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悄悄逼近的惡意

魔人繆蘭壓抑自身情感，步行於森林之間。

——從前，她是住在森林裡的魔女。

曾受人類迫害，自她逃離魔爪已過去三百年時光。她跟人和魔人保持距離，靜靜地做著魔法研究。

然而，那些時光終究還是劃下句點。就算用魔法延長壽命，依然有極限。

眼見自己離死神不遠，繆蘭有些後悔。如今的她仍無法窺得魔法真髓，亦無人繼承她的知識。繆蘭如此自問，自己來世上走一遭究竟有什麼意義？

這時，魔王克雷曼出現在她面前。

他大約三百年前當上魔王。

當初他藉由和知名魔人、魔物進行交涉，或是把對方教訓一番，迅速擴張人馬。

出現在繆蘭面前也是為了讓她當自己的部下。

『我賜你永恆歲月和不老的青春肉體。相對地，你必須宣誓效忠我。』

魔王克雷曼渴望獲得繆蘭的魔法和知識，跑來跟她做交易。繆蘭也同意了。

現在的她認為那是個敗筆。

她重返青春，歲月停駐。然而，自由離她遠去。

這並非等價交換，根本是不平等條約。對魔王克雷曼來說，要拐騙空有魔法知識卻不知人間險惡的繆蘭，比扭斷嬰兒手腕還簡單。

一宣誓對克雷曼效忠，繆蘭的心臟就刻上咒印。

魔王克雷曼對繆蘭施了秘術「支配的心臟」。使高價的魔術媒介與標的物魔力相結合，這秘術將使受術者變為魔人。

最後秘術成功，繆蘭褪去人類身分，重生為魔人。同時淪為無法忤逆克雷曼的「傀儡」。

繆蘭的魔力值很高，成了很厲害的魔人。不過，失去自由的她對此一點也不開心。

從那天開始，她就變成隨克雷曼擺弄的人偶。

喀爾謬德自願受人支配，她實在搞不懂這種人在想什麼。

繆蘭一直在等待時機到來。企圖解除施在身上的咒印，討伐魔王克雷曼。然而，她所擁有的知識告訴她這辦法沒什麼可行性。一破解「支配的心臟」，她就會變回人類。那樣一來，停駐的歲月將再度流動，她的壽命會一口氣歸零。

此外，還有另一個理由。

繆蘭和魔王克雷曼的實力差距過甚，大到她心灰意冷。

所以她連反叛的意願都沒有，持續受魔王克雷曼擺布。一面作夢，希望有朝一日跳脫這討人厭的魔咒……

而這一次——

魔王克雷曼要她收集情報。

「我自認不擅長作戰……」

「說得對，你雖然是高階魔人卻不適合對戰。所以任務是這個，我要你監視其他魔王的部下，記下他們的作戰情況。不需要正面接觸，就算是你也能辦到吧？」

繆蘭還以為他想增強戰力，要自己擔任遊說人員，結果卻大出意料。魔王克雷曼臉上浮現沉穩的笑容，對繆蘭下令。

魔王克雷曼。

別稱「操偶傀儡師」。擅於藉傀儡術、人心掌握術將部下當人偶操控。

在他看來，夥伴特指部分人士。部下頂多算道具罷了，用到壞也無所謂。想活下去就只得完成交派的任務。

這次的事，克雷曼肯定早就拿定主意了吧。無論繆蘭多說什麼，最後都只會惹克雷曼不快。

「我明白了。」

繆蘭扼殺情感，遵從克雷曼的命令。

她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點頭應允。

我還真是不乾脆——繆蘭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她似乎想起以前那個自由自在的自己而沉浸在感傷之中。

繆蘭決定轉換心情，為了完成交辦的任務，朝周圍施放幻覺魔法「魔法感知」。這魔法可以探測魔素流向，跟追加技「魔力感知」並用后，讀取情報的範圍更大。

繆蘭能活上好幾百年並非走運，而是有堅強的實力撐腰。直接面對面作戰確實非她所擅長，但這不等於無能。

她是魔導師，多過三個系統的魔法在她手裡運用自如。戰鬥能力不及喀爾謬德，改從便利性的觀點考量，繆蘭身為高階魔人遠比喀爾謬德厲害。克雷曼對她的特性瞭若指掌，才會適才任用交派任務。

