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就是那個「小鎮青年」
每當我跟人說起我仍然在老家生活時,對方常常點點頭,然後用一種佯裝讚歎的口氣說:「啊,那很好啊。」但我們都知道,當他們這麼說的時候,通常帶著敷衍和不認可。尤其在我賺了點兒小錢,有了點兒小名氣之後,再說到這事,對方總是忍不住問為什麼,彷彿我這個「小鎮青年」應該有更高的追求。
我不是沒嘗試過「大城市」的生活。我在北京和杭州都短居過一兩年,在那裡生活、工作、戀愛,彷彿要紮根發芽、長長久久地居住下去,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回到故土,成為大城市的一個過客。
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生活的地方,而我已經待在了自己想要生活的地方,過著我想過的生活了。有人愛繁華,愛熱鬧,愛永遠不停地冒險,就有人愛簡單,愛安靜,愛觸手可及的溫暖。
有人想住在大城市的中心,收快遞最多只要三天,外賣只需要半小時,深夜兩點有商店營業,熱門電影首映、外國明星演出每個月都有好幾場;有人只想要一個院子,一間明亮的書房,兩條狗一隻貓,一棵高高的蘋果樹,一份喜歡的工作,幾個可以交心的朋友,親人在身旁,聞得到飯菜香。
這是我很早之前就懂了的事情。
我有一個認識了很多年的讀者,他跟我一樣,曾經是個小鎮青年,也從小鎮青年長成了如今的小鎮老頭——他姓盧,在當地當校長已經有很多年了,人稱「盧校長」。他們整個小鎮的人,幾乎都知道盧校長。
盧校長夫妻二人都是知識分子,夫妻倆當年回小鎮教書的時候,也曾受到鎮上人們不太善意的揣測。但日子久了,大家漸漸因他們的品德而折服,又真心替他們委屈了一陣子。
也有人直接去問盧校長,這麼大本事的人,為什麼要回老家教書?
盧校長回答,他們是自己願意回來的,他們夫妻倆本來就喜歡孩子,又喜歡小鎮生活,想來想去,哪裡也不如家鄉好,乾脆就回來了。
這話一傳開,有一半人不信,說沒準兒是盧校長嘴硬。但也有一半人說,盧校長兩口子讀書多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兒了。
這之後不久,盧校長的孩子出生了,再後來,孩子上學了,孩子去省里讀高中了,孩子去北京讀大學了,孩子去國外留學了,盧校長夫妻倆始終沒離開小鎮。他倆一直住在學校附近。那是街角的一棟小樓,樓后是一個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蠟梅,這蠟梅從一棵小樹苗長了幾十年,成了一棵老樹。盧校長說,當年他就是喜歡這棵樹,才買了這棟小樓。蠟梅花開的時候,滿樹黃色的小花,半條街都是香氣。
蠟梅生長的日子裡,盧校長和妻子經歷了新生減少、學校裁併,也有市裡和省里的學校想請盧校長夫妻去教書,說職位和住房都能安排。夫妻倆卻沒去,他們覺得在小鎮教書更好一點兒:升學壓力不那麼大,書面工作不那麼多,家長和孩子都是他們熟悉的人。再說,他們已經住上了自己喜歡的房子,幹嗎還要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在大城市裡,再要擁有一個這樣的獨立院子、一棵幾十年的老蠟梅,不得要他們夫妻再奮鬥二十年?
心滿意足的工作,悠閑自在的生活,他們已經擁有了,換一個大城市,再等二十年又有什麼好?
那幾年,正趕上小鎮人們去大城市賺錢的熱潮,盧校長夫妻倆這麼「不上進」的想法,幾乎得不到認同。
逢年過節大家聚在一起,談論的話題也多是「今年在哪裡」「賺了多少錢」「明年要去哪兒」「準備賺多少」……當談到盧校長拒絕城裡的高薪工作時,大家都感嘆「可惜了」,他們一個個都恨不得自己能頂替盧校長。
這兩年,在外賺錢的人又漸漸回到小鎮,為了孩子上學,為了照顧老人,為了不再做那讓人厭倦的工作,為了終究有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有一年,盧校長的兒子帶著媳婦回來過年。
盧校長的兒媳婦是個華裔,漢語說得很好,但是盧校長總忍不住要跟她練習自己很多年都用不上的英語。他們一家出門,差不多半個鎮子的人都跟他們打招呼,盧校長會熱情地用自己生疏的英語為兒媳做翻譯。
鎮上的人都說,盧校長這是打算跟兒子、兒媳出國了。
但盧校長夫妻並沒有跟著兒子、兒媳出國。過了一陣子,他們夫妻倆自己去了趟歐洲旅行。等他們回來,鄰里問起,他們才說,去歐洲旅行是兩夫妻早就計劃好了的,練習英語也是為了這趟旅行,至於跟著兒子、兒媳婦去美國住,他們想都沒想過。國內的大城市他們沒覺得有意思,美國的大城市也不會有意思。
盧校長六十歲那一年擺酒席慶壽,宴席擺在院子里,鎮子里的人都來了,宴席從早辦到晚。宴席上送菜的是鄰里,掌廚的是學生,席上坐著的每一個都是和盧校長相識小半輩子的人。盧校長六十多歲的時候去學了開車,駕校老師居然還是他當年的學生。
生在小鎮,有時流言多、議論多,但無人問津又是另一種苦惱。
盧校長後來迷上了小說,也成了我早期的讀者之一。他最愛做的事兒,就是幫我「捉蟲」,告訴我一些詞可以怎樣用。他說,他也想試試在網上發表小說。
一個人能做什麼事?可以過怎樣的生活?人生是否會停滯不前?這些問題的答案,不會因為我們生活的地方改變而真的有所不同。困住我們的,也不是我們的腳所站的地方。
大城市和小鎮子又有什麼區別呢?滿足與遺憾永遠會同時存在,但生活總會繼續,人生總是在不斷向前。
在這世界上,有些人想做的事情,想要實現的夢想,需要離開家鄉才能完成,但有些人只需要一間小小的院落。
後來盧校長發表了他小說的序言。他說:我生活在一個北方小鎮。這個小鎮子十分可愛,我很喜歡。我給他留言說:「我也很喜歡。」
多年後,我知道了一個挺酷的樂隊,叫「九連真人」,唱客家搖滾的。九連真人的主唱阿龍和阿麥白天在學校里教課,晚上就變成搖滾青年去巡演。在節目里他們說,他們也不是沒在大城市待過,但待不下去,太壓抑了。於是他們回到了老家,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他們平常雖然樸素,但上了台就光芒萬丈,蟄伏在身體里的力量順著每個音符流進聽眾的耳朵里,一個一個炸裂開。客家民俗的特色,對別人而言是新鮮有趣的,對他們自己而言是親切的鄉音。
火了之後,他們說:火只是幾天,生活還是要自己調節。
我深以為然,我們無論想要怎樣的生活,要承擔怎樣的責任,生活永遠沒有普適的方案,有的只是無數種選擇。
是啊,我就是那個「小鎮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