又指耳朵和手臂,「雙瑤璫是阿娘給的,纏金釧是嫂嫂給的。」
蟬衣道:「蜜罐中長大的丫頭。今天你們又要拉我去哪裡?」
蘇葉道:「今日是三月初三,大家都去城外桃影河游春,咱們也去。」
明幽道:「二郎三郎在門口等著呢。」
蘇葉道:「三郎叫問姐姐,要不要叫孫將軍一起去。」
蟬衣道:「他不在家。」
蘇葉道:「明明在的,我剛才看見了。」
明幽道:「你看見他了?」
蘇葉道:「咱們過來的時候,剛好有個人從那邊往內庭去,我猜就是他。」
明幽好奇道:「他長什麼樣?」
蘇葉道:「只看見背影,比三郎還壯呢。」
明幽道:「只看背影,你如何知道是他?若是客人,是奴僕呢?」
蘇葉道:「就是他,上過戰場的人,身形和別人不一樣。」
明幽想了一想,道:「他是不是很醜,所以姐姐才不喜歡他?」
蟬衣道:「丑。」
明幽的雙眼滴溜溜地轉,道:「我要親眼看看他是丑是俊。」
蘇葉推她道:「快去,去。」
明幽果然蹦出房間,裝模作樣下了兩步階,又轉回來,咯咯笑道:「我不敢去,都說他凶得很。」
蟬衣換了乾淨衣裳,道:「走吧!你最愛無事生非的。」隨兩個娘子出了門,唐瑜和唐珝果然在府外候著,唐珝先問:「蟬衣娘子,孫將軍在不在?」
蟬衣道:「不在。」
明幽和蘇葉便悄悄擠眉弄眼,也不揭穿,各自上了馬,往西城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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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女兒節。此刻作別嚴冬,候來春融,蟄伏了一季的萬物,又在和風煦陽里重現盎然生機。春水化時,最宜洗濯祓除、去垢防疢,於是女兒節也成了春浴節。當日,滿城百姓扶老攜幼,結伴出城,溯河踏青,士子曲水流觴,童子逐水戲泳,少男少女蘭草傳情,蔚為春日歡景。此刻桃影河兩岸熙熙攘攘,花叢中友朋相聚,樹蔭下合家宴飲,竟比東西兩市還熱鬧。明幽、蘇葉、蟬衣在前,唐瑜、唐珝在後,各說各的閑話,明幽最是歡快,一時叫錦兒把紅棗拋到河中去,讓棗兒浮水流淌,看下游誰撿著了,一時自己也去河邊撈上游漂來的煮雞蛋,剝了送給奴婢們吃。
蟬衣始終鬱鬱寡歡,蘇葉便一直陪她,見路旁一個中年娘子在賣桃花糕,蘇葉買了兩塊,遞給蟬衣一塊,又問身後五步之外:「你們吃不吃?」
唐珝道:「不愛吃甜的。」轉頭又和唐瑜續說未完的話。
幾個童子呼呼赫赫打鬧過來,一個撞入唐瑜懷中,唐瑜把他扶正了,那男童忙作揖道:「郎君見諒,不是故意的。」
唐瑜含笑問:「你們是哪裡人?」
男童道:「是長興村人。」
唐瑜問:「居可安,衣可周,食可足?」
男童們聽不懂,唐瑜又問:「長興村賦稅幾何?」
男童只道:「我們那裡是恭王的食邑,是給恭王上稅。」
一個挑擔的農夫聽見了,邊走邊回頭道:「郎君打聽這個作甚?他們那裡一丁要納的糧,折下來有三千文。」
唐瑜向唐珝道:「官府法定,一丁納一千五百文。恭王的封地要多納一番的稅。」
童子們嬉鬧著跑了,唐珝問:「恭王食多少戶?」
唐瑜道:「萬戶。假設一戶三丁,恭王一年收的稅有九萬貫。」他緩緩踱了幾步,又道,「開元府去年稅收八十萬貫。」
唐珝嚇了一跳,道:「恭王一家的收入,抵過十分之一的皇城了!」
唐瑜心中一句話未說出來:「除卻龍朔宮,便是恭王府對國庫的消耗最大。」他看了看玩鬧的鄉村孩童,道,「這些無憂無慮的童子,尚不知壓在父母頭頂的山有多重。」
一行人走出十餘里,走到桃林邊,錦兒忽然指著一處圍帳道:「娘子,你瞧那邊,好像是咱們家的家奴!」