（來看反應……）

魔法一發動，數量可觀的情報便同時流淌過來。每隔一小段時間調查一次，這次她感應到一個魔人，身上帶了大量魔素。

看樣子自己已接近監視對象的支配領域，繆蘭繃緊神經。接著，她的意識集中到最高點，視線對準標的物——

*

繆蘭看到不可思議的景象。

一大群魔物砍倒樹木，逐一進行加工。大型木材有人搬運，小型木材疑似靠空間系技能，瞬間自現場消失。

他們好像在砍樹開路。作業人員後方出現整得漂漂亮亮的路，那些路持續綿延。

有些魔物負責挖出埋於地面的大石，將它敲個粉碎。其他魔物搬運這些碎石子，均勻地鋪往地面。再拿又大又重、狀似圓木的鐵柱壓路，將路壓實固定。

用鐵作的圓鐵柱——這樣東西出自利姆路的要求，充當壓路機。靠人力——這裡該說是力氣大的魔物——拉扯那圓鐵柱，前方和后兩側都備有把手，前後分別配置三名人員。這不是普通的重，但配合吆喝聲，三隻魔物竟輕而易舉地拉動它。待滾筒通過，碎石全壓得牢固，出現整得漂亮的道路。

高階魔物擔任指揮，大伙兒同心協力開路。繆蘭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景象。

一群豬人族在做這些事。其中有隻高階魔物，身上穿了全身鋼鎧，散發異於常人的妖氣。

他就是剛才感知的魔人，魔素量特別豐富。

（看樣子那是豬頭帝贏了，還進化了吧——）

繆蘭如此判斷，但她認為做總結喻越監視人員的職責，遂打消念頭。監視人員只要負責收集情報就行了，這才是她的工作。

在那之後繆蘭耗費數日，用來監視開路工程。

邊監視邊做紀錄，突然間，她開始好奇道路拓完會通向何處。

（對喔，或許該繼續監視標的魔物，不過收集更多情報會比較好吧。）

克雷曼心思縝密，肯定會質問自己。繆蘭已經認識他很久了，把他揣摩得唯妙唯肖。

旁邊有強過自己的魔人，除了持續監視還得小心不讓對方發現，繆蘭不否認她很想擺脫這股壓力。

總之，繆蘭中斷監視工作，開始換地方。

她在森林裡繞來繞去，悄悄來到完工路段。接著瞄準跟工地相反的方向，開始在筆直延伸的道路上前進。

利用魔法妨礙認知，使自己一直維持隱形狀態。

接著馬不停蹄地跑了好幾個小時。

繆蘭的追加技「魔力感知」獲得新情報。

（這是……有極強的魔人靠近。那不是——「黑豹牙」法比歐！居然派出三獸士，這表示魔王卡利翁是認真的——）

這高階魔人擁有強大的力量，根本不會把區區繆蘭放在眼裡。就算對手是半獸人王又怎樣，有法比歐在形同小菜一碟。

然而有件事很奇怪，就是法比歐的動向。他略過半獸人王，朝別的地方去。

繆蘭正往那個方向去。應該是這條路的盡頭。

那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她開始對這事感興趣了。

身為情報收集者，嚴禁過於靠近對象物。不過，繆蘭具備魔法之眼，從遠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好奇心驅使下，繆蘭開始跟蹤法比歐。

