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流離與圓房
這是芝嵐此生包裹得最為嚴實的一日,礙於身旁有孩童,有莽漢,還有位公子,她不得不將自己包裹成良家女,可骨子裡散逸出的媚勁兒卻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
「芝嵐,嘗嘗看吧,新烤的魚。」
郊外,隨璟走到獨坐一旁的芝嵐身邊。彼方的火堆旁圍坐著隨妤與莽山,此方卻只有芝嵐一人對湖觀月,一人獨處未免寥寂,隨璟時刻顧慮到諸人的心緒,便也借著烤魚的由頭來了此處作陪,然而他殊不知當自己方起身時,隨妤的眸光便緊緊地追隨他而去了。
經由這些時日的相處,隨璟對芝嵐的稱呼早已由『芝嵐姑娘』轉變為『芝嵐』。
被男子呼喚拉回到現實之境的芝嵐先是一怔,隨即再將眼眸徐徐轉向身旁自顧自落座的人,不自覺地,雙頰躥紅。
「謝……謝謝,隨公子。」
「都說了,莫要喚我隨公子了,顯得生分,喚我阿璟便好。」
「阿璟……」
芝嵐輕聲囁嚅起來,同時不由低下了首,向來雷厲風行的她竟也在此刻生了三分慌亂的情緒,手中的烤魚更是滯愣於手中,遲遲未曾開動。
「快嘗嘗吧,新烤的,還香著呢。」
隨璟的聲音一動,芝嵐便也莫名開口咬動了手中的魚,許是注意到身側女子的羞赧,隨璟始終未曾別過臉去瞧她,只是對湖欣賞著皎月。
二人緘默許久,一個觀湖,一個食魚,終還是隨璟開了口,打破了此方莫名的氛圍。
「芝嵐,日後你預備如何?」
似是未曾預料男子會陡然發問,芝嵐止了咬食的動作,旋即斟酌片刻,答出了心底話。
「倘使你們不厭棄我的話,我自是還想同你們一起,無論去往何方,總歸不是伶仃一人。」
「瞧你素來喜歡獨處,我本以為是你厭棄我們。」
說著,隨璟將眸光從皎月轉向芝嵐的臉龐,眼眸中劃過一絲近乎於驚喜的意蘊。
這一回,芝嵐終是敢將眼眸對了上去,她故作鎮定地對視起男子的雙眼,三秒之後,卻又故作鎮定地匆匆移了回來。
「怎麼會呢,你們如今於我而言乃是最重要的人,假若這逃命途中沒有你們幾人作陪,我許是會苦寂死吧,沒準兒還會因過於苦寂選擇主動投案呢。」
「放心吧,我會好好守護你們的,就算你從此無了賴以生存的嬌衣館,我亦會將你照料妥當。」
此言一出,芝嵐本有的柔情中瞬即沾染上一抹濃郁的厭惡,她當即含顰,不屑地回駁道。
「別同我提嬌衣館!她們既出賣了我,我便也不會留戀她們。」
言辭決絕,這是女子最後的骨氣。她無法忘卻過往同自己互稱『姐姐妹妹』的人竟帶著官兵來擒拿自己的那一幕,縱使當時不曾展露出什麼,可臨走之時的那一瞥卻叫她深惡痛絕。
然另一方面,芝嵐卻又能理解她們,儘管無法苟同,可血肉凡胎在面對刀劍的威嚇之時,鮮少會不畏葸吧?尤其在這亂世中,誰人又不想苟活著呢?為了旁人的利益豁出自己的性命,實乃蠢人的作為。
思緒及此,決絕痛恨情緒仍存,然卻又就此染上了一絲無奈。
「想必是我這等淡薄之人難以獲得旁人的真情相待吧,她們如此作為也是情理之中。」
「妄自菲薄可不好,這世上往往是表面淡薄之人感情最為充沛,要是芝嵐你當真情感淡薄,又怎會為了國家赴險殺皇呢?依我瞧來,你才是該被真情對待的一方,無論旁人如何,至少我會這般待你。」
隨璟的眸子再度與芝嵐無意間對視上,一剎那間的動容似乎激起了女子內心深處的某種渴念,她竭力抑遏住雙頰的赧紅,轉過首去的她殊不知身側男子的臉孔亦被緋紅侵犯。
男子許是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多了,之後便也一直無言,只是同芝嵐一起靜坐著,二人雖不再相望,可目光所眺的湖面卻竟默契地是同一方光景。
「哎!小丫頭!你要作甚!」
莽山一把阻攔住隨妤起身的行徑,隨妤當即狠戾地瞪了他一眼。
「放開我!」
「你這小丫頭,成天兩頭破壞你哥的好事!這二人既想要獨處,你便該讓他們獨處才是!更何況你哥也老大不小的了,該是成婚的年紀,難道你不想要個嫂嫂嗎?」
經由這些時日的相處,莽山早已明白隨妤的心思,每當隨璟與芝嵐獨處之時,這丫頭往往會前去阻擾。
「我不想!」
隨妤大喚起來,眼珠子淬著猩紅,面目猙獰的她確乎將莽山駭了一大跳,他實在未曾預想到一個十歲上下的丫頭竟會嶄露出這般可怖獰惡的容貌,然而這幅只會於惡人面上顯現的容顏今時確鑿無疑地出現在隨妤的臉孔上。
此聲呼喚恰將湖畔二人驚擾,隨璟在向芝嵐打過招呼后便忙不迭地趕了過去,瞧見他過來,隨妤連忙掙脫了莽山的手,死命地拖拽著隨璟安坐在自己的身旁,旋即又將身子倚靠在他的懷中,這架勢,似是不想讓他再度離去了。
