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步步皆殤 屈人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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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德妃烏雅氏在永和宮突然薨逝,死因不明,朝野內外爭議紛紛。
青鸞已經三天沒有見到胤禛了,寧壽宮德妃的梓宮前,此時也沒有胤禛的影子,自德妃歿了后,胤禛每夜都在梓宮旁守靈,哀悼,此刻卻不知他去了哪裡?青鸞心裡隱隱有些擔憂。胤禛與德妃的母子恩怨,她素來知曉,只是這一回這德妃去的突然,令眾人措手不及,堅強冷酷如胤禛,只怕也一時難以承受這種打擊。
青鸞身著喪服,和其他宮廷女眷一道跪在皇太后的靈位前,此時,她抬起頭,默默地望向殿外,那裡,晦暗如潮的天空下,寬闊的御道上,百官素縞,也靜靜地等待著。
皇上,你到底在哪裡?
青鸞垂下眼睛,胸中五味雜陳,這時,宮女蓮香忽然從身後擠了過來,附耳道:「娘娘,殿外有人找你。」
青鸞回眸,詫異的目光。
蓮香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很是焦急的樣子。
青鸞沖一旁的伊蘭頷首示意,起身跟著蓮香走了。
來到了殿外一處僻靜的角落,只見一個清瘦矮小的小太監正躲在柱子後面,東張西望著,在看到青鸞的瞬間,小太監的眼睛亮了亮,連忙跑上前施禮。
青鸞連忙道:「不必行禮了,起來吧。」頓了頓,又不解地道:「你是何人?找我所為何事?」
小太監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抽噎著,無比傷心地哭訴道:「娘娘,奴才求您了,你快去救救藍格格吧,她快死了。」
藍格格?青鸞的大腦遲緩地轉動著,彷彿被歲月的巨輪用力碾壓過一樣,空白而寂靜,許久才后才恍然想起來,是,是藍齊兒嗎?
「她怎麼了?」青鸞喘了口氣,瞪大了眼睛。
「藍格格小產了,大出血,已經快不行了。」
青鸞的眼底閃過一絲窒息,緊張地道:「如何會這樣?傳太醫了嗎?」
小太監搖搖頭:「奴才哪裡請得動太醫?娘娘,你快去瞧瞧吧,她真的不行了。」
青鸞定了定神,吩咐道:「你只管去太醫院找傅太醫,就說是本宮差你去的。」
小太監愣了愣,大聲道:「奴才這就去。」說完,轉身跑了。
青鸞看了看身旁的蓮香,顫聲道:「走,帶我去藍齊兒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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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已過,疾風吹過樹梢上的白燈籠,胤禛孤身來到了空蕩蕩的永和宮,環視四下,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彷彿從來沒有人住過。
他悲寂的目光一一掃過屋子裡額娘用過的物件,瓷枕,帷帳,銅鏡,手爐……
少頃,他緩緩抬起手來,扶住屋子中央那根柱子,眼睛往下一瞟,柱子根部的血跡斑駁可見。
嘴角古怪地扯了扯,胤禛忽然原地亂走了幾步,呵呵地冷笑起來,仰起頭越笑越大聲,不知不覺間卻淚流滿面,止不住渾身發抖著,在一片寂靜的晨光中,他了無生氣地跪倒在地,跪在那根染血的廊柱前。
屋子外面,有一個攜著包袱的老嬤嬤經過,看到皇上這個樣子,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胤禛淚目回頭,失魂落魄地看著來人。
老嬤嬤見到胤禛卻沒有行禮,只是喃喃自語道:「天底下,哪有當娘的不疼自己孩子的,永和宮的這位娘娘早些年為了見到自己的孩子也是吃盡了苦頭,奈何自己在後宮裡位份卑賤,只能疏通下人偷偷摸摸地去看那孩子一眼,可每次她滿懷欣喜的去看孩子的時候,那孩子都管當時的皇貴妃叫額娘,她夜不能寐,終日以淚洗面,漸漸地,去的次數多了,心也就冷了,直到生下第二個孩子,她孤獨的臉上才有了笑容,她是個苦命人,也是一個好額娘,她這一生,生了兩個讓她驕傲的孩子,可這兩個孩子卻因為皇權自相殘殺,她到死都是睜著眼睛的,她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可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們……」