明幽看過去,那織霞綉鶩的彩帳下,進出的果然是明家奴,歡喜道:「是我家!我阿爹阿娘也來踏青了。」牽著蘇葉向後喚道,「快些,我們去看看他們。」
蟬衣卻站住了,道:「你們自去,我在河邊等你們。」
明幽問:「姐姐為何不去?」
唐瑜明白蟬衣只和明幽、蘇葉好,對餘人還疏遠,便向明幽道:「娘子喜靜,你容她幽處一時也好。」
明幽只好道:「我們一會兒便出來,姐姐別走遠了。」
蟬衣頷首相應,明幽便領蘇葉、唐瑜、唐珝去了。
四人入帳見了文昭侯夫婦,明如海命唐瑜、唐珝分坐左右兩榻,先向唐珝道:「唐三郎長大成人,再不是當初的紈絝少年了。」
唐珝吃了一驚,撓頭道:「我還當明公不認識我。」
明如海道:「如何不認識?明熙的狐朋狗友哪一個我不知道?明著不過問,暗地也要查,一個一個數遍了,也只有唐家兩兄弟佼佼出眾。如今你兩個出息了,明熙還在恭王府中當閑差,若不是我還有幾分薄面,恭王哪裡容得下他?可我年事已高,還能扶持他幾年?將來我駕鶴西去,明家要敗落在他手裡!」他轉向唐瑜道,「你和明熙是郎舅,我說話他聽不進,你勸勸他或許還有用。」
唐瑜應了。明如海又問:「近日開元府有沒有事情?」
唐瑜道:「無甚大事。」
明如海道:「我聽說有民眾聚在開元府前討房子?」
唐瑜道:「是城南角永陽街重建的事。」
明如海問:「怎麼回事?」
唐瑜道:「永陽一街七巷的木屋都被雨蝕蟲蛀多年,破落不堪,實不能再住人,唐瑜請示了鳳閣,由國家出資,重建永陽街。六百五十八戶人家被暫時遷出,安置在城外校軍場,因六個月過去還未建成,一些百姓難免怨言,時常來開元府催要新居。」
明如海道:「為何半年了還沒修好?」
唐瑜略一沉默,道:「若是開元府一家的事,倒好辦,因要和龍朔宮、鳳閣、戶部、工部打交道,所以拖延了。」
明如海從政多年,對此深有體會,點頭道:「一件事,假如五日便能做成,一家獨做,要十日;兩家合作,便要二十日;三家合作,要四十日;四家合作,要八十日!這是朝廷多年積弊:放權一家,必然缺失監督;多家牽制,必然效率低下。」
唐瑜道:「監督辦公效率,本是御史台之職,可御史台行文督促了數遍,見效甚微。」
明如海道:「孫澤羽要監督官員,可力量真如濕了水的羽毛,不過二兩重,如何鎮得住官場上的彪狼狡狐?」
唐瑜道:「孫大夫大公至正,只是下屬執行乏力。」
明如海道:「缺執行的豈止是御史台?朝廷上下,都不缺有識之士,只缺苦幹之人。如今上層頒布政令,剛到中層,便打八分折扣;再到下層,又打七分折扣,還能做成什麼?十之有七草草完事,十之有三不了了之。問責不嚴,等同縱容怠政。不是我當著你兄弟兩個誇薛讓——當年御憲台掌管監察時,比御史台強多了!政令執行十日,滄山便盯足十日,幾時考核幾時懲處,端的是雷厲風行,所以上至鳳閣,下至縣府,誰也不敢有敷衍塞責、有始無終之事。」
唐瑜道:「滄山執法嚴苛過甚。昔年國家存亡絕續之際,若不革除陳弊,則有覆國之危,景、桓二帝皆英雄之主,有大破大立之志、壯士解腕之勇,故敢於重用薛讓,如今少帝……」
明如海道:「如今時局平和了,龍朔宮那母子但求安穩,不求進取,所以不敢用薛讓。可見薛讓之沉浮,到底取決於時勢。」
唐瑜道:「無人的命運不決於時勢。」
明如海又問:「重建的土木事是哪家負責?」
唐瑜道:「工部找的工人。」
明如海冷笑道:「不知誰的親戚得了這肥差。」
另一邊,明幽拜見了母親,又拉過蘇葉來,道:「阿娘,這是蘇葉,我和你說過的。」
明夫人笑向二人招手,叫明幽坐在自己左邊,蘇葉坐在自己右邊,她挽了蘇葉的手,道:「好乖巧的孩子,真真是我見猶憐。幽兒每次回家必說起你,你為何不隨她來家中玩?」
明幽道:「蘇葉不愛見生人。」