過了一會兒——

她看到前方一片遼闊。

距離遠到不並用魔法就看不清楚，但法比歐好像在那裡駐足。

（那裡就是目的地吧。是半獸人王的大本營嗎？法比歐打算搶先把大本營毀掉？）

心懷疑問之餘，繆蘭「看」向法比歐駐足處。

接著她就後悔了。

（魔、魔王蜜莉姆——！）

那是制霸一切的暴力波動。

這股波動出自有著美妙櫻金色髮絲的少女。

該名少女邪氣一笑。她是霸主魔王之一。

別名「破壞的暴君」，魔王蜜莉姆本尊就在那裡。

雖然繆蘭透過魔法從遠方監視，魔王蜜莉姆還是發現她的蹤跡。除了對她報以壞笑，還賞她充滿殺氣的眼神。

繆蘭恐懼不已，趕緊解除魔法。但她已經被魔王看見了，現在解除恐怕也於事無補。就算當場逃亡好了，她也不認為自己能逃得過。

幸好蜜莉姆不打算出動。畢竟她察覺繆蘭的「視線」仍放繆蘭一條生路。

「我記得魔王們講好，彼此互不干涉……算我撿回一命……」

繆蘭不禁喃喃自語，一面慢動作起身。跟蜜莉姆四目相對固然嚇人，不過，對方只想確認自己不會礙事算她走運。

蜜莉姆四周有一些曾在影像上見過的魔人，這表示並非只有半獸人王，連謎之魔人都存活下來。

究竟該如何向魔王克雷曼稟報……

繆蘭一面思索，一面撤離現場。

*

向魔王克雷曼報告完，繆蘭吐出憂鬱的嘆息。

克雷曼劈頭第一句就是：「竟然被監視對象發現，未免也太沒用了。」

光想就讓人火大。

『連交代的工作都辦不好，你這個人一文不值。不小心死掉會給我添麻煩，今後要多加註意。繼續監視他們，等待後續命令。』

繼那句之後，克雷曼又用鄙視的語氣道出這段話。

對克雷曼來說，繆蘭就跟喀爾謬德一樣，沒有半點價值吧。

魔王克雷曼就是這樣的男人。

「操偶傀儡師」恰如其名，分配工作的手法極其巧妙。但他根本不把手下當一回事。單純是支配者和奴隸的關係。

（失算。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竟然宣誓效忠這樣的男人……）

繆蘭硬是壓下心裡話，換個角度思考。

可以確定的是，想活命就不能把下次的工作搞砸。雖然克雷曼只要求她收集情報，對手是魔王蜜莉姆，實在很難辦。繼續監視等同自殺。

繆蘭知道，蜜莉姆這個魔王絕對不笨。性急才導致外界把她跟思慮淺薄劃上等號，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更甚者，她的直覺異常敏銳，任何事都瞞不了她。

此外，還有一件事讓繆蘭掛心，就是克雷曼發的「後續命令」。繼續隨他的意思行動絕非上策，繆蘭的直覺這麼告訴自己。

（我可不想當喀爾謬德第二。）

情況不妙。要是她袖手旁觀，最後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糟透了。不過——）

繆蘭下定決心。

她一方面對當前狀況感到絕望，一方面又認為這是轉機。

長年替克雷曼賣命，他在想什麼多少能猜到幾分。正因繆蘭有這份能耐，她才發現克雷曼在密謀一件大事。她推測對方八成為了這件事會壓榨自己到死。

要是她無法逃離克雷曼的掌控，最後只有死路一條。

既然這樣就先發制人，讓他以為自己死了……或許能解開「支配的心臟」，換取自由身。繆蘭就賭這一線希望。

最棒的莫過於帶情報討克雷曼歡心，能拿那個情報換取自由身再好不過。

弄不到也無妨，到時繆蘭就照原定計畫裝死騙克雷曼。

為了不讓克雷曼起疑，魔王蜜莉姆恰好可以拿來利用一下。

只要魔王蜜莉姆挑起事端，肯定會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足以挑起克雷曼的興趣，到時他就會認為繆蘭的事不痛不癢。

最後繆蘭得出這個結論。

魔王蜜莉姆的行動難以預測。不過，人稱「破壞的暴君」——該魔王一旦行動，應該會掀起狂猛的波瀾。

這波痕愈大，繆蘭就愈不顯眼。

但她不能操之過急。

魔王克雷曼這個男人不簡單，半吊子的計謀三兩下就會被他識破。

如今還得卧薪嘗膽，繆蘭能做的就是盡忠職守完成任務。

她開始靜待時機到來——

●

跟繆蘭通訊完畢，魔王克雷曼微微嗤笑。

他故意用話術將繆蘭逼入絕境，到此全都按他的計畫進行。看蜜莉姆會談上擺出那副模樣，克雷曼早就知道她本人會親自出馬。思考到這，要是有人因此認為克雷曼對那群謎樣魔物沒興趣，那可就不妙了。這是因為擬定該計畫、一直當事件主謀的人即為克雷曼。

克雷曼想要的是忠實的傀儡魔王，如今多出不確定因素，他判斷擁護殘存者當魔王很危險，更別提納為己用了。要是能掌握什麼弱點就另當別論，他不打算像卡利翁那樣，靠力量讓對方屈服。