胤禛的身軀微微發顫,眼睛低垂著,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砸落在地板上。
老嬤嬤說到最後,痛心地搖搖頭:「罷了罷了,人已死萬事皆空,但願來世,她能和自己的孩子相守一生。」
胤禛跪在那裡,雙手扣在地面上,頭越埋越低,像一個孤立無援的孩子。
「嬤嬤,你要去哪裡?」少頃,他淚眼朦朧地問。
「老奴伺候了娘娘一輩子,現在娘娘去了,宮裡再無老奴容身之處,老奴自請出宮養老,還忘皇上恩允。」老嬤嬤的聲音滄桑而堅定。
「你走吧!」胤禛啟唇,低不可聞地道。
「老奴謝過皇上!」老嬤嬤屈膝福了福,佝僂的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斑駁的晨風中。
胤禛慢慢抬起頭來,一動不動地盯著宮門口的方向,這時,恍若有一縷幽藍色的身影緩緩靠了過來,來人云髻高挽,面目慈祥,溫婉含笑,像極了兒時記憶中的額娘。
她在漫天的光霧中緩緩走來,迷離地微笑,定定地向他伸出手來。
胤禛大睜著眼睛,干白的唇角噙著失神的淚水,簌簌膝行上前,探出雙手來,想要緊緊擁抱住他此生渴望已久的溫暖。
然而,額娘並沒有擁抱他,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旁邊跑上前,額娘一把抱住了那個孩子,笑著笑著,心滿意足地閉下了眼睛,彷彿不會再看其他人一眼。
那是,那是十四弟。
胤禛的心彷彿墜入了黑暗的無底深淵,眼前的幻想也忽然一陣風似的消失了,他獃獃地跪在那裡,眼睛里的淚水瞬間燃燒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死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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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狂風掃過地面上的落葉和塵土,密集的烏雲遮住了天邊的一輪殘日。
咸安宮外,青鸞面色匆匆而來,卻被守在宮門外的侍衛攔住。
「娘娘,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請娘娘速速回宮。」侍衛拱手示意,語氣不亢不卑。
「讓我進去,皇上那邊我自有交待。」青鸞正色道。
「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請娘娘恕罪!」侍衛再度頷首,態度異常堅決。
青鸞咬了咬牙,急聲道:「你可知這裡面住的是誰?他們一個是皇上的二哥,一個是皇上的義妹,若他們有什麼閃失,你擔待得起嗎?」
侍衛面露遲疑,頓了頓,又定聲道:「不得旨意,奴才不敢讓娘娘進去。」
青鸞猛吸口氣,想要發難卻強自忍住,半響,沉住氣道:「好,你等著,本宮這就去請旨,你最好祈禱,在本宮回來之前,這宮裡面的人能安然無恙。」
青鸞轉身欲走,卻突然聽到咸安宮內傳來一陣陣痛苦的哀嚎聲。
「藍齊兒,藍齊兒!」
侍衛聞聲色變,復又抬起頭,為難地看著青鸞。
青鸞又是焦急又是憤怒,叱責道:「還不快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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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天空撥雲見日,十四阿哥胤禵受詔回京進宮,前來見皇太后最後一面,他靜靜地站在梓宮前,居高臨下地瞻仰著德妃的容顏,臉上竟沒有一絲表情,看不出任何悲喜。
殿外的大臣們身著厚重喪服,個個汗流浹背,不時擦擦汗,不時翹首觀望。
以胤禩為首的四位總理大臣也靜靜地等待著。今日此時,應恭移皇太后梓宮至景山壽皇殿供放,群臣等待著送葬,卻不見萬歲爺的蹤影。