明夫人道:「我如何是生人?」轉向蘇葉道,「你和幽兒是妯娌,等同姐妹,我便是你在開元城的母親,你也該像幽兒一樣,常來明家,陪我說說話。」
蘇葉道:「夫人若不嫌,以後幽兒回娘家,我便跟了去。」
明夫人褪下瑪瑙鐲子,戴在蘇葉腕上,道:「縱然她不來,你也來得,你只把明家當作自己娘家。」
蘇葉笑向明幽搖手腕,道:「幽兒,我的兩邊也戴齊了。」
明幽假意生氣道:「縱然我不回去都使得了,阿娘偏心新女兒。」
明夫人又把明幽攬在懷中,道:「兩個我都愛,只恨你那個哥哥!」
明幽便問:「哥哥嫂嫂呢?」
明夫人道:「帶你侄兒去河邊釣魚了。」
正說話間,明熙和甄婉帶著兒子明心進了帳,三歲的明心見了明幽,歡叫道:「姑姑!」便撲到明幽懷裡,明幽把他抱在膝上,問:「心兒去了哪裡?」
明心道:「去河邊釣魚了。」
明幽問:「釣到大魚沒有?」
明心道:「大魚小魚都沒釣著,我們遇見水蛇了!」
明幽道:「水蛇?」
明心道:「是水蛇!」他大大地張開雙臂,「有這樣長!」
明幽心知桃影河裡沒有大蛇,卻故意驚怕,道:「這樣嚇人!咬到心兒沒有?」
明心道:「沒有,蛇不咬我。」
明熙站在地下,道:「小小年紀故作驚人之語,不過筷子長短的蛇,還離得三丈遠,你胡說什麼?」
明心便翹起了嘴,明幽道:「心兒和我鬧著玩,誰要你揭穿了?」
甄婉笑道:「幽兒這樣愛孩子,怎麼自己還不生一個?」
明幽便有些害羞,道:「我還不想做母親。」
明夫人忙問:「怎麼還不想?」
明幽道:「我怕生孩子疼。」
明夫人道:「我當初若怕疼,你兄妹兩個從哪裡來?總歸要過這一關的。」
明幽道:「容我再清清靜靜玩兒兩年。」
明夫人道:「我們容得,唐二郎容不容得?」
明幽道:「他說我也是孩子,再多一個孩子,他反倒要頭疼了,還是等我長大了再說。」
明夫人憐愛道:「你幾時才長得大!」
幾個人說話時,明心從姑姑的膝上滑下來,走到蘇葉面前,把蘇葉瞧了一瞧,問:「你怕不怕蛇?」
蘇葉點頭,明心便嚇唬道:「蛇來咬你了!」
他伏到蘇葉的腿上,兩隻手在蘇葉眼前撓啊撓,齜牙「噝噝」地叫,蘇葉便向後躲,笑道:「哪裡來的小蛇?別咬我!」
明熙遠遠喝道:「心兒做什麼?過來!」
明心卻不聽,蘇葉越怕,他越放肆,明熙又叫甄婉:「你容他對外人這樣無禮?還不去拉過來!」
甄婉被丈夫大聲責怪,便瞪了他一眼,道:「多大的事,吵嚷什麼?」說完去蘇葉身前奪了明心,抱到明幽這邊來,道:「三四歲的孩兒,難道也能迷了心竅!」蘇葉聞言,心中一抖。明夫人沉下臉,道:「你陰陽怪氣地說什麼?」甄婉便住了口。氣氛涼得入冬一般,明幽最尷尬,正想找話頭說,忽聽帳外家奴們隱隱叫:「是蟬衣娘子……」
帳中眾人都聽見,明幽幾個慌忙向帳外去,正撞上一個婢子進來,稟道:「有人在欺負蟬衣娘子!」
4
蟬衣早因出逃一事鬧得心力交瘁,是不願辜負明幽和蘇葉的好意,才勉強遊了這一日,此時偷得半刻安靜,她隨意在河邊尋一塊矮石坐了,望著餘暉下的河面出神,不知過了幾刻,波光褪了,河邊燃起了篝火,她尋思著,再不回城,有人又要翻天揭地到處找她了,忽聽身側有人叫:「夕奴。」
蟬衣凝望漸暗的河水,一動不動。那人向她走近兩步,又叫:「夕奴。」
蟬衣側頭,看見五步之外站著一個紫袍男子,身後還簇擁了數十個豪奴,那男子見著蟬衣的面容,又走近三步,笑道:「夕奴,果然是你,我還以為眼花了。」
蟬衣道:「你認錯人了。」
男子一愣,再把蟬衣深深一看,道:「我絕不會認錯,你便是夕奴。」
蟬衣轉身便走,那男子搶上來,攔在蟬衣面前,道:「十八年前,在北涼翼國公府上,我見過你。」
蟬衣冷然道:「你認錯人了。」
男子笑道:「你我曾有一夜恩情,我如何會認錯?」
眾奴便口中打起輕佻的呼哨來,蟬衣要從男子身邊過去,那男子就勢拉她的袖,問:「你如何來了大焉?」