不過，這些沒必要說明。克雷曼只要製造出也對那伙人感興趣的假象，蜜莉姆就不至於疑神疑鬼。

另一個理由在於克雷曼真正的目的在於拉攏芙蕾，將蜜莉姆的注意力導向謎之魔人，這樣他更方便行事。

如此一來，蜜莉姆肯定認為自己搶先克雷曼一步，在那暗自竊笑吧。蜜莉姆的直覺分外敏銳，沒辦法隨意誆騙。所以說，必須讓繆蘭認真採取行動。此外，就算繆蘭被蜜莉姆幹掉也沒什麼大不了。

自從她被蜜莉姆發現，任務就結束了。就算日後死於蜜莉姆之手，對克雷曼來說也沒什麼損失。

「不過是一個繆蘭，如今已成隨手即丟的棄子。我已經取得她的知識，對戰又派不上太大用場。也差不多該處理掉了，這樣正好。」

克雷曼冷酷地喃喃自語。

這時——

「克雷曼還是老樣子，盡說些殘酷的話。人家好難過喔。道具得珍惜使用才行，拉普拉斯也這麼說過喔！」

克雷曼自言自語，此時有人出聲回應他。房間一角籠罩在黑暗裡，一名少女自該處現身。

她戴著小丑面具，上面有哀嘆的淚滴圖案。該名少女用沉痛的聲音對克雷曼訴說。

然而，克雷曼顯得從容不迫。

「哎呀，你回來了。動作真快，蒂亞。」

他面不改色地轉頭，跟少女親切搭話。

明明遭人入侵私領域，音色卻顯得親昵。以克雷曼的為人來說非常少見。不過，這是當然的。因為這名少女是克雷曼真正的夥伴。

跟中庸小丑幫副會長「享樂小丑」（WanderPierrot）拉普拉斯一樣，「淚眠小丑」（Teardrop）蒂亞是克雷曼的老友之一。

「嗯。這次有點難辦。魔王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沒辦法在芙蕾的領地里自由打轉。」

「也是。有被對方發現嗎？」

「這方面沒問題。調查工作也完成了！人家好歹是中庸小丑幫的一員，你就相信人家嘛！」

「哈哈哈哈哈。我相信你，蒂亞。只不過，我很擔心你，怕你逞強。」

克雷曼笑得很愉快，出言安撫蒂亞。跟剛才對待繆蘭的態度大不同，聲音里充滿對蒂亞的關愛。

他真的在擔心蒂亞，一聽就瞭然於心。

「討厭！別老是把人家當小孩啦！」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蒂亞。對了，你聽說了嗎？魔王蜜莉姆非常中意那群魔人。事情發展出乎意料的有趣。卡利翁連三獸士都派了，八成沒想到魔王蜜莉姆本人會親自出動。真是大快人心。」

那就好，蒂亞一面如此嘟噥，一面歪過頭。

「可是，事實上有多強誰曉得？人家還沒看過錄影水晶球，那些魔人真的有厲害到連魔王蜜莉姆都感興趣？」

單純出於好奇，蒂亞朝克雷曼提問。克雷曼則毫無保留地回答她。

「——這個嘛……老實說，已經無法忽視了。光只有強並非我的對手。不過——」

到此克雷曼暫時停下來思考。

「拉普拉斯他好像認為事情不對勁……說有一種感覺。我原本覺得他想太多，但不只半獸人王，連那些謎之魔人都存活下來，這就有點令人在意了。」

他揀選辭彙，做出如上結論。

「哦——是喔——」

聽完克雷曼的話，蒂亞似乎明白過來。

接著她又開口：

「那個奸詐狡猾的拉普拉斯都說不對勁了，應該有問題吧？是半獸人王跟那些傢伙和解，還是勝利的一方馴服對手，不清楚來龍去脈就無法判斷輕重。最起碼，我們該釐清魔王蜜莉姆感興趣的理由才對。」