也不知等了多久,雍正一身白縞,目光蕭索而寧靜,終於慢吞吞地走了過來,百官齊齊翹首。
雍正穿越眾人,一步一步地走到靈堂里,與胤禵麻木的目光短暫相接,又投向一旁的禮官。
禮官反映過來,隨即高聲宣道:「起駕!」
巨大的棺槨抬起,百官緩緩而行,雍正行走在一片哀樂聲中,薄薄的唇邊卻連連閃過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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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宮內,入眼的滿目瘡痍,荒涼而破敗。
青鸞在侍衛的陪同下,慌慌張張地奔入室內。
簡陋不堪的屋子裡,只有幾個空蕩蕩的瓦罐,七零八落的倒在一旁,藍齊兒躺在牆角的床榻上,雙目閉合,無聲無息,被單上一大攤殷紅的血漬,胤礽握著她一隻手,痴痴獃呆地瞧著她,不似方才的嘶吼發狂,此刻的胤礽平靜極了,安靜極了,沒有了以往的傲氣,也沒有了以往的矜貴,只剩下一團虛弱的身影,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
窗外透進來凄白的日光。
青鸞心跳砰砰著,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床榻上的藍齊兒面無血色,已然沒有了氣息,青鸞摸了摸她的手臂,冰冷極了,那種冷意滲透到她的手指,又通過指尖傳遞到她的心臟,凍結了她的所有呼吸。
「二師姐。」青鸞很小聲地呢喃著,猛地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聲來。
胤礽獃獃地回過頭來,看了看她,臉上卻掛著失神的傻笑:「有人來看我們了,藍齊兒你快醒醒啊,皇阿瑪派人來看我們了,我們有救了,你快醒醒。」
他輕輕撼動著藍齊兒的身軀,對方卻沒有絲毫回應,安靜得彷彿熟睡一般。
胤礽痴痴地笑著,抓起她一隻手,在自己臉頰上摸索著:「你看吧,我就說只要皇阿瑪活著,就絕不會虧待我們,皇阿瑪是真心待咱們的,只要有他在,咱們就會衣食無憂。」
青鸞含淚的目光微微下移,注意到胤礽的手臂上有一道一道清晰可怖的傷口,彷彿被人用刀活生生颳去了幾層血肉。
青鸞心中大駭,怒目回頭,瞪著身後的侍衛。
侍衛的臉埋得更低,不敢看她。
胤礽強顏歡笑,卻不覺間淚流滿面,自言自語著:「藍齊兒,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著我,你是不是餓了,我這裡還有吃的,我都給你,我全部都給你,你等著我。」
此情此景,青鸞的目光恍惚不定,呼吸卻越來越艱難,她用力喘息著,四下走動開來,打量著這屋子裡的一切,沒有一絲煙火氣,冰冷,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死牢。
身後的胤礽卻默默撩起了袖子:「藍齊兒,你好好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就有吃的了,我不會讓你餓肚子的,我會照顧好你和孩子。」
青鸞的身子開始不住地打擺子,搖搖欲墜,似乎有些站不穩,回過頭來,卻看到胤礽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正用力剜向自己的臂膀。
「快住手!」青鸞驚呼出聲,一旁侍衛也疾步上前,劈手奪過了胤礽手中自殘的兇器。
胤礽的手臂泊泊地流血,臉上卻是一貫的冷靜,似乎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只是笑著,不解地問:「做什麼?快把刀還給我,藍齊兒餓了!」
青鸞看向侍衛,怔怔地問:「為什麼不給他們吃的?為什麼要如此虐待他們。」
侍衛埋下頭,緘口不語。
青鸞的肩膀簌簌抖動著,漸漸地,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她看了看眼前荒唐的情景,大笑一聲,轉過身,淚流滿面地沖向屋外。
屋門外,蓮香伸出手扶住了面色驚惶的青鸞,安慰道:「娘娘,你可千萬不要生皇上的氣。」