蟬衣驀地抽回衣袖,後撤了兩步,男子不依不饒地上前,道:「十八年了,我時常憶起當夜情景,恨不能再見你一回,必是上蒼聽見了我心中祈願,竟讓你我在桃影河畔重見!」
眾奴也起鬨圍了過來,蟬衣被三面包圍,只好往桃影河退卻,男子道:「你是北涼滅國之後來的大焉嗎?誰帶你來的?」
蟬衣雙足踩入了河水,那男子忙拉住,道:「你躲我做什麼?你當真不記得我了?」
蟬衣斥道:「休碰我!」她急於掙脫這男子,卻不想踩到河中青苔打了滑,眼看要摔倒,那男子一把將她摟在懷裡,眾奴鼓掌大笑起來,男子道:「你隨我走。」
眾豪奴肆無忌憚的笑聲驚動了遠處的唐家婢子,婢子們循聲觀望,道:「那些輕薄人又在欺負誰?」
一個眼尖的叫道:「好像是蟬衣娘子!」
幾個再細細一瞧,果然是蟬衣,都慌道:「出事了!」急忙跑去稟報了明幽。
明幽一行趕來時,蟬衣已被男子拖到岸上,她欲掌摑男子,卻被兩個豪奴拉住了手,男子吩咐:「牽馬來!」
唐珝先衝上去,朝男子面上就是一拳,男子手一松,蟬衣逃開了,眾豪奴見狀大怒,要打唐珝,唐家奴也一擁而上,男子見勢不妙,叫道:「住手!」眾豪奴住了手。明幽氣極,向男子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欺負她!」
男子道:「我們故人重逢,情難自禁,與你們何干?」
眾人聞言大感意外,蘇葉問蟬衣:「姐姐認識他?」
蟬衣面色煞白,道:「不認識。」
男子道:「假裝不認識我?當年在北涼,你忘了是如何伺候我的?」
眾人一聽「北涼」二字,便知道男子不是胡謅,唐珝問:「你是誰?」
男子道:「我是前禮部侍郎蔣琬之孫!我祖父去北涼出使,那北涼的翼國公設宴招待我祖孫二人,便是她伺候我的!」
明幽怒道:「你痴心妄想入了魔!姐姐是北涼王妃,如何伺候你!」
男子一愣,道:「王妃?」
明幽道:「正是北涼王妃!」
男子又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先指了指蟬衣,再指明幽、蘇葉、唐珝、唐瑜,問:「她對你們說她是北涼王妃?」
蟬衣拉了拉明幽,道:「我們走。」
男子大叫道:「她不過是翼國公府中一家妓!什麼王妃?」
唐瑜嚴聲吩咐家奴:「將這人趕走。」
家奴們上前拿人,男子後退幾步,道:「我絕非污衊!她和我睡覺了!一夜恩愛,我怎會忘記她的模樣?她叫夕奴,是翼國公家養的妓女,絕不會錯!」
河邊原本人跡不多了,經此一鬧,卻不知從哪裡又冒出百十個人來,圍住看熱鬧,有人竊竊私語:「王妃?是不是孫牧野從北涼擄回來那個?」
男子猛醒過來,笑道:「你哄騙孫牧野你是王妃,他才帶你來了大焉,是不是?」
恰在此時,眾人聽唐珝叫道:「孫將軍!」
蟬衣陡然一凜,回頭看去,孫牧野分開人群走了出來,蟬衣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已聽見了一切。男子見孫牧野向自己而來,便問:「你是孫牧野?」
孫牧野不答。
男子道:「我好心告訴你,這女人不是王妃,是妓,我睡過,許多人都睡過,你別被她騙了。」
孫牧野猝然揮拳向男子擊去,蟬衣卻一下拉住他,道:「你住手!」
孫牧野生生停了手,那男子先一縮,又站直了,調戲道:「你還護著我?」
眾豪奴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孫牧野聞言又要動粗,蟬衣雙手緊緊拽著孫牧野的衣袖,呵斥道:「你別鬧事!」
孫牧野說不出一句話,只用不解而憤懣的眼神詢問蟬衣,蟬衣泛白的雙唇說出了虛弱的話:「幾百雙眼睛盯著看戲。你把事鬧大一分,我便要被人多打量一分,轉身還要被人多傳一分!」她顫著語聲,輕道,「走,帶我回去。」