「的確……我不否認你的看法。」

「對吧？克雷曼你平常都慎重行事，這樣很不像你。」

蒂亞都說成這樣了，克雷曼也不得不重新審視。假如這是部屬魔物的諫言，他肯定不會誠心以對。弄不好甚至會發掘，直接把部屬宰了。

「或許吧。我可能操之過急了。必須從更多面向下手，收集齊情報再檢討。」

「嗯。這樣最好！」

克雷曼聽取蒂亞的意見，決定連魔人的事一併調查。

他不打算納為己用，也沒糾正計畫的意思。

只著重一點。

魔王蜜莉姆為什麼感興趣？

被這麼一說，他反倒對那件事耿耿於懷。只要掌握魔人的情報，應該就能得到答案。

對魔王克雷曼來說，高階魔人一直以來都沒什麼重要性可言。

這時他重拾心緒，聽取蒂亞帶來的調查結果。

「那麼，麻煩你報告一下。」

「嗯，芙蕾她啊，好像不想跟朱拉森林扯上關係。」

「芙蕾果然不打算採取行動……她到底怎麼了，你有眉目嗎？」

「嗯，有喔！」

說完，蒂亞得意地笑了。

這次拉普拉斯為別的事出動，蒂亞就代替他接克雷曼的委託。

內容是調查魔王芙蕾。為了弄到她的把柄跑去收集情報。接了這個委託后，蒂亞闖進魔王芙蕾的領地里。

外表看起來像少女，其實蒂亞也是超強的實力派。

「這個嘛，芙蕾真的在戒備什麼。整片領土都是有翼族來來去去，感覺很像在備戰。」

「果然沒錯。你清楚原因嗎？」

克雷曼此話一出，蒂亞即「咿嘻嘻」地露出笑容。

「知道啊。好驚人呢！聽說那個暴風大妖渦快復活了，她們才手忙腳亂！」

蒂亞開心地說著。

聽聞真相，克雷曼總算明白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麼，蒂亞——我想拜託你辦別的事，行程排得過來嗎？」

「咿嘻嘻。人家早就猜到了。人家還把福特曼找來，要出大一點的任務也沒問題！」

「呵呵呵，蒂亞真行。不過，希望你盡量不要訴諸暴力。先找出封印之地，再看看能不能馴服暴風大妖渦。」

「了解！我們辦事你放心，克雷曼！」

「地點應該在——」

「就說我們辦事你放心嘛！那人家先走嘍。」

丟下這句話，蒂亞再度沉入深幽的黑暗裡。

克雷曼目送她離去，眼裡浮現少見的擔憂色彩。

話雖如此，他還是立刻換上一如既往的從容神色。

「好了，暴風大妖渦是嗎？原來如此，據說它的力量跟魔王並駕齊驅，真想快點見識那股力量——」

克雷曼喃喃自語，臉上掛著愉悅的笑容，意識潛入思緒之海。

●

獸人族王卡利翁，志在追求強大的力量，四百年前以魔王之名問世。

當時是動蕩的年代，也是新舊魔王交替的激戰時代。發生五百年一次的世界大戰。事情就發生在終戰前夕。

跟卡利翁同時期誕生、存活的魔王是芙蕾。往後推算約百年，克雷曼魔王誕生。

接著，距今兩百年前打倒咒術王，其後自立為魔王的是雷昂·克羅姆威爾。

這四名年輕世代的魔王稱作「新世代」。

相對的，舊世代全都經歷過兩次以上的大戰卻沒丟失性命，據說這些猛將強得不像話。

因此，不少新世代魔王處心積慮擴張勢力。

卡利翁也是那些魔王之一，追求強大的力量自然不在話下。

魔王卡利翁的三獸士「黑豹牙」法比歐，這個男人最能理解主子想變強的心情。

因此，雖然敗給力量強大駭人的魔王蜜莉姆，他仍在森林深處潛伏。要他兩手空空厚著臉皮回去，這種事免談。

如果是魔王卡利翁，只要跟他說明情況，肯定會笑著原諒自己。然而，法比歐的自尊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讓大恩人卡利翁的期望落空，他說什麼也無法接受。

「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法比歐咬牙切齒地叫著。

「您冷靜點，法比歐大人！」

「會打輸也是無可奈何。對手是魔王蜜莉姆，連卡利翁大人都——」

「蠢材！卡利翁大人才不會弄得這麼狼狽。都怪我能力不足。不過，這樣兩手空空回去有失顏面。」

聽法比歐說得臉紅脖子粗，四名部下看了不禁啞然失聲，

在森林埋伏后，時間已經過去一個星期。這段期間，他們時常換班監視城鎮，只見魔王蜜莉姆一直待在那裡。除此之外，有些魔物負責拓寬道路，有些打造建築物，各司其職，忙進忙出。