青鸞猛地回頭,含淚看住了她:「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蓮香咬了咬嘴唇,如實道:「奴婢早就聽聞,先帝駕崩后,皇上就停了這咸安宮的一切供給,也不讓任何人接近這裡,否則就斬首示眾,藍格格本就懷有身孕,哪裡忍受得了這等虐待,寒冬臘月,饑寒交迫,苦苦煎熬下來,臨了,孩子也沒保住,母子二人活生生就是被餓死的。」
青鸞閉下眼睛,澀聲道:「你不要再說了,快去通知內務府李總管,讓他差人過來。」
蓮香為難地道:「今天是皇太後下葬皇陵之日,哪裡有人能顧得上這邊,娘娘,奴婢勸你,還是不要插手此事了,萬一惹得萬歲爺不高興了,只怕娘娘也會跟著受罪。」
青鸞握了握雙手,不再理她,堅定了目光,徑直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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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乾清宮養心殿,燭火通明。
雍正端坐在御案前,埋頭批閱奏摺,怡親王胤祥卻面色匆忙地走了進來。
他正要跪地施禮,雍正忙起身道:「你腿上有傷,不用拜了,快起來吧!」
「是!」胤祥吃力地站起身來,神情複雜地看著雍正。
雍正蹙眉道:「怎麼了?有何事?為何這樣看著朕!」
「皇上喝酒了嗎?為何這殿中一股酒味?」胤祥摸了摸鼻子,環視四下。
雍正搖搖頭,指了指一旁的桌子:「沒有,朕是備下了酒宴,在等一個人,等他陪朕喝酒!」
「不知皇上要召見的是何人?」胤祥蹙眉,狐疑地問。
雍正不動聲色地笑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胤祥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想了想,又不安地道:「皇上,你打算如何處置十四弟?」
雍正低了低眼睛,又轉瞬抬起,直言:「那依你之見,朕當如何?」
胤祥正義凜然:「放了他。」
雍正又笑了,負手從御案前走出,慢條斯理地走到胤祥面前,看著他的眼睛:「放了他?你是想給朕唱『煮豆燃豆萁』嗎?」
胤祥一抿嘴,鄭重其事地躬身道:「臣弟知道,皇上也很為難,此番朝廷內外都在觀望著皇上對十四爺的態度,皇上若放了他,百官自然會認為皇上仁孝,皇上若繼續圈禁他,百官則會認為皇上冷酷,毫無孝悌憐憫之情。」
雍正慢笑了一聲,嘲弄道:「權力面前沒有父子,遑論兄弟!你所說的這些,朕根本不在乎!」
胤祥嘆了口氣,有些模稜兩可的樣子:「那不知皇上心裡是何打算,到底是擒,是縱,是封,是圈,還是…殺?」
雍正面無表情,聲音卻異常冷漠:「論罪,他活不了,論情,他又死不成。」
胤祥急道:「皇上,十四之前確實衝撞了你,可此番他回宮奔喪,卻是服服帖帖,畢恭畢敬,沒有讓皇上為難之處,再者,十四弟乃驍勇善戰之人,國之防務還可仰賴他。」
雍正搖搖頭,原地走了幾步,若有所思著,半響,冷哼道:「朕是斷然不會再讓他執掌兵權的,朕這個弟弟數次征戰沙場殺敵,粗中有細,大智若愚,軍中頗有威望,朕可以養著他,但絕不會再用他。」
胤祥面露喜悅,澀聲道:「皇上的意思是要保全他嗎?」
雍正又搖了搖頭:「不然,朕要當面問他一些事情,你來的正好,陪朕一道審審他?!」
胤祥眼中微訝。
此時,殿外有太監通稟:「十四王爺殿外覲見。」
「宣他進來。」雍正威儀地抬了抬手。
片刻后,胤禵疾步走了進來,單膝跪地沖雍正拱手行禮。
「我們都在等你,起來吧!」雍正面帶微笑。
胤禵跪著沒動,雙眼卻猛地掀起,正視著御案前端坐之人。
「怎麼,看你這樣子,又是憤怒又是疑惑,你在用眼神質疑朕嗎?」雍正眯起眼帘,居高臨下。
「額娘為何會突然離世?」胤禵咬著牙道出所想。
雍正皺眉,慢慢往後靠了靠,哀聲道:「母后素有痰疾,又因皇考大事,悲慟不釋於懷,惹得舊恙複發。朕日夜侍奉湯藥,希冀母后痊癒,不料卻遂至大漸,遽爾賓天,朕也是痛心不已。」
胤禵眉心深鎖,似信非信的樣子,半響,又道:「臣弟還有一事不明,皇上是否下旨,將拉薩宮前所立的軍功碑文拆毀了?」
「正是。」雍正面色從容。
「皇上,你知不知道,那座碑文是用多少八旗將士的白骨與鮮血堆起來的。」胤禵目露憤懣。