孫牧野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了她半晌,終於妥協了。他轉背先行,蟬衣跟在他身後,隨他在眾目睽睽中分出一條路來,離開了。
5
躺在床上的蟬衣冷得睡不著。她是涼人,耐得苦寒,在開元城最孤凄的冬夜也安之若素,可在這暮春時節,她竟蜷在被中瑟瑟發抖,風從每一處縫隙鑽進來,給她遍身上刺刑,她把自己抱得再緊也抵禦不了,索性起了床,提一盞燈,出了房門。
此刻是子夜,孫牧野的卧室門卻大大敞著,蟬衣走在門口向內一瞧,無人,床上的棉被亂掀在一邊,她轉去虎舍,見不更事的星官兒四腿朝天縮著,兀自睡得香甜,她又去荷池,總算看見了人影。
孫牧野不知在亭中坐了多久。待蟬衣近到十步之內,他才回頭看,看籠罩著蟬衣的一團迷濛燈火,兩天了,他頭一次開口和蟬衣說話:「你怎麼還不睡?」
蟬衣反問:「你怎麼還不睡?」
孫牧野道:「我白天睡多了。」
蟬衣道:「別騙我。」
孫牧野閉上了嘴。
蟬衣道:「你在想那人說的話,你在猜是真是假。」
孫牧野道:「我沒猜真假。我知道是假的。」
蟬衣立在孫牧野的面前,聲音彷彿自虛空中來:「倘若他說的是真的呢?」
孫牧野道:「假的。」
蟬衣道:「真的。」
孫牧野扭過頭,看一池墨水。
蟬衣道:「倘若是我騙了你,我不是北涼王妃,我是翼國公府中一妓,我叫夕奴,不叫蟬衣,你怎麼想?」
孫牧野道:「我什麼也沒想。」
蟬衣盯著他看了少時,忽然唇角蔑然一笑,道:「你想和我上床,是嗎?」
孫牧野不敢承認,也不想否認,便沉默。
蟬衣道:「自然是想的。」
孫牧野還是不答。
蟬衣道:「可惜你來錯了時候,也來錯了地方。你若早十八年出現在翼國公府,只需開一開口,招一招手,我便和你到床上去。我本是妓,你想怎樣,我都依你,何至於像如今,費盡了心思,還是不能得償所願?休恨我,該恨你自己,為何不早些去那裡。」
孫牧野轉過頭來,也把蟬衣深深凝視,半晌方道:「若早些出現在那裡,我還是要帶你走。」
蟬衣又覺得冷了,身子一晃,手中燈籠便搖曳不止,燭光紊亂,她道:「可惜,可惜帶我走的不是你。」
孫牧野問:「是宋醇?」
蟬衣背轉身,向著荷池壓抑心緒,孫牧野只看得見她顫抖的雙肩,自道:「一定是宋醇把你帶走了。」
片刻寂靜之後,孫牧野又道:「我不會再讓人把你帶走。你餘生都要在孫家過。我要娶你。」
蟬衣道:「你說要就要?」
孫牧野道:「我說要就要。」
蟬衣恨到無言。
孫牧野道:「我不會一生做徵人。我打的這些仗,都是為了將來去打念波城。念波城丟在我父親手裡,我必須打回來,給國家和百姓一個交代。等念波城收復了,我就卸甲,和你好生過日子。你若喜歡孩子,我們就抱養幾個,你若不喜歡,就我和你清靜過。」
蟬衣道:「你去愛別人,去娶別人!」
孫牧野道:「我不要別人!」
孫牧野越赤誠,蟬衣越悲戚,她追問:「為何?為何偏偏就是我?」
孫牧野道:「從流放夜州以來,我也時常問上天,為何偏偏是我。上天不能答我,我也不能答你。有些事偏偏是我,有些事偏偏是你。」
蟬衣把燈籠拋入池中,轉身逃入黑夜,孫牧野不追,只看熄滅的燈籠在池面盪出圈圈漣漪,忽然陳留遠遠叫:「孫郎!」
孫牧野問:「什麼事?」
陳留道:「宮裡來人了!」
正說著,一個宮人走了出來,道:「孫將軍,小奴來傳一句聖上的話。」
孫牧野問:「什麼話?」
那宮人道:「聖上昨夜受了涼,聖體小有不適,洪武圍場不去了。」
孫牧野停了半刻,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