甚至有人負責搬運糧食，對周邊環境進行采勘，可以窺見他們是極有紀律的集團。對此，法比歐也難掩內心的驚愕。

「還有啊，那些傢伙自食其力蓋自己的城鎮……口頭上罵他們是下賤魔物，其實他們擁有的技術比我們更厲害……」

「真的。已經不想收來當部下，想跟他們用國家名義建交。」

猿猴獸人安利歐展現睿智的一面，對法比歐的話表示贊同。對方分成好幾個班別，依各班領頭的命令進行作業，過程有條不紊。這一切跟安利歐他們的國度——獸王國猶拉瑟尼亞的石砌屋、只是平整泥土的路面天差地別，使用的技術明顯高竿。

「是啊……就算魔王蜜莉姆不在，我的應對進退也不得體。不分青紅皂白硬收他們當部下，對方當然不會信任我們。可是，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更重要的是，魔王蜜莉姆害我丟臉，傷口痊癒也沒用。我想在不給卡利翁大人添麻煩的狀態報仇！我知道自己沒那個本事，但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

法比歐說話的表情已不若平時快活，變得如鬼魅般晦暗。

先前的他一直以霸者之姿傲視群雄，這還是法比歐第一次遭遇挫折，他從未輸給卡利翁以外的人。腦子裡明知輸給蜜莉姆情非得已，心頭那股屈辱之火卻難以磨滅。

「可是，就算您這麼說——」

安利歐可以體會法比歐的心情。只不過，找蜜莉姆報仇根本是痴人說夢。他想設法阻止法比歐，才道出那句話，不過——

「不不不，我懂。你的心情有多懊惱，我可是感同身受。」

有人打斷安利歐的話。

「誰！」

「什麼時候出現的？」

法比歐的手下趕緊提高警覺，但為時已晚。那個人已經邁步靠近繞著火堆的法比歐等人。竟能在法比歐這些高階魔人毫無警覺的情況下接近他們，可見這號人物的實力多麼高深。

「呵——呵呵呵。跟你們問聲好！我叫福特曼。中庸小丑幫的成員之一，『憤怒小丑』（AngryPierrot）福特曼就是我。請大家多多指教！」

謎樣人物禮數周到地打招呼。

他的身形圓圓胖胖，戴著神情憤怒的小丑面具。

這名小丑用開朗的語氣說話，散發一股異樣的氛圍c

「對呀對呀。你們別這麼警戒嘛。人家是蒂亞。中庸小丑幫的一分子。還有喔，『中庸小丑幫』在經營萬事屋，不是你們的敵人啦！」

另一名小丑——自福特曼後方現身，是戴著淚眼小丑面具的少女。

憤怒小丑面具男配淚眼小丑面具女。這兩人形成怪異組合，跑來跟法比歐搭話。

站在法比歐一行人的角度看，要他們放鬆戒心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他們兩個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實力可見一斑。既然這樣，法比歐決定姑且相信他們不是敵人，先確認兩人有何目的。

「哦？名叫『中庸小丑幫』的萬事屋，聽都沒聽過。不過，這不重要。還有更重要的事，你們有什麼目的？」

法比歐這麼一問，福特曼欣然應答。

「呵——呵呵呵。我啊，被憤怒與憎惡的情感吸引過來。這裡好像有優質的憤怒波動。那憤怒來自你吧？你在氣什麼，務必說來聽聽。我肯定能幫得上忙。」

福特曼巧妙變換憤怒的表情，換上詭異的笑臉。

「你以為我們會接受這種古怪說詞嗎？法比歐大人，沒必要採信這種人的話。要不要我除掉他們？」

「對啊。又沒人叫他就自動自發跑來這種地方，太不尋常了。你們好像也是高階魔人，卻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隸屬魔王卡利翁的獸王戰士團。該不會以為區區幾個野魔人就能對付我們吧？」

法比歐的手下根本不聽福特曼解釋，二話不說回絕。這兩人身分可疑不說，區區野魔人竟敢誇口幫他們，聽得他們一肚子火。他們在魔王卡利翁底下可是菁英，並沒育淪落到需可疑分子幫忙的地步。