「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西藏一役,陣亡將士約在三萬以上。」雍正幽幽地嘆道。
「這三萬將士陣亡於異域,連一座碑文都換不到嗎?」胤禵歪了歪腦袋,有些失望地看著他。
雍正笑了笑:「你要是起身,陪朕喝一杯,朕自會給你答案。」
胤禵倏地起身,走到桌前,端起早已斟滿酒的酒杯,沖雍正敬了敬,仰起頭一飲而盡。
「好!」雍正忽然抬手鼓掌。
胤禵放下杯子,凜然道:「酒,我已經喝了,請皇上開示?」
雍正道:「你可知這碑文是何人所制?」
「輔國公阿布蘭。」胤禵正義凜然。
「是誰豎的碑?」雍正又道。
「部將李衛。」
「你駐守西藏多年,可曾細讀過此碑文?」雍正一隻手探向桌前,冷冷地打量著他。
胤禵微微一愣,強自鎮定地道:「約略看過一遍。」
雍正道:「以文載功,最忌有所隱,有所偏,此文有三隱三偏,不足其碑。」
胤禵不解地望著他。
雍正又道:「到西北領軍的皇子,除你之外還有哪幾位?」
「胤佑領正藍旗,胤禮領正黃旗,胤裪領正白旗。」
「內廷三阿哥指的是哪幾位?」
「弘曙,弘治,弘禧。」
「宗室帝胄,還有哪些人去了?」
「平郡王納爾蘇,裕親王保泰的兒子廣善,簡親王的兒子永謙。」
「這些人出力如何?」
「一心一德,矢忠矢勇。」
「戰場上有他們的血汗,碑文上可有他們的名字?」
胤禵沉默。
雍正搖搖頭,漠然道:「你不用想了,朕可找不出他們任何人的名字,此乃一隱,你拜帥之時,不過是名貝子,旗下不是親王便是大將,皇考怕你難以服眾,特別賜號大將軍王,而且所用正黃旗比照王蠧式樣綉制,又向青海、新疆、蒙古一帶的部落頻頻下令,說大將軍王是我皇子,確系良將,帶領大軍,掌生殺重任,爾等巨細事項均應謹遵大將軍王指示,盼能誠意奮勉,與我當面訓示無異。皇考如此用心布局,這一仗到底是你殲敵於疆場之上,還是仰仗皇考決勝於千里之外?!」
胤禵雙手漸漸握拳,眉眼連連波動著,低聲道:「皇考運籌帷幄,功不可沒?」
雍正點點頭,又感慨道:「帷幄之中,見他的白髮,碑文之上,卻不見他的慈心,此乃二隱。古之賢者處置邊患,盡量做到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以兵對陣,萬不得已,兵消威滅,相處以和,決不能舊事重提,大書特書於碑文,使臣服之民旦夕有所恐懼,這種恐懼,久則生恨,恨則生變,冤冤相殘,何時何了?」
胤禵啞口無言,靜默而立。
雍正嘆道:「年年戰骨埋荒外,空間蒲桃入皇家,這又有何意義?這又有何要標榜立碑呢?此文極盡我武揚威之能事,而獨缺兼愛之仁與好生之德,此其三隱。」
胤禵慢慢低下了頭,雙手手指不自覺地嵌入掌心。
雍正俯首咬牙,目光直直地盯著他,半響,又沉重地說:
「三隱之後,還有三偏,這兩年仗打下來,你可否去戶部查過帳,一千五百萬兩白銀,是誰用了,你可有見到貴州巡撫劉抑蘇,甘肅提督師懿德,他們二位近日連連上疏,請求息兵停戰,以養民生,而現在碑文上只提軍功之盛,而掩戶部之窘,此其一偏,皇考布置西征,之所以動員眾多皇子皇孫,千里赴戰,是因為西大通無可用之人,準噶爾缺能戰之將嗎?那麼靖逆大將軍富寧安在做什麼,振武大將軍傅爾丹又在幹什麼?協力將軍祈里德是等著吃皇糧?而最英勇的大將軍額倫特寶劍已經生了銹嗎?是真的需要你這個貝子胤禵射了一隻白煞靈而授王拜將,到拉薩前線去統領三軍嗎?皇考為的是藉此機會鍛煉皇子的膽識,樹立皇子的威信,你說的沒錯,那座碑文是用三萬子弟兵的鮮血和白骨堆起來的,然而,這不是為大清國堆的,它是為你們幾位堆的,這是一場皇子的狩獵,只不過把圍場由木蘭搬到拉薩去了而已,就因為如此,所有的將軍都怠懈了,退縮了,袖手旁觀,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沒有戰功,沒有前程,沒有犒賞,有的只是犧牲和填命,皇子皇孫取代了一切,滿將漢將避而遠之,由於皇焰高漲,使得為將軍者不願全心全意置身一戰,這種仗要打到幾時?才能打得好,打得完呢?」
猛地拍了一下御案,雍正目光灼灼,又定定地道:「衝鋒拔寨,將軍為其先,皇胄助陣為其輔,碑文所載,見皇胄之勢而不見將軍之勇,此其二偏,蒙藏與滿漢,同膚同種,可以有意氣之爭,而不能有火拚之仇,相處之道,端在於宗教之熏陶,交通之往來,貿易之繁榮,文字之流傳,婚姻之媒娶,絕非聳五丈之石,逞天家之顯,而能安長處順,消災去禍的,此碑文記黷武之盛,而舍文教之化,豈不是偏之又偏嗎?