那旁的芝嵐瞥見這一『霸佔』的光景,不禁發出一聲冷哼,眸光繼續投向映照著皎月的湖面,而思緒卻灑向了星星點點的零散記憶中。
殷國。
「陛下,已至丑時了,該歇息了,有勞有逸才是最好。」
吳芷晴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賣力裝著柔情,她可足足為易之行磨墨整七個時辰!其欲圖不過乃天子的一夜之親,然而,易之行偏是個耐力足的,死活不肯抽身出政務當中,被倦意磨折得暈頭轉向的吳芝晴卻還堅守在一線,反正已熬至此刻,她就不信這易之行整夜不睡,更不信他歸寢之時不帶著自己這個勞苦侍奉的『苦命人』。
「嗯,的確,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
此言一出,方才還困縛著吳芷晴的倦意全無,轉而變幻為即將得天子親澤的驚喜與興奮,直至易之行緊接著吐出下頭的話語,吳芷晴才徹底意識到自己乃空歡喜一場。
「既如此,那伶妃便趕忙去歇息著吧。」
幾乎是敷衍了事,易之行口吻淡漠,神容寡冷,甚而都不曾抬首瞧上眼前這為自己精心描畫妝容的美嬌娘一眼,他仍勤於政務,像是永不知疲倦。
如此,吳芷晴可是急了眼。自己賣力侍奉是為了甚?難不成到頭來依然換不回天子的一夜青睞嗎?入宮也算有好些時日了,卻遲遲未曾得天子之寵幸,傳出去她只覺自己是個天大的笑話!
「陛下~您該同臣妾去歇息了~臣妾自小便害怕一人安睡,尤其是這陰雨天,更是莫名叫臣妾心生蹙悚,您難道忍心瞧著臣妾一人守著驚惶入眠嗎?要知臣妾這一整日可都伴在陛下身旁盡心侍奉著啊!」
說著,吳芷晴便動起了手,但見她始終拽著易之行的胳膊,旋即又將腦袋倚在他的肩上撒嬌撒痴。易之行因其行徑而致身子搖搖晃晃,手中的奏摺便也隨之擺動,思緒更是被這女子攪擾得一團亂麻,當即,眉梢染起火來,他幾欲將這聒噪的女子推搡開。可礙於溫和的假面,易之行強忍住了。
「伶妃,朕是天子,還需處理政務,朕想將今日事今日畢,身為朕的宮妃你該理解朕,相國不是還說伶妃你是個懂分寸的嗎?朕不也沒去溫妃的寢宮嗎?瞧她整日安安靜靜的,可不像你這般鬧騰。」
「陛下~臣妾哪裡鬧騰了?七個時辰里,臣妾一直在旁側為您磨墨沏茶,整整七個時辰哩!您就不心疼臣妾這雙玉手嗎?臣妾除卻為了您,哪裡為旁人做過這些事情!如此,您還說臣妾不如那溫妃!溫妃她就是個裝模作樣的!不過是想以自身嫻靜博得陛下您的青睞罷了,您竟還上了鉤!」
吳芷晴鬧起彆扭,只見她一把放開了天子的胳膊,旋即在一旁生起悶氣,私以為易之行會來哄她,殊不知在這會子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的空檔,易之行掐準時機再度猛然投身於政務當中,甚而連餘光都未分給身旁的女子。
遲遲未曾等來撫慰的吳芷晴待注意到易之行對那滿案奏摺的如饑似渴時,當即按捺不住內心的羞憤嚷嚷了起來。
他本該如饑似渴的是自己的身子才對,如今這男子怎的偏偏想不開,竟瘋狂地耽溺於一案子奏摺呢?實在荒謬!荒謬!
「陛下!您當真要對臣妾視而不見嗎?臣妾是這般愛您!臣妾可以為您磨墨整七個時辰,手指頭都磨出了繭!您卻還對臣妾熟視無睹,臣妾在您眼底還比不上一堆奏摺來得有魅力嗎?臣妾……臣妾當真是……」
話未畢,吳芷晴卻『哭天搶地』,聲響之大能驚起半宮中人,卻是半天也抹不出一滴淚來。
一邊哭著,一邊將餘光暗中塞入了手中帕子的旁側,見易之行終於被自己的聒噪折騰得起了身,吳芷晴偏還要抖上三抖,像是禁不住打了哭顫。
「好了,伶妃確乎也是累了,朕亦的確乏了,今夜朕便歇息在伶妃的寢宮。」
易之行最終還是妥協了,倒也不是因為疼惜,只是純粹地躁擾罷了。他平生從未見過如此難纏的女子,居然能將磨墨這等小事一直掛在嘴邊,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今夜倘使不能滿足吳芷晴的心愿,之後的日子定也少不了她的一番聒噪之音。
為解今後之擾,勢必要經今夜之劫。至少於易之行而言,要他捨棄手邊的政務去行某些夜間該行的『義務』,確乎是一種劫難。
此時,得逞的吳芷晴當即斂了哭容,止了哭音,喜上眉梢的情緒壓根兒也不遮掩一下。
「回宮!回宮!」
女子眉飛色舞地吩咐起一旁諸人,易之行卻是無奈地長喟一聲,餘光仍留戀於案上的奏本,像是要同心愛的戀人就此分手一般,神容凄凄慘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