話雖如此，稻特曼把他們的話當耳邊風，繼續開口：

「你渴望力量吧？我這裡有喔，無與倫比的力量。當然，要承擔極大的風險。不過，一旦戰勝這份風險，你就會得到莫大的力量。」

「——哦？」

「沒錯。你很想打贏她吧，打贏魔王蜜莉姆。那你就學她，去當魔王啊！」

現場不知不覺間陷入一片寂靜。

咕嚕一聲，有人咽了咽口水。

「要我當……魔王？你們兩個，該不會以為用幾句玩笑話就能把我耍得團團轉——」

「你有沒有聽過——暴風大妖渦？」

福特曼呢哺幾聲，效果可比震撼彈。一聽到暴風大妖渦，法比歐整個人就為之一頓。

不僅如此——

「利用那隻大怪魚的邪惡力量，就能跟魔王平起平坐。如果你不想要，我們就去找別人，先走一步嘍！」

蒂亞故意用話術再補一刀。接著就催促福特曼，假裝他們要當場走人。

挑起焦慮，奪去判斷力，讓人無法靜下心思考——這是惡魔的耳語。

「——等等。」

法比歐敗給自己的慾望。

「萬萬不可啊，法比歐大人！」

「不可以聽信他們的話！」

無視部下們對自己的勸諫，法比歐叫住蒂亞。

「告訴我細節。」

法比歐看向福特曼，眼裡儘是瘋狂與野心。

魔王蜜莉姆擁有強大的力量，他搞不好能將她一軍。不單隻有這樣，他還可以當上魔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些都不是夢。

在腦里勾勒這一切，法比歐已然失去冷靜。

（沒錯。我一開始就很不爽了。半獸人王不過是雜碎罷了，為什麼要提拔他當魔王。搞屁啊。說得也是……既然他們需要新魔王，換我當肯定沒人有意見。只要我變強，卡利翁大人就會笑著原諒我！）

法比歐原本就屬於短視近利的類型，才會輕信蒂亞和福特曼的讒言佞語。

「哦哦！法比歐大人果然聰明。這是當然。要當魔王，除了你就沒第二人選了！」

「噢噢，你有那個意思了？也對，強者就該當魔王嘛！人家也這麼認為。關於這點，法比歐大人當之無愧呢！」

但法比歐不是笨蛋。

他利眼瞪視頻頻吹捧自己的小丑二人組，不忘釐清該問的事情。

「吵死人了！我不是要你們說明細節嗎？我接受這個提議，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們肯定別有用心吧！是什麼？」

蒂亞跟福特曼早就知道法比歐會問這個。

「有好處啊。等法比歐大人當上魔王，記得幫幫我們。當然了，希望你多給點方便！」

「呵呵呵。再說，光靠我們無法馴服暴風大妖渦。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封印之地，放著不管實在暴殄天物。這時我們碰巧遇見法比歐大人！」

如此這般，他們道出法比歐容易接受的理由。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馴服暴風大妖渦——」

「呵——呵呵呵，這方面您大可放心。法比歐大人肯定能馬到成功！此外，就算不小心失敗，我們也不會要求您支付報酬。我們通常只跟客人收事成報酬。關於這點，您大可對我們萬事屋『中庸小丑幫』放一百二十個心！」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法比歐心想。他們希望法比歐當上魔王時，自己是最有貢獻的人。

既然這樣，為了以防萬一，只要法比歐不作魔王卡利翁的部下，就算失敗也沒什麼損失。

法比歐渴望力量。也有自信馴服暴風大妖渦。所以，他不怕失敗，深信自己一定會成功，才決定接受這個提議。

再加上那兩人一直吹捧他，法比歐彷佛已經當上魔王似的，開始進入大頭症模式。又或許是當時的法比歐早已落入圈套。

「好吧。我就接受你們的提議！」

就這樣，法比歐接受了。

在本能驅使下，他於蒂亞遞出的契約書上簽字。

*

他對部下下達最後的命令。

「你們回去找卡利翁大人，向他稟報事情經過。」

「法比歐大人！」

「可是……」

法比歐先是制止慌亂的部下，再把話說完：

「你們聽好，我不能連累卡利翁大人，替我轉達以下這些話。我要返還三獸士的官階，不再效忠他。這次的行動全由外部魔人一人所為，肯定沒人敢找麻煩。還有——我今後要踏上修羅之路，讓魔王蜜莉姆承認我擁有實力。」