胤禵的手心冒進了涔涔的冷汗,疾步走到一旁,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胤祥在旁道:」皇上所言字字肺腑,直擊要害,拆了此碑,於你無損,但與大局有利。「
胤禵擺了擺手,不悅地道:」拆吧拆吧,拆得好!「
雍正揚聲:」胤禵。「
胤禵連忙收斂,正色頷首:」臣在!「
」這大將軍王的名號位於五爵之外,可謂不倫不類,賢弟覺得還有必要冠以這樣一個無可名狀的頭銜嗎?「
」不宜不宜,依我看不成體統。「胤祥在旁補充。
胤禵咽了口吐沫,怔道:」既然不妥,皇上盡可削了去。「
」頭銜既已削去,責任也不必抗於身上,朕已將你的防務全權交予年羹堯與延信兩位大將軍,賢弟可有異議?
「此二人足以擔當。」胤祥在旁附和。
雍正不說話,只死死地盯著胤禵,等待他的反應。
胤禵的眼神瞬息萬變,似乎快要喘不上氣來,半響,才有氣無力地抬起頭來,拱手一揖:「辭印交兵本是應當,臣弟謹遵皇上旨意。」
「好!」雍正點頭:「你還算識時務!」
胤禵後退了兩步,輕聲道:「那麼,容臣告退。」
「慢著。」雍正的聲音又冷了下來。
胤禵回頭,呆若木雞:「皇上還有何吩咐?」
雍正從御案前走出,走到他面前,淡漠地道:「你要是願意留在京城,朕封你為郡王,你若是不願,朕可以讓你自己選擇,今後何去何從?!」
胤禵的臉白了白,勉強擠出一絲寡淡的微笑,低低地道:「臣不敢讓皇上為難,臣自請返回遵化,駐守皇陵,不蒙旨召,永不回京。」
「你可想好了。」雍正皺眉,似是有些不忍:「守陵的日子清寒孤苦,不好挨。」
胤禵彎起唇角笑了笑,笑意未達眼底,定定地說:「臣心意已決,恭請皇上恩准。」說完,再度拱手一揖。
「好。」雍正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皇考在世時沒有白疼你,你這就動身吧,朕會派人連夜護送你出宮。」
胤禵咧了咧嘴,猶如當頭一棒喝,失神的眼底卻漸漸漫出一絲絕望的晶瑩。
雍正轉過頭去,只當沒見到,復又對一旁的胤祥道:「來,胤祥,你也陪朕喝一杯。」
「臣告退。」胤禵再度回稟,怔怔後退了幾步,一個轉身,撤步往殿外走去,高大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外蒼茫的夜色中。
雍正漠然抬頭,猛地一用力,將指間的酒杯捏得稀碎。
胤祥嚇了一跳,吃驚地望著雍正,只聽得雍正淡淡地道:「但願這一次,他能恪守本分,不要再滋生事端,否則就是自尋死路。」
胤祥連忙道:「我相信皇上此番訓示,十四定會謹記於心,不敢再有所妄動。」
雍正搖了搖頭,郝然地道:「就怕其他有心人在背後攛掇,離間我們兄弟二人。」
「皇上意有所指?」胤祥蹙眉。
「來,不說了,我們喝兩杯吧。」雍正端起了酒杯,沖胤祥敬了敬。
胤祥笑了笑,拱手回敬,這時,有內廷太監走進來通稟:「皇上,出事了。」
雍正的酒杯湊到唇邊,陡然停住,掀起眼帘,瞧住了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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