法比歐心意已決。或該說，他滿腦子只想找魔王蜜莉姆報仇到了異樣的地步。屈辱、憤怒，就好像這些情感不斷鞭策法比歐……

眼見長官變成這樣，安利歐閉口深思。他側眼看著其他同伴勸諫法比歐，一直持續觀察。

安利歐長時間追隨法比歐，他很清楚法比歐一旦拿定主意就不輕易改變。如今法比歐心意堅決，安利歐知道誰都勸不了他。

所以——

「我知道了。我先去跟卡利翁大人稟報。只不過，暴風大妖渦的力量尚且不明。據說它的力量跟魔王不相上下，是很可怕的怪物。請您務必小心，馴服的時候千萬別掉以輕心。」

留下這句忠言，安利歐決定先去跟魔王卡利翁報備。

安利歐催促其他同伴，接著就離開那裡。魔王們既然締結互不侵犯的約定，法比歐跑去找蜜莉姆算帳就是天大問題。得趕在事情發生前稟報卡利翁，跟他商討對策。

安利歐這麼做也是逼不得已的，他沒有笨到受情感牽制，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這也是法比歐的命令，由此可見他還保有最後一絲理智。

（法比歐大人並非愚蠢之輩。不會一直受那些怪人蒙蔽才對。就算真的有暴風大妖渦，法比歐大人也能馴服才是——）

懷著上述想法，他決定相信法比歐並採取行動。

現場只剩蒂亞和福特曼，還有法比歐。

「那麼，我們走吧。」

「好。我要展現實力，挫挫它的銳氣。接下來就讓我跟暴風大妖渦聯手，打到讓那個魔王蜜莉姆哭喪著臉。」

「嗯嗯。沒錯！人家也替你加油，要小心喔！那我們走吧。」

在福特曼、蒂亞的催促下，法比歐隨他們離去。一行人來到朱拉大森林深處，那裡有一個小小的洞窟。

「暴風大妖渦在這兒？」

「對。」

「現在還沒復活，但它已經泄漏對破壞的渴望。我們特別偏好這類情感，才能發現。」

說完，福特曼露出邪惡的笑容。

法比歐被來自洞窟的異樣妖氣吸引住，完全沒發現他在笑。這些似乎都在福特曼意料之中，他繼續開口：

「那麼，我來跟你說明一下。要讓暴風大妖渦復活，須準備大量屍體。暴風大妖渦是一種精神生命體，本質與惡魔族相同。要在這個世界上行使它的力量，得先賜予肉體。所以——」

福特曼朝法比歐瞥去。

法比歐看出眼神里蘊含的意思，他咕嚕地咽了一口口水。

「——難道說，你打算……」

「對，你猜對了。要馴服暴風大妖渦，換句話說等同當它的宿主，讓它跟自己『同化』!」

福特曼似乎很興奮，拉高嗓門說明。像在替他接話，蒂亞加進來續言：

「嗯嗯。要打住只能趁現在嘍！這個封印再撐也沒多久了，到時暴風大妖渦會找某個戰場，有魔物起紛爭的地方，在那自動復活。應該說，人家想它的力量大概沒剩多少，會用那些力量準備一大堆魔物屍體，用來讓自己復活……要是變成那樣，我們可就做白工了。」

這些話應該是真的吧？蒂亞看起來有些焦急。

「一旦暴風大妖渦自動復活，我們就無法控制。它是破壞意識的聚集體，不聽任何人的命令……就算打倒也沒辦法馴服。」

她說到這暫停，接著又挑話講，慎重其事地開口：

「——所以，要趁它復活前解除封印，奪取它的力量。」

說到這兒，蒂亞不再多話。

而後，那視線筆直望向法比歐。

福特曼和蒂亞一直看著法比歐。態度比話語更明顯，在問他有什麼打算。

「好吧。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不至於在這節骨眼上怕到打退堂鼓。看我收下暴風大妖渦的力量！」

法比歐不再迷惘，出聲宣示。

「嗯！這樣才對！」

「呵——呵呵呵呵。不愧是法比歐大人。我們能遇上這麼可靠的人，得感謝自己運氣好。」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

如此這般，法比歐獨自一人前往洞窟。

他眼前只剩高階魔人的驕傲。不怕失敗，相信自己終能獲得勝利，懷著如此純粹的意志。只可惜，他心底懷著對魔王蜜莉姆的恨，同時藏著對自己的膚淺懊惱的怒意。

這些都是精神生命體最愛的東西。

早在當初受蒂亞跟福特曼的讒言蠱惑時，法比歐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法比歐沒有發現這件事，整個